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兵
2021-11-02杨玉胜
杨玉胜
盆地上有一条河,河水自北向南,在故乡的村子东边,拐了个湾,向西流去。故乡因此得名龙湾。十二岁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龙湾。童年的记忆,就像一幅幅画卷,有时候是零碎的,松散的,模糊的,有时候又是完整的,清晰的,绚烂的。这些画卷,拼接出一个个生动的故事,总是在不经意间爬上心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默默消失。
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梦见龙湾的村舍、树木、乡亲,和许许多多童年的伙伴。甚至,我会梦见千军万马,和血腥的战争场面,尽管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战场上,硝烟弥漫,枪声隆隆,杀声震天,跟电影上的一模一样。更多的时候,我会梦见一个军人,军人手执一只军号。那只军号有一尺长,赤铜色,缀着红缨子。红缨子因岁月的浸染有点暗淡。军人是年轻的,身材硬朗,目光坚毅。战斗打响了,机枪声、步枪声、迫击炮声、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年轻的军号手毫无畏惧地跃出战壕,吹响军号。子弹在他的耳边“嗖嗖”地响,炮弹落在他身边,炸出一米多的深坑。军号手打了个趔趄,重新站直身子,“嘟嘟嘟”,军号声愈加嘹亮。
军号手在我的梦境里有时候是清晰的,清晰得我能看见他眉宇间的沟壑,他清澈的眼神,他刚毅的英勇的表情,甚至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胡须。有时候又是模糊的,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成了千千万万士兵中的一员,我怎么也认不出他来。梦境里的军号手,时而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时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嘹亮的军号声里,英勇的战友们冲出战壕。
冲啊!喊杀声如排山倒海之势,前赴后继,所向披靡。
“冲啊!”我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妻惊醒,拍了拍熟睡的我:“你怎么啦?电视剧看多了?”
“没有,我梦见了一个人——我爷爷。”我从梦里醒过来。
我梦见的那个军号手,的确是我爷爷。
打我记事起,爷爷床边的墙上就一直挂着一只赤铜色的军号。闲暇的时候,我总见他用手巾或干净的布块擦来擦去,那只军号一直熠熠发光,纤尘不染,只是缀着的红缨子显得暗淡,那是一种暗红,仿佛经历了许多个世纪,或者是经历了猪血的浸泡。对,跟猪血的颜色差不多。军号在爷爷手里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微微的笑,那笑是开心的,满足的,自由的。仿佛那不是一只普通的军号,而是一件价值千万的宝贝。我纳闷。我问爷爷,“您为什么那么喜欢军号?”爷爷笑了笑说,“小叮当,你不懂,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那时我太小,我不想知道,不就一只军号吗?有一次趁爷爷不在,我站在板凳上取下軍号当玩具,没拿紧,军号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爷爷闻声进来,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我大哭起来。我可是爷爷的心肝宝贝,在这之前,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爷爷拾起军号,左看右看,确信没有摔坏,这才没有生气。
“以后不许随便拿军号玩。”爷爷说。
我噙着泪点点头。
我上学之前,爷爷总是带着我,去河边的草地上吹。滴滴哒哒的军号声,总能吸引着村里伙伴们来围观。那年月,农村的孩子少娱乐,爷爷的军号声一响,村里的胖墩、麻杆、二妞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嚷着让大人带到河边玩。有时候,爷爷会穿上他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穿上军装的爷爷样子帅极了,简直是我的偶像。爷爷指导我和伙伴们做各种打仗游戏,村里的孩子都参加进来。我们用柳枝编成草帽,用木头刮成枪,扛在肩上,威武极了。爷爷教我们排列队形,立正,稍息。爷爷身子立得笔挺,表情严肃,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掐腰,仿佛真的在战场上。他吹响了军号,我们那群伙伴,喊着“冲啊”,争先恐后地向对面的“山头”冲去。所谓“山头”,其实是一个十几米高的土堆,上面长满野草。最先爬上“山头”的人,爷爷会奖励他一块麻糖,还会得到爷爷的连声夸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爷爷的军号声,是我们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抗美援朝战士,而且是连队的司号员。
我上小学后,爷爷经常被学校邀请去做报告。这时候的爷爷,绝对要穿上他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军帽戴得规规矩矩,腰间系着皮带,腿上打着绑带,像要即刻上战场的样子。他脸上的胡须也刮得溜光,显得年轻和精神了许多,俨然一个将军。爷爷在讲台上一亮相,全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爷爷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喝了酒一样。爷爷摆了摆手,会场静了下来。这时候的爷爷,慷慨激昂,口若悬河。我以前还没有发现,爷爷的口才这样得好。爷爷会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讲在太行山上打日本鬼子,更多的时候,他讲抗美援朝。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掌声。爷爷说,有一次,他们营打阻击战,敌人攻势凶猛,营长和另外两名司号员都牺牲了。副营长在发布准备冲锋的命令后,也被子弹击中昏迷。危机时刻,爷爷勇敢地跳出战壕吹响了冲锋号,子弹在他耳边“嗖嗖”地飞,战士们呐喊着冲向敌人……因为他的军号声,战友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人,战斗最终胜利了。
台下再次掌声如雷。
因为有一位值得骄傲的爷爷,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对象。连老师对我说话的口气也格外友好。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有人说,瞧,他就是小叮当,他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呢。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光。
我对爷爷印象的改变,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有一天,我们村里来了一个卖豆腐的老汉,那老汉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叫卖,他做的豆腐细腻、白嫩,我们村的人都喜欢买。那老汉一进村,就拉长声音喊:“豆——腐——,还有几斤老豆腐!”声音婉转、高亢,连唱带喊,很有特色。那天,爷爷被附近的一个学校邀请去做报告,回到村里正好碰到了那老汉。爷爷面带喜色,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呀。”老汉也惊奇地说:“好久不见了呀。”后来,老汉把豆腐挑子停在我家门前,进屋和爷爷说话。他们说的什么,我不清楚,我在另一个屋子里写作业。中午,那卖豆腐的老汉要走,爷爷和我家人要留他吃饭,他不肯。后来,我遇见那卖豆腐的老汉又去了我家两次。
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一天放学的路上,一个绰号叫扁头的邻村同学,不屑地朝我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爷爷才不是什么战斗英雄,他是胆小鬼,是解放军的俘虏哩。”那笑声,蜂一样蜇得我心口生疼。
竟敢如此侮辱我尊敬的爷爷,我勃然大怒,跟扁头理论。扁头说,他是听他爷爷说的,不会错。我不信,跟扁头大打出手,我没有扁头个头高,吃了大亏。我鼻青脸肿哭着回到家里,把和扁头打架的原委告诉了父亲,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安慰我几句,倒是一旁正在擦拭军号的爷爷,手一抖,军号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看见,那一瞬间,爷爷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这情形,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问爷爷,“扁头说的是真的吗?”
“别听他瞎说,爷爷真的是志愿军战士,上过朝鲜战场,杀过美国鬼子。要不,国家咋跟咱发‘军属光荣证呢。”
爷爷说的是真的,俺家门牌上就挂着“军属光荣”的牌匾。每年春节,政府还给俺家发大米白面,县武装部的人还开着车来我家,跟爷爷聊天呢。
那天晚上,爷爷无精打采的,很少说话,灯光下的爷爷,神情落寞,空洞的眼神里像盛有许多心事。他偶尔的叹息声,像窗外的夜色一样厚重。童年的日子,我一直跟着爷爷睡。那晚,我入睡的时候,爷爷还没有睡。夜里醒来解手,身边没有了爷爷。我太瞌睡了,爷爷究竟去干什么了,也没有多想。早晨醒来,我穿好衣服准备上学的时候,爷爷才从外面回来。他满脸倦容,衣衫不整,可看上去却很兴奋,一点也没有昨天的颓丧模样。我问爷爷干嘛去了,爷爷说,“你别多嘴,反正爷爷不会干坏事。记住,不要告诉爸爸我晚上出去了。”
我糊里糊涂地答应着。
就是在那天晚上,爷爷做了一件让他晚年很后悔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放学回到家,看到家门前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叔叔在我家院里出出进进,还有人拿着笔记录什么。接着,爷爷坐上警车被带走了。直到半个月后,爷爷才被放出来。至于什么原因,我那时候太小,大人不告诉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听我父亲说,就在那天夜里,爷爷去邻村找扁头的爷爷约架,爷爷一砖头下去,把扁头爷爷的腿砸断了。原因其实并不复杂:爷爷年青时和扁头的爷爷是好朋友,家乡旱灾,他们相约一起到江淮一带逃难,路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淮海战役爆发后,爷爷他们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被解放军俘虏了。扁头的爷爷拿了解放军两块银元当盘缠,回家种地了。而擅长吹军号的爷爷被解放军首长看中,加入了解放军的阵营。淮海战役胜利后,他又参加了渡江战役和解放大西南的战斗。朝鲜战争爆发后,爷爷义无反顾地去了朝鲜战场。在乡亲们的记忆里,爷爷一开始就参加了解放军,那是一段多么光荣的历史啊!载誉而归的爷爷向乡亲们隐瞒了当国民党兵的经历,复员后受到了当地政府和乡亲们的热烈欢迎,扁头的爷爷心生嫉妒,暗地里向别人宣扬爷爷的底细,这是爷爷最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
扁头的爷爷,就是那个卖豆腐的老汉。
事情就这么简单。
原来,爷爷骗了我,他真的是解放军的俘虏。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有那么几天,我真不想搭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院外的大路上玩,爷爷走过来笑着说:“小叮当,我们一起去河坡上吹军号吧?”
我乜斜了他一眼,很生硬地说:“我不去。”
“咋不去?”
“你是骗子……”
爷爷惊愕地瞪大眼睛,慢慢弯下腰,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夕阳打在他的脸上,泛着赤铜色,愈显苍老、无助和沮丧。
“我的许多战友,有老红军,老八路,他们的故事……我讲不完的,爷爷真的羡慕他们……爷爷错了么?”爷爷不看我,像是在对谁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走去。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爷爷,我错了。”我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哭着说。
原来,爷爷一点也没骗我,他深爱他的军号,深爱他那身绿色的军装,以及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所从事的解放事业。
爷爷被释放后,照样喜欢在村外的河坡上吹军号,照样带领我们这些孩子在土堆上“冲锋陷阵”,做各种打仗游戏。因为爷爷的存在,我们那群孩子,都变得体格强壮,生龙活虎。有两个孩子,在高中毕业后参了军,其中一个考上了军校。
我上大一那年秋天,父亲来电话说,爷爷病倒了,让我赶快回来。爷爷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也不会说话,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我赶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他偶尔会睁开眼睛,然后闭上,再睁开,胸间似乎总有一口气不肯咽下,欲去还在,似无似有,悠悠不绝,样子似乎很难受。就这样又过了三天,我们全家焦灼不安,我心想,爷爷会有什么心事呢?
“爹,您就安心走吧。”父亲在爷爷的床前轻声说。
爷爷再次睁开了眼睛,只是那衰弱的目光里依然盛满了落寞。我站在床边,顺着爷爷眼角的余光望去,我注意到,爷爷是看向挂在墙上的那把军号。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把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姑姑都叫到爷爷床前,请他们每人肩上都扛上一杆“枪”。大家依次排好队,父亲扛着锄头,母亲扛着木锨,弟弟扛着扫帚,妹妹扛着木杈……
我取下军号,站在“队伍”的前头,目视前方,鼓足力气,军号“嘟嘟嘟”响起来。
“同志们,冲啊!”父亲高喊一声。
“冲啊!”我们全家人一齐喊起来,爷爷的卧室仿佛藏着千军万马。
回头再看爷爷,他的眼神亮了一下,继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似乎带着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
按照爷爷的遗嘱,他的骨灰就埋在我们少年时代常做“打仗”游戏的那个土堆上,在爷爷的意识里,那是他的阵地,作为军人,怎么能丢失阵地。
埋葬爷爷那天,站在爷爷坟前,我问了父亲一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在朝鲜战场上,爷爷就没立过战功吗?”
“没有,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号员。”父亲的回答让我很失望。
“那么,爷爷火化后的骨灰里,有五块弹片,这怎么解释?”
父亲沉默良久,最后只简单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顿了顿,父亲又说:“你爷爷患有老年痴呆症。”
是的,爷爷从来没有提起过他负伤的事,从来没有。我的解释是:在爷爷看来,自己和那些千千万万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相比,负伤是微不足道的,能活着回来已是一种幸运。
这是唯一的合情合理的解释。
大学毕业后,为了生计和工作,我奔波在不少城市,结婚,生子,时光流逝,无论多么忙碌,清明节总记着回去给爷爷上坟。我们老家的习惯,给故去的亲人上坟,不外乎烧纸钱,放鞭炮,或者烧一些纸扎的彩电冰箱,车马别墅,可也有例外的,最近一次清明节,我惊异地看到,爷爷的坟头上放了一束鲜艳的百合花。百合花上还带着露水,显然是刚刚放下的。乡下人没有上坟献花的习俗,自己的亲人也不会,我挺纳闷。
走下田埂,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路边停了一輛大奔。驾驶座上,司机正低头摆弄手机。我仔细一看,是扁头。尽管扁头发福了,身材臃肿,我还是认出他来。
听说扁头大学毕业后搞房地产,已是身价千万。老同学见面,分外开心。
“扁头,你也回来给祖宗上坟啊?”我说。
扁头说:“是。”
“没听说你家祖坟在俺村周围啊?”
扁头笑了笑说,“咋不在,那就是。”他朝我爷爷的坟上指了指。我正疑惑。扁头说,前年,他爷爷也去世了。他回来给他爷爷上坟,就忽然想起了我的爷爷,顺便给我爷爷献上一束花。
“当年,我不该侮辱你爷爷,更不该和你打架。”扁头歉疚地说。“那时候太小,不懂事。你爷爷,真的是个英雄。”
刹那间,往事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爷爷刚毅的面容。那时的爷爷,身着军装,手握军号,目视前方,大义凛然,“嘟嘟嘟”的军号声中,伙伴们喊杀着冲向“山头”……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他干什么。”我故作轻松。
现在,我的儿子十二岁了,他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亮剑》。我真想对他说一声:儿子,我多么希望你长大了做一个像李云龙那样的军人,国家需要你的时候,像你太爷爷一样,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我想听到儿子甜甜地回答:会的,爸爸。
我想,肯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