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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村庄里的名字

2021-11-02吕润霞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6期
关键词:娃娃大人村庄

吕润霞,1975年生,现供职于静宁县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朔方》《延河》《椰城》等刊,文章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散文选刊》《2017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等选刊选本,出版散文集《心如流水》,入选农家书屋。

村庄里的名字,在各处响着。有时在场院里和七拧八扭的巷道里,有时在山坡埂畔的蒿草野花间和繁茂的庄稼地里,有时在冒着泡泡的河边和稀落落的树林里,有时在湿哒哒的雨水和冰簌簌的雪里,有时在冒花子的日头里和月亮底下的麦垛背后。这些响着的名字,又长又亮或又短又急,又沉又闷或又尖又细。

扎扎子,你娘叫你早点起床哩,别睡到屁眼儿叫日头晒得冒烟了,起来了要扫院哩要拔猪草哩要早早擀面哩!

狗娃子,你爹叫你赶紧拾粪去哩。饮牲口的时候了,家家的驴哩牛哩骡子哩到河湾里抢水喝,正在河坡上撒欢儿往下蹦哩,屁嘭嘭地往出冲哩,粪蛋蛋屎坨坨正往出冒哩。

大丑—啊—大丑,面条晾干打卷卷了你个死妮子疯耍着回来不回来?

国强—啊—国强,天上的星子都睡觉去了,你咋还祸害着不进家门?

菊花—哎,剜苜蓿走!

老随—哎,放驴走!

一年四季,白天黑夜,村庄里那么多娃娃的名字,被这样那样地呼着喊着,和公鸡打鸣母鸡呱蛋,和驴打喷嚏牛犊子哞叫,和猫儿狗儿的掐架声混合在一起,在村庄的各处随意任性地响着。

那么多土得掉渣的名字,像野草野花树木庄稼一样生出来。村庄里只要有一个娃娃呱呱落地,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就长出来了。这些和植物一样冒出来的名字,有的像庄农人务养在园子里的瓜果,是费了一番心思给起的;有的则像他们顺手插到路边的柳栽子,随便去。不管经意不经意,每个娃娃的名字,终归有做父母的各种各样的心意像针线一样密密匝匝地缝在里头,天天吊在嘴上,一直搁在心里。

老早村庄里的人,挨饿的事差不多都没逃脱。有做父母的,便希望他们的娃一辈子不愁吃喝,一生下来就叫国仓、满仓、满库、堆仓、麦栓、有粮、余粮。这样被众人满口满口地叫一辈子,还怕娃会饿着?奢望小些的,就把娃叫馒头,认为娃一辈子只要有馒头填饱肚子,就很知足了。

有希望娃一辈子不缺钱的,就叫有金、金鎖、金宝、银锁、银喜、旺财、茂财、长财、福财、满福、宝全、拴钱、进宝。还有直接叫钱旺、钱钱的。姓金的叫金鑫,成了金字塔。那姓靳的人家,硬是给他的娃加了三道保险杠,叫靳银铜。“金银铜”啊,没金了有银哩,没银了有铜哩,就是砸铜卖铁,也不怕娃被穷着。有弟兄五个的,就叫金堆、银堆、珠堆、满堆、仓堆,连到一起的话,大人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摆着:金银珠宝满仓堆。真正的不愁钱儿。

有承望娃走到人前头的,就叫金龙、亚龙、双龙、虎子、大虎、小虎、飞鹏、金鹏、金马、金凤、银凤。望子成龙的多,叫金龙的就多。王庄有个王金龙,张庄有个张金龙,家户多些的李庄可能就有三两个李金龙。要是把各村各庄的龙呀虎呀全都计算在内,非大吃一惊不可,原来只冒几缕炊烟的村庄竟是这般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光听名字,不知要出多少大人物哩!

有的大人只是指望娃娃健健康康地长着,平平顺顺地长大,就叫乖乖、顺顺、顺进、如意、平娃、见泰、安宁、永平、永安、稳稳、旺盛。也是让众人满口满口地叫着,娃一辈子不顺进不如意的话,也对不起大家是不是?

有的大人不敢攀高叫娃成王成侯,只希望娃娃学习好,靠念书能有个出息,就叫勤学、好学、爱学,或者干脆叫学习。要是直接起了“学习”的名字娃还不争气不努力,长大和父母一样跟在驴牛的屁股眼后,俗称“打牛后半截子的”,那做大人的,也是没法可想了。

有的大人觉得自家娃稀罕得了不得,如珍似宝,就叫国宝、家宝、大宝、双宝、宝宝、贵生、家珍、珍珠、玉珠、玛瑙。有时懒得拐弯抹角,干脆就叫贵气子。多的则正话反说,把娃叫不心疼、蹭眼子、丑蛮子,其实是宠爱得没办法了。

最多的,是各人凭自己的理解刻意组合个意意思思的名字,村庄里这样的娃娃名字很普遍:满红、响银、根志、伟刚、永清、文军、志新、欢喜、巧元、菊萍、春霞、爱琴、文英……多得没法说。

有些兄弟姊妹太多的,起名起到山穷水尽,或者有些大人懒得动脑子,给娃起名字就随大流。有时大家只在某一个字上扎堆,有偏爱“红”字的,就叫红红、彩红、粉红、春红、冬红、红艳。有偏爱“香”字的,就叫春香、冬香、菊香、爱香、香香。有偏爱“娥”字的,就叫玉娥、芳娥、彩娥、娥子。尤其是“小”字几乎被通用了:小明、小东、小光、小刚、小花、小琴、小红、小云、小丽……用后来的流行语就叫“百搭”。

还有生了一串搭女娃的父母,想要个男娃的,就叫招弟、引弟、引男、换弟、来弟、等弟,也有叫转转、转过、换过的。要是生了六七个女娃还没有招引来个带壶嘴的,就把末尾的那个妮子直接叫弟弟,算是死心了。

也有父母喜欢把女娃叫花花草草的,就叫豌花、葵花、梨花、桃花、杏花、梅花、兰花、菊花、桂花、牡丹、竹子、石榴,还有叫窜草的。光围绕梅花,就有叫春梅、冬梅、红梅、艳梅、俊梅、丽梅的等等等等。

还有些父母偏爱给娃起个贱名,觉得孩子粗生粗养,更容易长大成人,就叫狗娃子、岁狗、狗剩、狗蛋、阿猫、牛娃、毛蛋、铁蛋、丫蛋、二蛋、麦牛、草草……说是叫着不起眼的名字,妖魔鬼怪就不会惦念了,妖精不喜魔鬼不爱的孩子,自然会远离灾祸平安无恙。

有些大人眼光长远些,不把眼睛只盯在家里的猫呀狗呀的身上,应时应势给娃起个关乎国家大计的名字:建军、解放、胜利、国定、和平、安定、跃进、文革、红卫……尤其是叫红卫的娃娃,几乎各村各庄都有,比叫金龙的还多。

特别的,村庄里那些多少识文断字有点孔孟思想的人家,给娃起名字就讲究多了,那些叫保国、卫国、治国、国强、国旺、军强、效忠、效义、仁义、昌德……的娃娃,和叫狗剩丫蛋的娃娃在一起放驴一起掏麻雀,只听名字的话,完全是来自两个种族的后代。

略举大概,村庄里那些五花八门没法穷尽的娃娃名字,都是做爹娘的多少费了心思起的。也有极个别马虎大意又目不识丁的父母,起娃名字真叫敷衍。叫忙忙的妮子是因为生的时候正收秋田吧,割糜子割秫秫刨洋芋掰玉米,差不多忙得没时间生个娃,就只好叫忙忙了。叫天亮的崽子自然是天刚亮了生下的。叫五斤的生下来大概就这个斤两。叫扎扎子的,该是想到女娃的头发一把拢起来扎在后脑勺,不就是个扎扎子吗?好在没有想起叫刷刷子的,不然娃就跟随便扔在土炕上刷扫的老笤帚没差别了。更尴尬的,村里有一户人家,不小心把娃生到了尿盆里,干脆就把娃叫尿盆子了。有时娃生下来大人随便看见啥想起啥就把娃叫啥:有叫马勺的,有叫盆盆的,有叫罐罐的,有叫麦麸的。至于那些叫酸酸、暖暖、卷卷、窜窜、吊棒之类的孩子,别人一时也很难琢磨他们的大人当初给娃起名时是咋想的。各村庄里总有个别的家长,给娃起名字只图省事。姓宋的人家生了六个男娃,就叫宋大蛋宋二蛋……一直到宋六蛋;姓王的人家生了八个男娃,就叫王大娃王二娃……一直到王八娃。父母一旦到处吆喝起这些葫芦娃的名字来,村庄里感觉像是在点兵点将。

至于村庄里偶尔有个叫三乐的男娃或叫书香的女娃,必定是先生级别的水平所为。不是自家大人有些学問,就是费了周折央求别的念书人起了有文气的名字。多少有些意味的名字,在先前的村庄里总是少之又少。

名字一旦取了是要叫一辈子的。极少数娃娃到了上学的年龄会再起个官名,不过这个官名除了在学校里用,在村庄里并不流行,爹娘一直叫他的小名,叔伯婶子和一块拌泥巴的一直叫他的小名。以至于后来这娃功成名就了,庄里人偶尔到城里找着办点事,因只记得他的小名,要找到真人的话,怕也得转不少圈圈才打问得到。

还有些娃的名字叫着叫着,大人觉得不对劲了,就琢磨着改名儿。叫天龙的改成狗子,说是名字太大了娃好像承受不住。叫小梅的改成红花,说是梅、梅的叫着,越叫越“霉”了,娃老是毛毛病病的。叫丑童的改成智文,说是在学校里让别的娃一口一声“臭桶”“臭桶”地叫着,娃每天回来哭闹着不成。叫笨笨的改成聪聪,怕娃被越叫越笨,倘若念书成问题可不是叫着玩的。

最叫人悲伤的,总有个别没有响多久,或响得不够久的名字,突然在村庄里消失。叫岁命的孩子出车祸了,叫长福的孩子病殁了,叫二蛋的孩子掉进涝坝淹坏了……村庄里的风就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把这些名字从众人口里吹散了,吹没了。那些夭亡了的名字最后只静悄悄地埋在各自亲人的心里。

长在村庄里的名字,绝大多数一旦长出来了,就一直长着,长大,长老。男的老到胡子成霜,还叫狗蛋;女的老到牙齿掉光,还叫巧娃。就像在村庄里,你一直是长不大的娃一样。

有的庄农人贪心些,盼望他的麦子穗穗玉米棒棒颗颗饱满硕大,盼望他的娃不管男娃女娃个个成龙成凤。有的庄农人奢望小些,只指望他的庄稼不遭天灾,每一窝洋芋都能坐上几颗不管大小都能倒进窖里,只指望他的一窝崽子能吃饱穿暖长大成人。盼头大的也好指望小的也好,不管这些庄农人咋想咋叫他的娃,他的娃在村庄里同野草野花树木庄稼一样一天天长着,该到穿开裆裤漫山洼跑的时候就让各处嬉闹,该到割猪草放驴的时候就叫给大人搭把手,该到上学的时候就叫进学堂或者干脆留在家里当劳力算了。所以,他们的娃都长成了自己能长成的样子。叫治国的可能一辈子窝在村庄里拉粪挑水饮驴耕地割麦子刨洋芋掰棒子,国家的大事终究没怎么操心。叫狗剩的却不经意从村庄里蹦跶了出去,出脱得有模有样。叫欢喜的遇到了多少周折艰辛。叫牡丹的,从这个庄子嫁到那个庄子,一辈子叫农活苦得糙洋芋一般。

风吹在一个人的名字上,雨打在一个人的名字上,霜落在一个人的名字上,太阳晒在一个人的名字上。一个人一辈子带着他的名字不知要经历多少事,人和他的名字当然是一个命了。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命和运里。那些长在村庄里五花八门的名字,就长成了各种各样的命运—不管后来他们东走西走还是留在了村庄。

只不过那时那些长在村庄里的名字,还朴实繁硕得像是挖了一地的洋芋蛋。后来,村庄里的娃娃越来越少了,村庄里的人把娃娃养得精了,娃娃就是起个名儿也和城里人一样讲究。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说,城里的鸡下的蛋咋就那么俊哩,城里的茄子咋就那么好吃哩。村庄里很少的娃娃的名字,也是越来越意味深长了。可不,俊是俊了,那蛋却不是鸡蛋而是鹌鹑蛋。茄子虽是茄子,却不是茄子的原味了。

等到我们回头,那些以往长在村庄里的娃娃们的名字似乎全响起来了,毛露露、土生生的,把漫山洼的野花野草树木庄稼都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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