熬岗(中篇小说)
2021-11-02陈斌先
陈斌先,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响郢》《憩园》,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蝴蝶飞舞》等,小说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刊物选载。连续获得安徽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
1
河湾人喜欢说,走南北,闯四方,最后都要去山岗。爹说要去山岗,娘一口气提溜在心口上,娘担心爹去了山岗,把她撂到半道上。娘沉思半天才问爹,不去不行么?
爹不说话。
娘低头抹了下泪,细声喊韩天捆绑竹椅。
扁担和竹椅之间无法捆实,娘忐忑说,我开三轮车带你爹去吧。
韩天找岀透明胶布,缠裹几道后才说,抬着才好。
抬上爹,竹椅和扁担之间多了“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娘担心把爹“吱呀”下去,不停提醒韩天,慢点。韩天弓着身子尽量走出碎步,娘跟上碎步,保持慢趟状。走上一程,竹椅不再摇晃了,也少了“吱呀”声,娘长长喘了口气才对爹说,三強病重啦。
爹嘴角发出不易让人察觉出的微笑,轻轻咳嗽了几声。
娘说,怕是熬不过冬天啦。
爹听到娘这么说,咳嗽声更大。咳嗽完,爹接着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发出长短不齐的呻吟。呻吟声像叹息,更像无奈,哼哼唧唧撒下一路。
娘停下竹椅说,说来让人难受。
爹舔了舔嘴唇,微笑有些变形。娘知道爹的心思,喃喃不清说,好在他还不想撒手。
风左右摇摆,枯叶像被抽了筋骨,软绵绵飞扑而下。深秋啦,河湾的树木多了悲凉,枯叶落地后随着风打滚,翻飞到田野,直至一头扎进河流才安静。爹看着树木和枯叶,呼哧呼哧的鼻息声中带上了焦急。
娘知道爹在咂摸什么,抱怨说,味道在呢,只是轻了些。想起辛辣、腥臭的味道,娘有些恼火,随着爹的喘息声,跟着火急火燎咳嗽起来。
爹不再翕动鼻翼,把目光投向河道。
河道不宽也不窄,夕阳下,河水漾着橘红,爹收回目光嘟囔道,让他等着。
娘有些兴奋,连说,好,等着好。说完几声好,娘又咳嗽起来。回过气,娘才责怪说,当初你就不该稀罕这种味道。
爹确实说过稀罕腥臭味道,爹说,那是城市的味道,腥的辣的臭的,都得忍着。那是爹活蹦乱跳的时候,说这话时,没有喘息,声音特别醇厚。
河湾人听爹那么说,骂爹不着调。想呀,能出气的谁喜欢腥臭味道?
爹见大家误会他,当着大家伙的面,作出深情呼吸状,意思说,这种味道没啥大不了的,看看,看看我跟往日没有什么两样。河湾人“嗤”地说,韩豆腐,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啦?爹摇头说,很多时候,坏就是好。爹话语深沉,模样轻狂。河湾人愈发不能忍受爹啦,埋汰说,韩豆腐,你越来越让人失望。爹做豆腐,韩豆腐不仅是爹的名字,还是韩家几代人的辛酸和荣光。爹见大家依然不理解他,继续做出深情呼吸状,还多了些许夸张。
见爹执拗,河湾人开始了讥讽,大声说,狗稀罕屎香,猪喜欢烂泥塘,豆腐没人吃了,看你怎么张狂?
爹说,稀罕才会忍受,都得为大家着想。
这个韩豆腐,不可理喻。河湾人恼了,大声问,为大家着想,为啥阻拦推平山岗?
说来确实是件纠结事,拿城市和祖上比较,肯定祖上重要。
河湾人的讥讽变成了恼火,大声说,现在说啥都晚啦。
爹理解大家的心情,还希望得到大家谅解,见大家心里有气,这才小声辩解说,我也讨厌这种味道,可比起河湾人的厚道,味道真的不重要。
现在城市从山岗那边溜走,一时半会过不了山岗,大家埋怨,责怪,讥讽,甚至恨爹。爹都得忍着。很快河湾人聚集在一起,策划上访。那天天气不错,腥臭味跟着阳光飞舞,上百人呼啦啦聚集在村头,群情激愤,要翻过山岗。
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扛着扁担,拦住了去道。
大家更加恼火,韩豆腐,你想咋的?
爹说,要怪就怪我,我作揖,我打躬,我错啦。
嘁嘁喳喳,大家伙的恼火变成了愤怒,当初不是你和三强带头阻挡,城市早到河湾啦。现在河湾变成了臭抹布,为啥你不敢伸头啦?
爹见阻拦不了,舞动扁担喊,过了我的扁担才讲。
眼看就要打起来,村支书赶到了。村支书感谢爹的阻拦,更体谅大家的心情,村支书眼泪汪汪地跳到高坡上喊,大家要有耐心,更要相信上级,还要相信城市最终会迈过山岗。
三强个子高,性子直,听村支书那么说,从闹访的人群中跳出来说,当初我阻止推平山岗,保的是祖上。现在上访,说的是污染和味道。
爹对三强说,保全祖上就得忍受眼前的味道。
三强说,骡马两道,孰轻孰重不知道?
爹跳到高处,大口呼吸说,就这点腥臭味,忍忍能咋啦?
三强问,你能忍,为啥在院子四周栽上树,用井水做豆腐?
爹见三强拆台,跳起来说,稀罕城市就得忍受这些味道。爹说得颠三倒四,大家不明白爹到底想说什么,一脸厌烦。爹见大家听不懂,急了,挥舞双臂说,当初拦了城市的道,现在上访说味道,你让人家怎么想?
爹的话让大家生了为难,是呀,要怪就怪当初,现在后悔又去上访,确实有些不厚道。
三强见大家打退堂鼓,也舞动双臂说,闹访说的是味道,当初阻拦保的是祖上,骡归骡,马归马,我们稀罕城市,稀罕祖上,为啥要稀罕味道?
大家说,是呀,是呀,两股道。大家又躁动起来。
爹见三强逞能,不高兴了,爹说,你不是喜欢比拼么,我俩看谁更能忍受味道!爹知道三强的性子,他这么说,三强肯定先与他比拼忍受味道,然后才会说上访。爹见三强果然上当了,信心满满,带头跑向高坡上,迎着风,大口呼吸,还表现出夸张的享受状。
三强可爱之处就在这里,见爹洋洋得意,忘记了上访,哇哇喊,谁怕你啦?话未落音,跟着爹跳到高坡上。
爹那会故意唱起庐剧,味道不是味道,味道就是味道,味道是城市的酒,也是河湾人的向往。
比唱庐剧?你不是个。
庐剧是地方戏,河湾人喜欢,三强年轻时嗓子比爹好,庐剧唱得更地道。三强听爹唱,索性也唱了起来:味道不是味道,味道就是味道,味道是城市的毒,也是河湾人的苦恼。
爹容不得三强嘚瑟,停住唱,眦目来回奔跑。
那股腐尸般的臭味像沾上辣椒粉似地灌进爹的五脏六腑,爹憋住气,憋住后悔和苦恼,玩命般跑向了山岗。
那是夏天,山岗绿荫绵延,热风呼呼作响。爹跑到山岗顶上,依然做出深情呼吸状。三强随后赶上,学着爹的样子,一点都不走样。爹见三强还未趴窝,接着又往山下跑,来回五六趟,三强终于受不了啦,躲开风口停下来,扶着腰,剧烈咳嗽。
爹见三强败下阵来,得意拍着三强后背说,稀罕味道还得用心去打量。
三强捂着鼻子喊,味道是味道,祖上是祖上。
爹这才回头对大家说,想让驴儿去拉磨,就得让驴去吃草。爹的想法混乱,大家不想原谅爹,一起问爹,山岗不除,难道一辈子都要忍受这种味道?
村支书打断了大家的质问,解释说,不出三年五载,城市肯定会翻过山岗,那时候你们想闻这种味道只怕花钱也买不到。村支书抓住爹这个典型,嘻嘻说,学学人家韩豆腐,忍忍就过去啦。
三强说,学他?他自私你咋不讲。
爹跟三强又陷入新的争吵,吵来吵去,上访的那些人,心劲去了,加上村支书拦着,霎时迟疑了脚步。
村支书见大家火气下去不少,扯着嗓子喊,我会认真反映大家意见的,大家要相信,今后的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美好。
大家“嗤”地吐了一地口水,早知今天,当初就不该阻拦推平山岗,说到底,我们让山岗给害了。
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大家问,城市是城市,山岗是山岗,祖上咋能给城市让道?
山岗先前叫凹岗,没见到凹到哪儿去,还多了起伏绵延的味道。埋下祖上、盖上小庙之后,河湾人把凹岗叫成了熬岗,意思祖上都在山上,他们熬下的日子像山岗一样光芒万丈。
现实生活中,关于熬岗的传说很多,有说当年二郎神担山撵太阳,甩下的一脚泥,变成了今天的山岗。有说张天师挥剑斩懒龙,懒龙发威,隆起了一道山梁。科考人员说,熬岗是明清时代清理河道留下的杰作,当时不叫凹岗或者熬岗,叫河湾坡。
河湾人不信科考人员的解释,他们信二郎神,信张天师,最后还把二郎神和张天师的小庙盖在山岗上,香火还特别旺。
韩天和娘晃过两座小庙,终于把爹抬上了山岗。
娘俩一起放下竹椅,爹看上去精神多了,见娘看他,他使出全身力气,几次想努力站起,苦在几次努力没有成功,只好叹口气又躺在竹椅上,开始了新的呻吟。这会爹的呻吟声像撒娇,更像吟唱,等爹呻吟完,抬起手,指向一块空地,意思就它了。
娘明白了爹的意思,“噗通”一声跪在空地上。
爹见娘跪倒在地,心里着急,不停举手,感觉举不起瘦弱的双手时,爹的努力再次变成了呻吟,这會呻吟声带上了哭腔。
娘见爹像要憋过去的样子,吓得不敢哭了,站起来对韩天说,快快快,你爹怕是不行啦。
韩天比娘还慌张,弯腰抬竹椅,娘也动作麻利跟上。等娘俩儿抬着爹冲下山岗,竹椅却摇晃得像团柴火一样,晃呀晃,晃到厉害处,扁担都上下忽闪起来了。娘担心把爹颠下去,死命拽住爹的后袄襟,啥都不顾,依然拼命往前跑。
颠簸中,爹的气息好像通了,爹死死攥住竹椅扶手,颤栗说,慢点跑。
爹能说话啦,肯定是回光返照?嗦嗦嗦,娘跑得更快啦。
奔进院子,娘来不及试探爹的鼻息,顺势抱起爹,起身往卧室跑。
卧室有张大床,那是爹发家之后置办的。娘把爹放在床上,这才急着听爹的心跳。
爹见娘慌张,突然笑了,爹的笑带上了骄傲,爹说,慌个啥,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娘的额头上全是细汗,汗水让娘看起来比平时光鲜。娘说,吓坏啦,真的吓坏啦。松口气,娘突然放声哭了。娘说,走不了更好,从今儿开始,再也不许你去山岗。
夕阳爬上窗口,爹看着夕阳说,告诉三强,我等着。
娘听爹这么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娘擦干泪水,跟着爹一起看夕阳,夕阳缀上一抹血色,看上去比平常沉重多了。娘看看爹,突然笑了,娘想,有三强在真好。
爹见娘笑,也跟着笑,爹的微笑,依然比娘轻狂。
2
年轻时爹结实得像盘磨。
说起爹的结实,娘喜欢比较着说,三强的结实在外,你的结实在内。
爹不喜欢娘做这种比较,不屑一顾说,他那叫结实?说完晃下拳头说,我单手起磙,双手擒磨,就算前面有道锁,也能一拳把它砸了,他能么?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三强耳朵里,三强有天见到爹,扬扬手就走上稻场,二话不说,单手把石磙竖起,又把场边上一盘磨架在石磙上。
爹知道三强的意思,屏住呼吸,默默上前,瞬间把石磨搬回原地,又把石磙放倒。
三强问,要不要找把锁?
爹拍拍手上的灰,不搭理三强,挑起豆腐担走了。
三强对着爹喊,你只配挑个豆腐担,到处晃荡。
爹依然不搭理三强,故意把豆腐挑晃出悠然状,“突突突”穿过熬岗。
三强见爹上了山岗,气得站在稻场骂,狗日的韩豆腐,明天别买我的黄豆啦。
爹已经消失在山岗中,三强还不解气,嘟囔道,说不卖就不卖,看你还烧包。
三强有底气说这话,因为那段时间黄豆涨价了,“蒜你狠”之后,黄豆紧俏起来。爹嘀咕说,黄豆涨价,豆腐生意难做了。三强听过爹的嘀咕,有底气跟爹叫板。
之后,三强真的不卖黄豆给爹,三强不但自己不卖,还让大家都别卖,说,黄豆要涨价,等着大家上门抢。大家信了三强的话,说啥也不卖黄豆给爹了。
爹找到三强说,当初你求我,现在等我求你喽?告诉你,我宁愿亏本也不低声下气。
三强说,服个软,好说。
爹说,不是服软的事。爹咬牙从外地买了高价黄豆,爹说,亏本能咋的?
娘着急说,服个软能咋的?
爹拍拍手说,大不了迟点给她们买房,不信一直会这样。
爹想给韩天在市区买套房,还想给韩地在省城买套房,爹早攒下大半钱了。爹打定主意,闷声坚持着。僵持中,黄豆突然间又降价了。大家主动送来黄豆,爹一声不吭统统收下。轮到三强送黄豆,爹架起二郎腿说,服个软,最好认个错。
三强比爹灵活,当即说,当初不该落井下石,我错啦。
爹见三强服软,哈哈大笑说,小子,你又输啦。
三强不是小子,比爹还大几岁,听爹奚落,低头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输就输啦。
爹开心,那晚一个人喝了半瓶酒,呵呵呵,把笑都扯到耳根上。
过了夏天,就到了秋天,秋风柔和,爹的生意越来越好。这天爹卖完豆腐早早回家,到家就坐在大桌上哼小调,小调还是庐剧:
熬岗美,熬岗好
熬岗处处有松草
春来秋去风挡道
祖上安心我欢笑。
爹喜欢胡乱填些歌词,哼着庐剧小调,便趴在桌上耐心等娘上饭了。那是爹半辈子养成的习惯,等饭时,眯缝着眼,一脸滋润和安详。
娘还在菜地,午饭还早,爹想抹抹桌子,见大项骑着电动车“哧溜”滑进院子。爹丢下抹布,拍拍手走出堂屋。大项见爹笑眯眯的,抖落报纸喊,韩豆腐,闹大啦。
爹听到大项哗啦哗啦晃着报纸,满脸困惑问,咋啦?
大项边支电动车边说,闹大啦。
什么闹大啦?
大項见爹着急,跟着快速说,美国,洛杉矶,留学生成事啦。大项上气不接下气,爹快要被他急死了,忙问,到底咋啦?
大项把报纸面儿朝着爹说,你看看,是不是闹大啦?
爹不知道大项说什么,一脸焦急。
大项见爹还不明白,咽下一口唾沫说,记者问留学生想不想家?他说,提起家乡,就想起韩豆腐啦。他说,这么多年,啥都模糊啦,唯有韩豆腐,一直忘不掉。解释完,大项才急切说,人家远在美国,单单提你韩豆腐,你说是不是闹大啦?
爹明白了,城里孩子,到美国留学,成事后,被人采访,说起家乡,想起他的豆腐滋味。这么点事,值得大惊小怪么。爹转身走进堂屋。
大项跟进堂屋说,市里的报纸转载了这篇报道,我感觉脸上特别有光。
大项那么说,爹有些得意了。
大项见爹得意,跟在爹的后面又开始拽起乱糟糟的眉毛。
大项先前眉毛长,不说剑眉,说它卧蚕绝不为过,可好端端的眉毛,活生生被他揪成扫帚眉啦,多数还耷拉在眼皮上。实际大项老婆孩子一起走了,并不怪眉毛,可大项一直怪他眉毛长坏了。老婆临产,大项信老话,老话说,孩子闯关,不出门边。意思找接生婆在家生。谁知老婆生产时大出血,耽误了时辰,送到医院后,晚了。
事后大项追悔莫已,天天揪眉毛。
爹知道情况后对大项说,错在你当了城里人,还放不下乡下人的旧道道。
大项说,都那么生,为啥单单我倒霉啦?
大项所在的村子变成开发区后,旧生活习惯一直改不了,譬如生孩子、红白喜事随礼,包括扎堆唠家常等,还跟过去的一模一样。大项承包了一家工厂的食堂,爹卖豆腐,一来二去便熟悉了。爹见大项一个人孤单,常邀大项翻过山岗到家喝酒。爹邀请,大项从不拒绝。后来爹不邀请,他就主动上门了。进门见爹等饭,他也坐在一旁,耷拉着眉毛。那段时间大项消沉,或许爹觉得大项可怜,反正大项来了,爹都让娘加一盘小葱拌豆腐,炒点荤菜,然后把散酒装进瓶里,用瓶分着喝。谁知道大项有酒后嚎哭的毛病,几次哭喊后,爹不让大项喝完半瓶啦,爹说,半瓶的半瓶,你只能喝这么多。大项喝不出忧伤,发急,没上菜前,见爹不在,猴急马虎地,嘶嘶偷喝几口。有时候趁爹走神,大项便手掐一根辣萝卜,咔咔喝去几大口,模样特别可爱。今天大项替爹高兴,拿起报纸自然跑来讨酒喝。
爹到菜地交待娘多整几道菜。娘说知道了。爹回头又对娘说,顺便把三强叫上。
娘知道事情经过,懒了脚。爹回屋对韩天说,把你三强叔喊来,就说我请他喝酒。
韩天没有多想,颠儿颠儿去了。
不一会儿,三强来了,怀里揣了一瓶酒,走进院子就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嚷着走进堂屋,见大项在,感觉失态,咂咂嘴招呼说,大项来啦。
大项见三强掂瓶酒,便呶呶不休说报上的事情。
三强听大项说完事情经过,“咚”地把酒瓶撂到桌上说,问他,豆腐打哪儿来?
大项想,孬子都知道,打黄豆来。
三强“哗啦哗啦”翻了半天报纸,“呼啦”将报纸撕了,拧开酒瓶说,喝酒。
爹见三强撕烂了报纸,知道三强老毛病又犯了,爹问,不服?
三强“咕咚”灌了一口酒说,没有田黄豆何来韩豆腐?
爹说,那人家为啥不提田黄豆?
三强气不过,“咕咚”又灌了一口酒,大声说,今儿不说报上事,比酒量大小。
娘端上青菜豆腐,又端出韭菜炒千张,娘说,小鸡炖蘑菇,随后就上。
三强咕嘟嘟把酒倒进碗里,扬扬碗对爹说,不差菜,就差酒了。
爹喝不过三强,见三强掐短处,心里不服,进屋提出塑料壶,把散酒分装到空酒瓶,随手递给大项一瓶,又倒满自己的一瓶。
三强瞄瞄酒瓶,大声说,改碗喝。
爹推开酒杯,把酒倒进碗,“咕嘟嘟”喝光一碗酒,放下碗说,知道喝不过你,小驴拉大磨,我跟你拼啦。
三强不屑地吐吐舌头,仰头一碗透底,扬扬碗,意思是,再好不过啦。
爹又喝了半碗,眼神有些虚飘。大项不仅眼神虚,说话还带上了哭腔。
三强见爹虚乎乎的好像不能喝啦,放下碗说,记得当年大喇叭不?那是刚包产到户的时候,三强成了万元户,镇里大喇叭广播了几天。爹记着,可爹装作忘啦。
娘端上小鸡炖蘑菇,之后又端出炒茄子、炒肉丝,听三强说起大喇叭,拉弯说,我记得三强哥的风光。
三强说,可他装作忘喽。
爹见娘在,又斟上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光。扬扬碗,意思是,我就忘了,咋的?
三强恼火就在这里,不提是吧?喝。三强咕咚咕咚喝光一碗,又倒上一碗,眨眼工夫一瓶酒完啦。
大项喝光两碗,老毛病犯了,突然亮开嗓子嚎哭起来,大项边哭边说,我让老理害惨啦。
爹劝大项,喝醉什么都忘啦,喝。
三碗酒下肚,爹趴桌上了。
三强见爹喝醉啦,笑嘻嘻对大项说,跟我显摆?三强见大项不听他说话,一直哭,不耐烦说,一个大男人,喝醉哭什么?不就那点苦么,比起韩豆腐,算球。
大项不哭啦,想听三强说爹的苦。
三强口舌不清说,两闺女,知道不?我两儿,知道不?你说他苦不苦?三强吃口菜,依然喋喋不休,我家二毛考上研究生啦,他家韩地自费大学生,你说他苦不苦?
这些大项都知道,有啥苦的?
三强见大项不当回事,说完二毛,又说起大毛。三强说,虽说我家大毛残了手,媳妇跟人跑了,可胖头孙子在呢,苦也不苦啦。他呢?韩天离了婚,连外孙女都找不到喽,你说苦不苦?
韩天的事大项也知道,这是韩豆腐的苦痛,三强为啥要说韩豆腐的短处?大项生怕爹清醒过来,会掐死三强,一直拿眼瞅爹。
怕啥来啥,大项见爹摇晃站起,抽出屁股下面的凳子,突然砸向三强。好在凳子还没举到半空,爹却倒在了地上。爹骂,狗日的三强,看来你还是不服。
三强见爹没砸到他,跳到老远才说,让我服你,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3
韩天不想离婚,最后还是离了。
韩天到无锡打工后,第二天就去拜了灵山大佛,拜佛不久,韩天就认识了小胡子。那时候小胡子是公司的老总,说话、做事,看上去特别靠谱。开始小胡子让韩天做仓库管理员,不到三个月,就让韩天当市场部经理,半年之后,小胡子嚷嚷要提拔韩天当公司的副总。
小胡子那帮哥们对韩天說,老总对你太好了,人得知足。
韩天说,不当副总,我早已满足。
韩天成了部门经理,不知道咋就惹着了一帮员工,他们常常走到韩天面前吐口水。韩天问小胡子那帮哥们,那帮哥们说,或许嫉妒,或许看你好欺负,不高兴,骂就是啰。
到了冬天,小胡子开始对韩天动手动脚的。韩天想,这叫啥事?想恋爱,就托媒人,不明不白算什么?小胡子说,现在什么社会啦,谁还在乎形式?韩天说,谈恋爱需要彼此尊重。小胡子说,尊重,我一直尊重。
谈了半年,小胡子把韩天谈到床上。韩天把住最后关口说,给了,注定不能回头。小胡子说,不回头。那晚韩天把自己交给了小胡子,当即提出结婚。
怎么结婚?小胡子有家有室的,怕纸包不住火,小胡子实话实说。韩天明白了真相,想起员工们的口水,穿上衣服,迎着冷风,拉行李箱就走。
第二年春天,小胡子那帮哥们在常州找到韩天。也不知道那帮人怎么打听到韩天住处的,找到韩天后,七嘴八舌一起劝。劝到最后,拿出杀手锏说,为了你,他离婚啦。
离婚也不行,韩天冷冷说。
后来小胡子亲自来了,敲开韩天的门,跪到地上。
韩天说,不用跪我,去跪良心。
小胡子说,怪我那时糊涂啦。
小胡子认错的时候,那帮哥们把气球放了上天,把蜡烛点成“心”字形,韩天不答应,只怕无法在租住的小区混了,半信半疑点了头。
再后来的事情简单多了,小胡子把韩天带到无锡,韩天把小胡子带回河湾,带来带去,定下婚期。在无锡办了酒席之后,爹又在河湾办了几十桌。那天爹喝多了,对坐在酒席桌上的三强说,听说大毛媳妇跑了,大毛还被电锯残了手。
三强当即离开酒席桌,眼里全是泪水。
谁料想,孩子两岁的时候,小胡子说他破产啦。接着分床,说啥都要离婚,还美其名曰,一切都为了韩天。韩天心里苦,不想将就下去,一咬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哪承想,离婚之后,小胡子竟然带着孩子失踪了。
大活人失踪啦,连孩子也带跑了?爹不愿意了,嚷嚷带着韩天找下去。韩天流泪说,不找啦。
爹心里塞上苦,小半月都不说话。
三强知道韩天的事后,打抱不平说,城市就是一个坑,把大毛和韩天都害了。
爹说,不怪城市,怪人。
三强说,告他狗日的去。
爹问,到哪里告?只怕告不倒,还把名声告臭啦。
三强说,告是态度。
爹找律师写诉状,律师说,只能争夺孩子抚养权,其他告不了。
爹说,就告这个。
法院很快立了案,公告之后,缺席判决,官司打赢了。可法院也找不到小胡子,法官还说,现在失信的人多,说不定人家不想连累你女儿,也许某天走出困境又晃悠悠回来啦。
爹问,法院也管不了?
法院说,不是管不了,是执行难,回家慢慢等消息好啦。
等了几年,也没有小胡子的消息,爹恼了,从此绝口不提这等窝囊事。
后来人们常常问起韩天的事,爹感觉没面子,便先从大毛说起。爹说,大毛的手不是让电锯切了么,大毛的老婆不是跟人跑了么,韩天跟大毛一样,让城市给害了。
三强听爹说起韩天就会连带上大毛,恼了。大毛咋啦?咋说还给我留个孙子,韩天呢?孩子都找不到啦。
今天三强喝多了,见爹上了报纸,搬出韩天这点事挤兑爹。
爹清醒后,气不打一处来,对娘说,他卖黄豆说服气全是假的,今天才是他真实面目。
娘劝爹,本来就不该叫三强,他何时服过你?
爹坐在院子里叹气,叹完气便说,韩地出生的账还没算,祖上的债也在呢。
提到韩地出生时,娘说,三强家的说,你误会他啦。
韩地出生的那天清晨,寒霜满地,冷风如刀。爹听接生婆说生个女孩,一句话没说,撒腿就往村头跑,跑来跑去,天大亮后,就撞到了三强。三强蓬头垢面提着两只母鸡,见爹无头无脑跑来跑去,老远就喊,韩豆腐,道喜啦。
爹差点背气,二胎生个女孩,道鸟喜?你个三强,比拼是比拼,可不能这么骂人。爹恨不能杀了三强,怒不可遏地攥起拳头。
三强不知道爹为啥怒气冲天,扬了扬拎着的母鸡说,魏家荣不是生了么,家里的让我送两只鸡。
爹跳起来骂,狗日的三强,老韩家不稀罕老田家两只鸡。
三强生气了,来贺喜,还牵涉到家族啦,韩豆腐为啥这般口毒?
准确说,三强确实有委屈,他不知道娘又生个女孩,给家里人催的,嘟嘟囔囔拎上鸡,谁知道迎面撞到爹,兜头挨通骂,如何能咽下委屈?三强解释说,我又不知道魏家荣生了女孩,再说女儿是爹的贴心小棉袄。
二胎又是丫头,意味着一切都完了,指着和尚骂绝户,不是耻笑我老韩家绝后么?爹火星四溅,捡起石块追打三强。
三强猫腰就跑,跑了很远,才停住脚步。爹见三强跑远了,掉头冲向山岗,爹死的心都有啦。
三强见爹疯了一般跑向熬岗,才意识到问题大了,三强担心爹想不开,怕爹一头撞到石碑上,于是拎着鸡掉回头追赶爹。
爹见三强快追上啦,弯腰又操起石头砸三强。爹扔出去的石头又快又急,三强连续闪躲,话就乱了,三强说,绝户咋啦?
太不像话啦,大清早就跑来耻笑。爹坐在地上哭,边哭边说,我服了可行,只要你不耻笑。
寒气随着太阳慢慢消退,爹不去山岗了,返身回家,跑进家门就对娘说,魏家荣,这个不算。
娘生了女孩也难受,听到爹嚷不算,嘟囔说,你说不算就不算啦?
爹说,当超生游击队,不信挖不到宝。
爹还没来得及出门,村计生专干就找上了门。爹不服,提起锹要拼命。计生专干搬来了村支书,爹还是玩命样子。最后镇干部来了,爹心里害怕,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老韩家完啦。
镇干部说,我也一个女儿,你的意思我绝后啦?
爹说,你是国家干部。
镇干部说,国家干部不讲宗族啦?
爹不愿意,还要拼命,没撞上墙,就被干部逮住了,最后,娘就结扎啦。
娘结扎后,爹坐在月亮地里哭,哭完又跑到熬崗上哭。
那一段时间,河湾人都说爹疯啦。
爹忘不了这一幕,一直不肯原谅三强。岁月稀释了仇怨,爹慢慢接受了现实,不再计较三强,可你三强比完自己,又来比孩子,到底想咋样?
爹听娘拉弯子,咬牙切齿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们继续比拼就是啦。
4
韩地出生后,爹为了比拼下三强,重操祖业,磨豆腐啦。
爹过去一直不磨豆腐,有了韩地,爹的想法变了,他不声不响买回上千斤黄豆又滚出了石磨。娘问,想开了?爹说,是时候啦。说完这句话爹就咬牙切齿放鞭炮,放完鞭炮后,爹又滚出大缸泡黄豆。
娘还在月子里,见爹忙前忙后,挣扎下床帮爹。
磨坊是过去的柴火房,娘坐在柴火房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劝爹消消气。
爹说,老韩家完了,谁心里好受?
娘感觉爹变了一个人,有点不认识似的。
黄豆泡好了,爹舀出黄豆堆在磨面上,一个人开始推磨。推磨是个苦力活,磨重,道窄,一步一艰辛,爹憋足一口气说,为了老韩家,拼啦。
娘不知道爹为啥发狠,见爹脸上全是仇怨,劝爹想开点。
爹说,想开想不开都一样,留下的光景不多啦。
娘听爹的说话口气也变了,只好默不作声。
爹磨完一缸黄豆,接下就到了晃豆浆环节。
晃单是过滤之类的活,活轻松多了。
晃单爹亲自做的,四道纱网叠成一道面,爹把纱网的四角绷在十字架的尖角上,又把十字架悬挂在柴火房的木梁上,就算把晃单制作和安装好了。
晃单下面置放一个大木盆接豆浆。
娘帮爹推晃单,晃来晃去,晃出轻松与和谐。娘小心翼翼说,心里有苦说出来,我听着。豆浆漏进木盆,劈里啪啦响,爹苍凉说,世上三件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娘听到爹说苦,心里的苦也漾到嘴边,她觉得生了韩地,对不起韩家,对不起爹。
爹见娘惭愧,安慰娘说,生了两个女孩,我就想起祖上的苦啦。爹慢慢腾腾说下去,好像那些苦在爹的心里已经生根发芽啦。
爹说,很早的一个冬天,比现在冷多了。爹的口气冷飕飕的,像打着皱褶的冷风。爹说,那年的冬天,大雪覆盖了田野,也覆盖了路。太爷那年五十不到,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可太爷挑着豆腐担走进大山后就迷了路。后来人们传说太爷碰到了雪姑娘。有没有雪姑娘没人知道,可老辈人一直说,雪姑娘就藏大山的深处。实际人们所说的雪姑娘就是谁谁家女儿,被人骗进山糟蹋后,那姑娘跳悬崖死啦,后来她阴魂不散,大雪天喜欢跑出来给人指道。这种传说不靠谱,只怕有人大雪天迷路掉进山崖,人们拿这话安慰活者罢了。据说,雪姑娘那天也出来给太爷指道了,结果把太爷引向悬崖。
爷爷找到太爷时,太爷已经硬邦邦躺在雪地上,连胡子都冻成冰凌啦。
爹没有说太爷的苦,也没有说太爷的日常,只说太爷走得离奇,然后说,或许韩家真的触犯了咒语,你看太爷大雪天走的,爷爷也在大雪出事啦。
爹喘了一口气,心里的悲伤还在不停回荡。
爹说,太爷走的那年,爷爷不到三十。爷爷接过太爷的豆腐坊,发誓要出人头地。十年不到,爷爷发家啦,不仅成了全村的首富,连宅院也盖起来啦。有了宅院,爷爷买下了几头驴、一匹骡子、几头牛,然后又纳了二奶奶为妾。据说二奶奶特别漂亮,方圆百十里无人能比。爷爷成事后,为自己配了一辆独轮车,爷爷说,独轮车属于我的,你们碰也白碰。想想爷爷确实怪异。种田、收庄稼那样的大事都交给伙计,唯独卖豆腐要亲力亲为,绝不让外人插手。很多人说起爷爷的怪癖不能理解,更理解不了爷爷为啥要走村串户喊,豆腐啦,韩家豆腐啦。爷爷四十六岁那年,河湾这里都是韩家的,可爷爷还不满足,站在河边对人说,韩家从这里出发,一定要成为方圆百里的首富。
要不是那场大雪,说不定爷爷真能成功呢。
那场大雪下了四天四夜,大雪把爷爷堵在了李家庄,而李家庄才是方圆百里的首富。
爷爷敬重李家太爷,一度回到河湾整天学李家太爷踱方步。
李老太爷见大雪封门,说啥都要挽留爷爷住上几宿,还说,安心住下去,不差几顿饭。爷爷感激李家太爷的仁善,决定留宿。李家太爷安排爷爷住上房。爷爷说啥都要跟长工住在一起,爷爷不是低调,爷爷见到李老太爷总觉得低矮三分。
管家见爷爷谦虚,对李家太爷说,韩老爷想与长工住,我前去侍候就是了。
李家太爷说,甚好。
长工的房子说起来不差,比一般人家的农房好多了,一溜排的茅草房挨在上房的西头。据说盖房用的茅草特别耐腐,可以做到百年不朽。
爷爷躺到床上,见雪凶猛,心不踏实,跟住在一起的管家说话。管家是个灵活人,他说,太爷安排你住下,甭管雪如何下。
雪扯天扯地,茅草房“咯吱咯吱”响,长工们在管家的带领下,出门扒拉屋顶上的雪,扒拉完上房,开始扒拉茅草房,扒拉完之后,到了后半夜。太爺见天冷,让厨娘熬了姜汤给长工喝。厨娘把两桶姜汤挑进茅草房。长工们喝了姜汤,心里暖和,竟然睡不着觉啦。见大家睡不着,管家提议,不行耍两把吧?管家意思耍骰子。
那时候人们都喜欢耍骰子。听了管家建议,大家纷纷响应。管家跟着耍,见爷爷站在一边看,管家鼓动说,不行韩老爷也耍几把?
确实无聊,爷爷摸摸口袋的钱,挽挽袖子说,那就热闹几把?
不知道管家有没有动手脚,反正爷爷第一天晚上,就耍光了身上所有钱。
爷爷不服,第二天继续耍。
管家依然陪着,结果,第二天爷爷把二奶奶输给了管家。
实际爷爷可以舍弃一些田地的,也可以放弃驴和骡马,可拿这些与二奶奶相比,爷爷毫不犹豫舍弃了二奶奶。输了二奶奶后,爷爷心疼,发誓赢回二奶奶。
这回管家亲自出骰子,越耍越大。
第三天夜里,爷爷耍光了买下的田、驴和骡马,只剩下独独的豆腐坊啦。爷爷怕了,豆腐坊是发家的老本,千万不能输了。爷爷似乎清醒了过来,连说,不耍啦,真的不耍啦。管家不喊爷爷为韩老爷,改口称韩豆腐,管家说,韩豆腐,输钱不捞,家有金条?
爷爷没有金条,值钱的只有豆腐坊。
管家劝,拿豆腐坊做本,说不定能赢回你失去的一切?
爷爷想赢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脱掉上衣说,那就再耍。
结果天没亮,爷爷把豆腐坊也输啦。
爷爷输光了一切,天晴啦。天晴开始化冻,天地之间出奇冷。爷爷掖住棉袄,签好了管家拿出的契约之后,一句话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不知道爷爷一路上想了什么,反正爷爷走到眼前的这道河,就纵身跳了下去。
爷爷走了后,管家接管了爷爷的家业,等接管二奶奶时,二奶奶用剪刀刺破了自己的胸膛。
说到这,爹的嗓子哽住了。
娘没有说话,娘理解爹的悲伤。
爹见娘泪光涔涔的,爹问,知道管家是谁么?
娘摇头。
爹说,三强的爷爷,人称田管家。
娘惊愕。
爹感叹说,知道我为啥和三强比拼了吧。
娘说,知道啦,三强的爷爷后来不也败了么。
爹说,说来话长,还是说说我爹吧。
田管家接管豆腐坊后,没人会做豆腐,只能雇下爹。爹做,他收租。
爹憋足一口气,发誓弄回原本属于韩家的一切。韩家老少都憋足一口气,打败田家还得从豆腐坊入手。三年后,爹靠豆腐坊,再次翻身,不仅赎回豆腐坊,还让田管家抽上了大烟,大烟那东西多厉害,不仅败家,还能败命,知道田管家为啥败了吧。
爹收回豆腐坊之后,解放大军浩浩荡荡进山啦。河湾住满了解放大军,解放大军态度和蔼,军纪严明,他们可以睡在熬岗上,可不能饿肚子。要吃饭,自然要吃菜,豆腐成了首选。解放大军尝了爹做的豆腐,到处说,韩家豆腐瓷实,白嫩,还有奶香味。那时候市区还是县城,听到介绍,大家纷纷前来买爹的豆腐。爹再次发家啦,这次爹知道感谢谁了,听说大军南下,爹带上做豆腐的家什,支前去了。后来听说爹多次被评为支前模范呢。
后来的事情不说啦,爹口气寒冷,不知道又想起啥伤心事啦。
娘问,后来咋了?
爹说,斗私批修时,爹忘不了做豆腐,知道怎么回事了吧?爹受不了批斗,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学着爷爷,投河死了。
从此河湾这里多了传说,大雪覆盖,韩家必败。到了我这里,真的不想做豆腐啦。
娘听完爹说这些,一直没有抬头说话。等娘抬起头,爹说,韩地出生那天,寒霜满地,就差大雪了,三强腌臜韩家,是打败三强的时候啦。
娘不知道怎么劝爹,由着爹想心事。
过滤完豆浆,爹不再说话了,他把漏进大木盆里的豆浆倒进祖上传下来的大锅。娘那时候主动到灶膛里面烧火,煮好豆浆,倒回木盆冷却。爹的表情十分严肃,严肃到娘不敢出气的地步。见冷却的火候到了,爹拿起木棍开始挑腐竹。
挑腐竹是件细心活,得眼疾手快,还得从容。爹从小练就了挑腐竹的绝活,娘还没来得及眨眼,爹就“嗖嗖嗖”挑起一条杆腐竹。
挑完腐竹,爹开始压豆皮,压豆腐,爹那时候脸上多了笑容。爹说,三强不耻笑也就罢了,他笑话韩家绝户,我就要压他一头。
娘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点头。
5
爹富裕之后,仁善许多。谁家有了困难,都会主动帮助。这几年,大家困难少了,爹专心照顾起村里的五保户。爹说,缺儿少女的人,需要照顾。人们称道爹,爹说,我做这些不图称道,我俩闺女,也有老的时候。或许爹想到了今后,或许爹想起祖上,爹强调说,仁善是做人的基础。
是年春节前,又下大雪,爹见大雪纷飞,吓得在家哆嗦。韩家几代人的命运都与大雪有关,他怕大雪带来新的灾难。爹忐忑不安等到了冰雪融化,随之等来了春节。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爹见大雪没有带来灾害,仅让外出打工的人耽误了归期,兀地笑了。打工的无法回家过年,留守在家的老人、五保户、孤儿寡母们就显得特别孤单。爹跟娘商议,决定把全村的老人、妻儿都接到家里过年。全村二十几个老人,有姓韩的、姓田的,也有姓曹、姓沈的,妻儿有十多个。三四十人过大年,河湾人还没有经历过。爹说,人多热闹,就当回到了过去,大家聚在一起喝杯喜酒。
爹请来了大家,三四十人一起过大年,大家感到新鲜和快乐。
堂屋摆下两桌,厢房各一桌。有跟娘岁数上下的妇女,主动帮娘做饭。
年夜饭吃得热闹非凡。
吃完年夜饭,老人家激动了,夸爹会办事,想得周到,说这年过得暖和。夸得爹都不好意思时,其中一个田姓的也许心里惭愧,故意说三强比不上爹。
听田家人对比夸奖,爹嘴一咧,买来许多烟花,啪啪直放,把整个河湾都照亮了。
三强寻着热闹来的,寒脸进屋先给老人拜年,然后掏出三十多个红包,老人、孩子都有,独独没有妇女的。三强说,韩豆腐请大家集体过年,我给老人和孩子发红包,统统二百元。
爹如果默许了,也就没有三强后来的恼火。爹见三强跑到家里嘚瑟,撇撇嘴说,你孝心,我没得说。可你跑到我家里发红包,是不是有些不妥?
三强说,表达心意不分场合。
爹说,杵在脸上,意思我没有准备红包么?
三强说,你准备你的,我发我的。
爹喊娘,拿出准备好的红包。
娘拿出红包,老人、妇女、孩子,每人一个。孩子现场扯开了红包,五百元。
三强被爹压住气势,气哼哼掉头就走。
过完春节,三强一声不吭弄起了蔬菜大棚。春天来了,天渐渐热了,反季节蔬菜错了时令,三强却不合时宜弄蔬菜大棚,大家都纳闷。三强发狠说,我不信找不到致富之路。
发家致富不能靠冲动,三强的蔬菜大棚到了冬天才发挥作用,当年投资不仅没见效益,还亏得一塌糊涂。三强憋气,发誓说,弄不成蔬菜大棚,算我白活。
第二年春上,三强除了种反季节蔬菜,还挖了鱼塘养鱼,后来又在鱼塘周边养鸡、养鸭。鸡鸭鱼规模养殖也算技术活,三强心里吃紧,请了技术员做指导,担惊受怕,过了一年,直到天冷,才发现收益相当可观了。
三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轻易找到致富门路。
那年冬天,冷风捂不住三强的兴奋,一个冬天,他都吹着口哨哼小调。直到逼近年關,三强才收敛起兴奋,盘算压过爹一头,接老人到家过大年。
做好盘算,三强天天盼望下大雪。那年怪了,入了腊月,下了几场雪,很快就融化了。到了除夕这天,天不但不冷,反而暖和了。天气好,外出打工的人拎着大包小包陆续赶回。三强这里什么都准备周全啦,只欠大雪,雪没下,三强又不想把备下的东西糟蹋掉,大清早硬着头皮挨家接老人到他家过年。返乡的那些人恼了,我们回家团圆的,到你家过年算什么?
三强解释,前年韩豆腐请了,去年我亏本了,今年轮到我啦。
听三强那么说,大家觉得三强不着调,前年下大雪,大家回不来,韩豆腐那么做,大家感激。今年大家伙都回来啦,为啥还要做这种安排?
三强受到埋汰,灰溜溜往家走,走到家门口想,比起韩豆腐,我真是少了心机,算了,准备的鸡鸭鱼,每家送点过去,也算意思到了。
三强挨家挨户送,每家都收下了。可大家收下三强的鸡鸭鱼,感觉欠下了三强的人情,得,找机会补。结果不出正月十五,收下三强鸡鸭鱼的人家,纷纷提上烟酒茶给三强拜年。
事后留守在家的老人们说道这事,感觉吃亏了,鸡鸭鱼多少钱,烟酒茶多少钱?算出其间的不平衡,口中多了抱怨,说三强虚,会算计。说完三强,想起爹的好来,又回忆前年一起过春节的热闹和开心,最后说,三强处处跟韩豆腐比,要我们看,三强输的不是钱,还有厚道和孝心。
三强听到老人家冤枉他,一口恼窝在心里。
说着话,便到了实施“村村通工程”的年景。县交通局预算,越过熬岗向村里修路的话,得多出一大笔钱。顺着河边修路,能节约不少投资。于是设计了路线,从河边修村村通公路。从河边修路,到每家每户远了不少,家家户户出门不太方便。三强抓住了机会,个人投资修了几条分支路,连接到几个主要村口。修好了分支路,三强又在分支路边栽上梧桐和白杨树。
三强的做法,赢得河湾人一片赞誉,大家纷纷说,三强富裕了,没有忘记大家,替大家办好事,值得称赞。二十几个老人专门跑到镇上给三强请功。
爹见三强占先一步,多了不服,盘算他能做些什么。
那天有风,爹翻过熬岗迎风向下看路,突然有了主意。他想,走村村通,每家都绕路,干脆修条上熬岗的水泥路,彻底解决大家出门难。
主意是好,投资数目可不小,爹找人预算,算算家里钱,差不多够,于是爹找到村支书说了想法。村支书当然高兴,村里多出几个三强和韩豆腐这样群众,太好不过啦。村支书乐呵呵说,你们这么比拼,我高兴,大家想必也高兴。
爹说,村里支持就成,我这就行动。
爹很快请来工程队,一个月就修好了上熬岗的水泥路。路修好后,爹又在路两边栽上风景树,故意区别三强种下的梧桐和杨树。
荣光是荣光,可修路、栽树,花光了爹所有积蓄,为此娘和爹吵了半宿。
爹对娘说,我盘算啦,就俩闺女,钱多也无用,三强不同啦。爹说完还呵呵笑了下。
娘说,比拼的是钱,谁嫌钱扎手?
爹说,钱做啥用的?提气,少了一口气,要钱做什么?
娘说,反正我想不通。
爹说,三强不是到处炫耀他有俩小子么?小子好,可小子花钱多了去,想呀,小子结婚得买房吧?得行彩礼、办喜事吧?三强那点钱根本不够。
娘知道爹心思,责怪说,比来比去,何时是头。
爹说,大家都在比,尤其跟三强,我要比到他服输为止。
路修通了,区里把爹评为市级劳模,三强的贡献在爹的做法中黯淡了下去。三强恼了,你韩豆腐处处抢我风头?行,这口气顶这啦。
比不过你韩豆腐的钱,那比孩子读书成绩。
大毛不是读书的料,三强就堵在教室门口看着大毛。
老师见三强天天蹲在教室门口,纳闷了,问三强,你天天看着孩子,不放心老师么?
三强说,一万个放心,可我不放心大毛,怕他不用功。
老师说,重视孩子学习成绩无可厚非,可你不能天天蹲在教室外面,影响其他孩子听课。
三强点头说,我懂。之后,三强远远躲在教室外面的树林里,课间休息时,三强拔腿就往教室冲。物极必反,大毛的心情让他爹闹坏了,不仅感觉脸上无光,还觉得没有自由,结果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三强苦恼,可分数摆在那,苦恼管啥用?听说分数低可以读职业高中,三强对大毛说,上职业高中也行,爹不差钱。大毛没有搭理他爹,打起背包,跟着别人外出打工去了。三强为此长吁短叹小半年,接下只好眼巴巴盯着韩天成绩。
好在韩天第二年也没考上高中,三强松了一口气,见到爹,喜滋滋说,大的打成平手,接下比二毛和韩地。
没想到二毛成绩出奇地好,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不说,三年后冷不丁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四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韩地小二毛几岁,二毛考上研究生那年,韩地才磕磕巴巴考上三本。
三强终于找到扬眉吐气的机会,当即摆下五十多桌酒席,吹喇叭,放电影,唱小戏,闹了几天后,还不过瘾,又到熬岗小庙那里烧高香,雇下唢呐吹响器。
爹被三强闹得满心不高兴。三强见爹耷拉着脸,故意拽住爹的胳膊问,服不服?
爹脸上无光,只好反攻为守说,孩子的出息也算你的?
三强说,你说算谁的?
爹说,算孩子的。
爹受到三强的奚落,回家把韩地叫到面前说,爹希望你上完大学也能报考研究生。
韩地没有韩天脾气好,知道爹跟三强比拼的事,撇嘴说,你跟三强叔到底累不累?
爹恼了,拍桌说,天地之间有口气,人得靠气撑着。
韩地说,我差的就是爹这口气,我和二毛说好了,不学你们。
爹失望至极。
晚上爹又去了熬岗,半夜时分才回家。回家爹对娘说,看来希望在韩天身上。
娘不知道爹想什么。
爹说,招上门女婿。
娘说,关键韩天怎么想?
管她怎么想!
还没有招成上门女婿,韩天也外出打工了,不到两年带回小胡子,爹的希望瞬间落空。
韩天离婚后,爹对娘说,看来得在城里买房啦,想呀,韩天离婚,机会反而来啦。想呀,韩天有房有车,以韩天长相,找个入赘的不难,生下孩子姓韩也不难。
娘劝爹,为啥还在琢磨这些事?
爹说,三强不是耻笑我绝后么,我能服输?
余下比拼的都是些细枝末节小事,爹和三強年轻时比过读书成绩,下学后比过戗菜刀磨剪子,当然也比过补铝锅补碗啥的小手艺。承包到户比庄稼收成,富裕之后,双双过了五十,要比的事情依然不分输赢。两人心里都压口气,没得比了,就比吃饭,比睡觉,比走路快慢,甚至比说话声音大小。
比来比去,爹落了下风。
豆腐坊改成机器设备后,磨豆腐不用推磨,卖豆腐不用挑担子,没了力气活,爹的劲儿小了。三强种黄豆,养鸡鸭,操劳大棚蔬菜,身体越来越强壮。见爹身体弱了下去,三强故意显摆力气,连走路都“咚咚”的,仿佛一脚下去要把地砸个坑似的。
爹受不了三强挑衅,夜深人静时,突然对娘说,我想出去散步。
娘稀奇,乡下人散什么步?
爹说,谁说乡下人不能散步啦?
爹不是散步,是跑步,爹“咚咚咚”跑,跑得满头大汗,回家用凉水洗澡。
一次爹跑步让三强看到了,三强哈哈大笑说,让你跑八年,再比竖石磙、搬石磨可中?
爹不搭理三强。
三强跟在爹后面,啪啪乱跳说,劲头是口气,可惜你的气短喽。
爹说,跳吧,能跳到云彩上才算本事。
比完身体比言语。爹说东,三强必说西;爹打狗,三强肯定去撵鸡。爹在这等细枝末节小事上,不跟三强比高低,三强屡屡得胜,开心对爹说,你说声服,我就不再比拼。
河湾人见三强和爹比来比去,玩笑说,一对活宝,好像斗红眼的一对鸡。
爹说,我不是鸡,我没正眼瞧过他。
话传到三强耳朵,三强说,老韩家什么时候聪明过?他爷爷耍骰子就不是我爷爷对手,他这辈子指定比不过我。
三强的话让爹伤心不已,田管家不仁义,三强还不知羞耻到处乱说。爹找到三强说,你爷爷耍手段,你还不知羞耻到处说。
三强哇哇喊,你爹害我爷爷吸大烟咋不提?愿赌服输,谁瞧见我爷爷耍手段啦?
爹听到三强哇哇乱喊,不屑地说,天地之间有盏灯,始终照着。
三强大声说,他们都睡在熬岗,敢与我烧香问问去?
爹说,问问就问问。
烧香磕头,彼此问爷爷。并以纸灰飘起为记。
那天无风,两座坟前的纸灰都没有飘起。三强说,爷爷沉默,怎么讲?
爹不知道那是不是田管家的沉默,他面前的纸灰也没有飘起,按说热流能扬起纸灰,难道爷爷原谅了田管家?
爹沉默。
三强说,这回看到天地之间的那盏灯了吧?老人家不像我们曲里拐弯的。
爹从那天之后,话突然少了。
人们问爹咋了?爹说,不咋,话多伤人。
接着到了上清明坟的日子,烧纸,放花,放鞭炮等,三强瞄着爹买,总想比爹多买一些。
爹有年清明节偷偷藏下冥币,等烧钱纸时,猛地拿出花花绿绿的冥币。
三强傻眼了。
第二年清明坟,三强买了很多冥币,爹却从三轮车上搬下纸马纸轿,还有一张独轮车和一桌麻将和骰子。
三强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爹说,给爷爷添桌麻将,省得受你爷爷气。
三强说,你为啥这么想?
爹笑了,指着三强说,就你这点能耐,还想跟我比!
三强说,我比,我烧十桌麻将,烧别墅,烧元宝,还烧一身老爷装,看你怎么比?
爹说,补烧的不算,只能等明年啦。
说话间就到了秋天,市里规划开发区,推土机开到了熬岗。之前,村支书代表群众跟开发区签好了字,施工人员便大张旗鼓用推土机推山岗。谁也没有想到,爹知道后,发疯一般站在推土机前。
秋风,落叶,爹势单力薄,却站成不可一世的模样。
推土机司机恼了,震耳欲聋往前挪。爹镇定站着,宁死不退半步。
眼看推土机就要把爹推倒了,三强冲了出来,挥舞着木棍喊,敢向前一步,我就敲碎你的脑壳。
司机熄了火,施工方找来村支书,问到底怎么回事。
村支书说,没想到韩豆腐和三强这次联手啦,他们要保祖上。
爹打心里感激三强,爹没有想到三强会出面帮他,爹对村支书说,为了祖上,我们绝不退步。
施工方问,不推平熬岗,开发区怎么通到河湾村?
爹说,办法多呢,打山洞是办法,修条更宽的山道也是主意,为啥要推平熬岗?
熬岗不推去,影响规划。
爹说,规划也要尊重群众意见,何况熬岗之上有祖上。
施工方说,我们考虑周到,早规划了墓地。
爹说,不要拿规划吓唬人,河湾祖上不搬家。
说到祖上,河湾人“呼啦”来了一大堆,纷纷说,村里没有征询群众意见,协议作废。
得,群众工作没做好,无法推平山岗,开发区责怪村支书,之后把推土机开走了。
过了秋天,开发区反复征询河湾群众意见,爹和三强带头不签字,大家受到影响,都不签字,村支书没有办法,解释说,好事情让韩豆腐跟三强闹坏了。
爹和三强成功阻止了城市的步伐。爹感激三强,大雪封门时,请三强喝酒。那晚上,三强很激动,泪眼模糊对爹说,说来还是你爷们。
爹说,我一直都爷们。
三强不愿意啦,或许三强喝多啦,或许爹喝多了,言语中又多了比拼。三强说,说你胖你就喘啦,那天靠你一个能行?
爹说,一样行。
三强“呸呸呸”吐了一地,之后说,比爷们是吧?那就重新开始。
6
出事那天,刮起了大风,大风越过山岗,带来的腥臭味更浓。很多人家都关上了窗户,依然堵不住腥臭味的侵袭。河湾人再也受不了腥臭味道,聚集起来找支书。村支书很无奈,过去按统筹规划,推了山岗,这里早成开发区了。现在市里更改了规划,又要堵上门说味道,确实不地道。
大家心里憋口气看三强,三强振臂喊,有没有敢跟我闹的?
有什么不敢的?
大家手拿扁担和木棍,跟着三强翻过山岗。
河湾人围住了认定污染的企业大门。
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了。三强对警察说,不把这家企业关了,我们会一直闹下去。
警察说,我们管不了污染,只管治安。
三强说,腥臭味不除,治安不会好。
开发区找区里,区里找镇里,镇里通知村支书前来领人。
村支书到现场拢着衣袖说,反映多次,开发区不重视,今天刮了南风,河湾那边无法住人啦。
僵持下去,区环保局来了人,局长对大家说,老乡们,你们反映的问题我们知道,可这家企业也有苦衷,上马没几年,现在还在亏本。如果马上关停,企业损失事小,影响全市工业发展形象,事情就大啦。
村支书问,污染和发展哪个更重要?看来村支书也站在河湾人立场说话了。
局长说,当然环保更重要。
三强问,既然政府知道环保重要,为啥不关停这家企业?
就在那时,爹得知情况,跌跌撞撞跑来了。爹上前揪住三强的胳膊,厉声问,为啥为难企业?当初不拦下推土机,不会这样。爹一个劲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环保局长没想到河湾村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忙拿爹做典型说,同是河湾人,看看人家境界有多高。
三强丢下干警和环保局的人,揪住爹的衣领骂,狗日的韩豆腐,你闻闻,你闻不到?
爹鎮定说,为了祖上,我们拦下了城市,就得忍受这种味道。
环保局长问大家,你们为啥不能像他一样思考问题?
村支书恼了,大声喊,如果环保局这么想的话,我今天就带人向上反映。
环保局长丢下村支书问爹,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爹抖抖肩膀说,做人要厚道。
干警插话说,这才像河湾人,漂亮。
大家瞬间怨恨起爹,三强差点把爹打了。
闹哄哄时,企业老总出面了。老总看起来一身正气,听到大家喊叫,老总拍着胸脯说,说来惭愧,因为资金问题,少上一套环保设备,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承诺,马上停产,不彻底解决污染问题,绝不复工。
老总这么说,大家的气消了,反过来多出宽容说,能忍就忍啦,问题今天刮了南风,无法忍受啦。
环保局长没想到如今群众和企业家都重视环保事业,于是他激动地说,谢谢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负责监管,尽量找出合适的解决方案,绝不食言。
警察撤走了,环保人员进了工厂处理余下事项。大门外只剩下河湾村人后,大项不知从哪儿晃了出来,拽住爹的胳膊说,这下完了,企业停产,食堂也要关啦,食堂关闭,从此无法买你豆腐啦。
大项这么说,河湾人恼啦,说爹拦着大家,原来猫腻在这里,哦,整天说喜欢味道,原来喜欢钱,韩豆腐真会装。
这么说,确实委屈爹,没有这家企业买,还有其他市场。爹扯扯大项的衣袖说,你不买就无人买啦?
三强听到大项那么说,大笑起来,转脸对大家说,知道韩豆腐的动机了吧?我呸。
大家跟着三强走了,爹被大家孤零零丢在工厂门口。
大项见爹傻站着,才知道无意之间帮了倒忙。爹不知道说大项啥好,丢下大项,叹口气,“咚咚咚”一个人跑向了熬岗。
第二天,大风弱了性子,腥臭味淡了,可爹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次年春天,农忙的时节,娘下地收拾田块。爹一个人在家泡黄豆,泡完黄豆,爹便开电磨磨豆浆。机器生产,什么都方便,磨完黄豆,过滤、煮豆浆一条龙完成,轮到挑腐竹,机械手比爹的手法还快。挑完腐竹,剩下的就是压豆皮,压豆腐,爹要做的就是把生产好的豆腐、豆皮搬出,码到一个个木框即可。爹清闲,边做豆腐边哼小调,哼到半道,发现问题了,为啥满屋都是臭味,难道黄豆坏啦?爹关了设备,用嘴尝豆浆,坏了,豆浆有臭味,豆腐也变味啦,肯定黄豆出问题啦。尝尝黄豆,味道正常,难道井水出毛病啦?爹抽出井水,用嘴尝才知,井水中有了空气中的腥臭味道。几丈深的井水,为啥变成这种味道?爹一个人蹲在井口想了半天,觉得只有重新打井啦。
爹骑着三轮车上了城,请来打深井的人。
几个人开着车拉着打井家什随爹进了院子,三强见那些人进村,屁颠屁颠跟来了。三强问爹,为啥突然打井?
爹不说话。
三强说,肯定井水坏了吧?
爹还是不说话。
三强说,过去光想到空气,谁知道水土也被污染啦。
爹依然不搭理三强。
打井人向深里钻探,很快钻到百米深了,打井人说,这下行了,通上地下水啦。打井人顺着钻孔投钢管,在钢管上接上塑料管,摁下电机,水突突往上喷。
爹喝了一口地下水,十分甘甜,爹这才笑着对三强说,我当没办法了呢。
三强说,你这里有办法,我的鱼塘完了。
爹讨厌三强,爹不想跟三强说话。
三强见爹爱搭不理的样子,生气说,这次你别阻拦啊,你阻拦我就把你撂在半道上。
爹推着三强说,去去去,庄稼不抢风,人不抢道,爱咋咋的。
三强走了。打井人往厨房和豆腐坊接管子,接好管子,安上几个水龙头,拧开水,不耽误做豆腐了。爹给了打井的钱,心里舒服,又哼起了小调。
娘才从地里回家,见接上自来水,忙问,咋啦?
爹不解释。娘又问,好好的,打深井干啥?
爹半天才说,把磨出的豆浆和豆腐都倒啦。
倒豆浆和豆腐?娘纳闷,见爹情绪不好,娘到豆浆前先闻闻豆浆,又闻闻豆腐,腥臭味扑鼻。娘急忙问,是不是先前的井水坏啦?爹没有搭理娘,娘把豆浆舀进塑料桶慢慢往外提,提完豆浆又把成品豆腐埋到菜地里。
爹见娘把磨坊打扫好了,又磨余下泡好的黄豆,见成品豆腐跟过去一样,爹想,三强向上面反映问题,我去还是不去?还有,我家吃水问题解决啦,其他人家呢?能不能联系上开发区,把自来水引到村里。
爹做完豆腐就找村支书,村支书说,河湾离开发区有好几公里,没钱铺管线,怎么引?
爹脑子一热说,当初不阻拦推熬岗,河湾肯定不会这样,我做了错事,我弥补。
村支书哭笑不得,这些事情不是小钱,千万别逞强。
爹说,不是逞强,做错了事,得认账。
村支书说,你没做错什么,千万不要这么想。
两个人正说话,文书跑来报告说,三强带人闹访去啦。
村支书叹口气说,这个三强,唉,知道了,闹吧,闹闹也好。
爹没想到村支书会这么想,爹马上说,按说我该跟三强联手闹,可闹来闹去,真的影响河湾人形象。
村支书说,不闹,河湾这块破抹布何时变成花衣裳?
爹心情依然沉重,回头往家走,走到院子,一屁股坐在磨盘上。
爹那时开始翕动鼻翼,翕动半天,爹说,空气中确实没有那种腥臭味了,为啥钻进土里去啦?爹问娘,空气中还有没有过去的味道?
娘说,好像没有了。
爹说,那水土咋就变味啦?
娘说,谁知道。
爹跑到河边,尝尝河水,河水腥臭。爹回家拿起锹,在地里挖,挖到水,捧起来闻,确实有些味道。爹特别沮丧,过去人说,土壤是张大滤网,看来老话也骗人。爹垂头丧气往家走,遇到三强回来,三强拦住爹喊,韩豆腐,没有你一样。
爹想,什么一样?
三强说,开发区答应给我们送自来水啦,是不是闹对啦?
爹不信。
三强见爹失去了血性,嘚瑟说,有你没你都一样,大家都说河湾从此只有我三强。
爹感到愧疚,爹想,我也该去闹访,这下三强抢了风头,我的日子完了。
爹的担忧立马變成了现实,大家七嘴八舌说三强有担当,特别仗义和厚道。说爹自私,小气,钻钱眼了。最后一个姓韩的也帮三强说话,指着爹的鼻子说,就你还跟三强比?比比担当就知道大小。
爹那一刻,差点闭气,心“呼啦”碎了。
7
开发区把自来水接到村里,爹生病了。爹病得奇怪,香的,腥的,臭的,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有天娘端出臭豆腐,爹闻不到臭,还问娘,臭豆腐怎么没有一点味道?
娘闻闻,香臭在呢,鼻子失灵啦?
娘起先没在意,有次村里谁家浇菜地,泼了大粪,臭了满庄,很多人都捂住鼻子往家跑,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拦住三强问,大家咋啦?
三强以为爹故意说空气中的味道,借以埋汰他,发火说,你鼻子长裤裆啦。
爹想,到底咋啦?
回家问娘,娘说,闻不到臭呀?
爹说,闻不到。
娘感觉爹鼻子出了问题,拉爹去医院。爹说,我鼻子能出气,怎么会出问题?是你们鼻子坏啦。后来,爹正做豆腐,鼻子涕血、发痒,还打喷嚏,打完喷嚏后,耳鸣,头痛。爹纳闷,到底咋啦?纳闷间,眼一黑,晕厥在地。娘吓坏了,拉爹去市里医院,检查才知,爹得了鼻喉癌,已经中晚期啦。
到省城复查,结论一样。娘慌了,跟韩天一起带爹到上海瞧。医生说,别瞧了,已是晚期,开刀或者化疗效果都不会特别好。
娘不服,爹还不到六十,身强力壮。
爹知道病情后,自己流泪啦。
娘见爹流泪,忙说,我们不怕,我们到北京瞧。
爹说,回家吧,别把给韩天买房的钱糟蹋啦。
回到村里,爹一直不说话,娘也不说话。等死的路上,心情特别糟糕。
没想到三强知道爹回家等死,不愿意啦,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几副中药,晃晃悠悠走到院子,大声说,这个偏方灵,几个人都吃好了。
娘感激三强,进厨房熬药。三强走到爹的床前,拉个凳子坐下说,你千万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走了,我咋搞?三强站起来说,单就你的病,也是一个说道,我们找开发区,找上级,只要我们联手,天王老子別想挡道。
爹不想说话,眼睛露出微弱亮光。三强看到爹难受,抱拳说,只要你熬着不走,从此,我服啦。
落地窗通光不错,爹看了半天阳光才回头看三强。三强也苍老啦,没有半点虚假。爹嘿嘿笑,笑脸狰狞,笑到最后,爹哭了。
三强说,咋哭上啦,我服软,我输了,只要你能站起来,骂我什么都好。
爹擦干眼泪,挤出笑,指指窗外说,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体谅,你赢了就是赢啦。
三强忙说,韩豆腐,我赢了啥?现在大家说我赢了上访,丢了厚道。
爹没有说话,泪光涔涔哼小调,爹哼唱:
景阳打虎道武松
乞丐成了大明祖
罗成折了阳间寿
黄忠气短英雄愁
爹的唱词三强没听过,三强说,别唱了可好?省点力气站起来,我们继续比拼唱。
爹站不起来,娘端来药汤。
娘用汤勺喂药汤,娘说,三强是你好兄弟,兄弟情谊多重要。
爹扬手打翻了药汤,爹说,医院判了死刑的人,偏方能治好?
三强流着泪走了。
第二天三强又来啦,这回带来了佛珠。
佛珠链子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黑澄澄的长串,后面缀个弥勒挂件。弥勒挂件是黑曜石雕刻的,带着金属的光芒。三强把佛珠递给爹说,庙上请的未来佛,交给未来可好?
爹看看弥勒,不想说话。
三强说,真和尚开过光的,错不了。
爹把挂件扔到床上喊,三强,不要埋汰我了可好?我病了,输了,从此服了可好?
三强说,你走了,输赢还有什么味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啦。
爹说,想让我成全你,妄想。
三强心里不是滋味,扑扑腾腾喊,本以为你很坚强,没想到你是怂包,不服是吧?那么你看我蹦,看我跳,看我活着多好。
爹“哇”地吐出一摊血。
三强吓得跑到外面喊,韩豆腐,明天我就带人向上头反映。
爹听了,猛地跳下床,追到门外喊,狗日三强,脑子坏啦,生病这事也要拿来胡讲?
三强边擦眼泪边说,等着,等着,我说到做到。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强就纠结了几十个人,到家里找韩天和娘。三强说,这种病与污染有关,韩豆腐撕不开脸,我替他闹。
韩天想去,爹挣扎下床,跪到地上说,我求求大家不要给我添堵了,生老病死,阎王薄簿上记着,世上得癌症的多啦。爹对三强说,三强,求你啦,真为我好,就每天陪我唠唠家常。
三强拉起爹,带头哭了。三强一哭,大家眼睛都湿了。三强看看大家,才对爹说,韩豆腐,看看大家谁忍心让你走?未来的日子还长。
三强那么说,娘率先哭了,大家跟着娘大声哭了起来。三强擦擦眼睛说,不要哭啦,跟我到开发区去。
爹又开始涕血了,接着晕厥到地上。
谁也没有想到,娘挺身而出喊,谁要乱来,我跟他拼啦。
那些人见娘也不同意,“呼啦”散了。
谁能想到,不几天后,三强自己也病了。
三强病了,爹的精神反而好了,一天他让韩天把他扶进豆腐坊,爹说,韩天,爹得教你做豆腐啦。爹的神情特别庄重,就像师傅收徒弟一样。爹说,你爷爷走前告诉我,韩家不到紧急时刻不能做豆腐。爹说,我那时还没有你大,一直记着你爷爷的话。爹大喘气之后,忧伤地说,你妹妹出生那年,韩家到了紧急时刻,靠祖业,爹活出一些颜面。可很多想法还未实现,却病啦。爹说得累了,头靠在门框上像睡着了。平静气息后,爹接上口气断断续续说,你爷爷曾说,人活一口气,死了也要像熬岗一样。爹说,你祖上,太爷、爷爷都是大雪天走的,虽说走得冤枉和悲壮,到底比爹干脆利落。你爹我不甘心呀,想呀,我走啦,就剩下你和韩地啦,韩家无后,爹白活一场。爹教你做豆腐,就是想让你记住,天地一口气,人得靠气撑着。
韩天“哇”地大哭起来,韩天说,爹,别说啦,我懂啦。
爹听韩天哭,呢喃说,医生说我熬不过三个月,没想到大半年都过去啦。
娘听到韩天哭,走进磨坊。爹对娘说,教会韩天做豆腐,就差给韩天、韩地买房啦。
娘说,给韩天在市区买房的钱够啦,在省城买房的钱还差不少。
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拆迁办不是开始丈量房屋了么?
市里经过综合考虑,再次决定把开发区推到河湾村,爹躺在家里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爹见娘没有回答他,嘀咕道,四百多个平方,能不能补偿二百万,能的话,等补偿款下来,想必够给韩地在省城买房啦。
娘心里不是滋味,阻拦说,韩地不用买房,再说,这些事情还早。
爹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带着遗憾匆匆走了。
娘听爹那么说,又抹起了眼泪。
爹说了他的盘算不久,拆迁办的人已经在村里兑现补偿款啦。爹对娘说,什么我都不关心,你们一定问问豆腐房怎么搞?
娘说,人家说啦,新的规划区,已经留下豆腐房的位置,还说,韩家做豆腐手艺不能因为拆迁弄丢啦。
爹听到娘这么说,开心多了。接着又多了担心问,开发区走到河湾,要不要推平山岗?
娘说,也许不用,也许还要,我真不知道。
爹说,拿城市跟祖上比,你说谁重要?
娘说,想呀,开发区上空凭啥供着河湾人的祖上?
爹说,你的意思还得推平喽?
娘说,我怎么知道!
娘实际知道,娘不能说。
下午时分,三强杵着一根棍挪来了,三强瘦成一摞骨架,坐在爹的床头啾啾咳嗽。三强说,没想到我跟着你的脚步走,你得了鼻喉癌,我得了肺癌。
爹见三强比他硬朗点,点头说,或许老天可怜我,给我留点尊严。
三强苦笑说,我来告诉你,都病啦,看谁走在谁的前面。
爹老泪纵横说,别看我得病早,说起来,你还不沾边。
8
北风顺着河道溜上熬岗,很快就到了冬天。入冬之后,天地肃静,之后接连下了两场雪,等第三场雪到来时,大雪有点失态,多了蛮不讲理和豪迈。
爹见再次下起大雪,多了慌张。爹想,别出什么事吧?没想到,爹的忐忑还没落地,就听到熬岗那边一直呼隆隆响。
爹耳朵灵,问娘,熬岗咋啦?
娘不想告诉爹。
爹问韩天。韩天吞吞吐吐什么也不想说。
爹喊,难道开发区在推熬岗?他们把祖上弄哪儿啦?
韩天见爹绝望,急忙说,祖上还在山岗,大雪封路,想必开发区给熬岗开道。
从哪儿开道?不行,你们得抬我去熬岗。
娘说,大雪天,去什么熬岗。
爹嚷,魏家荣,你给我听好啦,别看我病啦,一样能把推土机拦了。
娘躲在屋里抹眼泪,祖上早移到公墓去啦,公墓也给爹留下了位置,可娘不敢告诉爹,她拜托大项操办的,还交待大项和韩天,什么都不能对爹说。
爹叫不动娘,躺在床上骂开了,爹骂,魏家荣,我还没走,你就敢隐瞒事情真相啦。告诉我,到底咋啦?
娘洗把脸,走到爹的床前说,空地在呢,祖上在呢,有你和三强,谁敢推熬岗?
爹问,不骗我?
娘说,我什么时候骗你啦?
爹盯住娘的眼神,见娘镇定,爹信了。
谁也没有想到,那晚上,大雪越下越大,大雪覆盖了田野,覆盖道路,也让河湾坠入安详。可爹就在那晚,一个人爬出了院子,爬上了熬岗。不知道爹爬了多长时间,反正,第二天人们找到爹时,爹一路爬下的痕迹早让大雪覆盖了,爹也让大雪覆盖了。等人们扒开雪时,见爹冻死在祖坟旁,手里握住的一团泥,早冻成亮哇哇的冰疙瘩啦。
庆幸的是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泥泞,洁净安详。
没有想到的是,爹身后几百米,两座小庙的旁边居然躺着三强,三强跟爹不同,浑身都是污泥,不知是爬行中滚到田沟里去了,还是被雪压塌的一座小庙的泥土砸在了身上。
人们惊奇,为啥在大雪之夜,他們都爬上了熬岗?谁告诉他们的真相?悲伤之后,河湾人猜想,几百米距离,他们死前是不是说上话啦?
有人说,就算没说上话,肯定彼此听到动静啦。
有人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啥会一起走了?
娘猜不透,三强家的更糊涂,声泪俱下说,要知道他晚上会爬出门,说啥也不睡觉啦。
办丧事时,河湾人感叹说,黄泥岗前无老少,可惜他们看不到新河湾啦。
娘安葬爹时,把自己的脸抽肿了,娘说,我不该说瞎话骗你,这辈子甭想安生啦。
韩天没有哭,韩天在想,人们传说,大雪覆盖,韩家必败,难道韩家真的走不出魔咒啦?
韩地愧疚,哭得最凶,韩地说,爹,之前忘了告诉你啦,我和二毛说好了,生下儿子姓韩,爹,你能听到我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