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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棉祠标卖案始末

2021-11-01郭雪纯

非遗传承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土布农会校舍

郭雪纯

清乾隆年间,“衣被天下”的松江府棉布产量高达数千万匹之多。松江土布的制作离不开黄道婆传授妇女轧花、弹花、纺纱、织布等技艺。为纪念黄道婆的贡献,人们建先棉祠以祭拜感恩。到了20世纪初期,上海作为近代工业中心,其棉布纺织产量竟骤减到数百万匹之下,本土生产出的布匹甚至无路可销。为了改变这种境况,各界人士纷纷倡议使用土布,以抵制洋布的冲击。1933年6月中旬,江苏省立上海中学迁址一事引发热议,原因是该校舍要进行标卖,而校舍中正好有先棉祠。人们得知先棉祠要被标卖,自是议论纷纷。一段标卖先棉祠案由此发生。

先棉祠

1937年上海中学先棉堂

一、古迹与新物的较量

据考证,元初黄道婆去世后,乌泥泾人赵如珪立祠纪念她。此后,先棉祠屡次被毁又多次重建。清道光六年(1826年),邑人李林松等禀知县许乃大,因乌泥泾庙在乡间,地方官祭祀不便,拟在城厢新建一专祠,遂获准在城厢西门内半段泾李氏吾园右侧建先棉祠。同治四年(1865年),苏松太常兵备道丁日昌倡办龙门书院。同治六年(1867年),吾园改作龙门书院,书院兼管先棉祠。后来废科举兴学堂,光绪三十年(1904年),改龙门书院为苏松太道官立师范学校,又称为龙门师范学校,扩建校舍时并入了先棉祠,祠则由学校管理。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先棉祠的头门、戏楼等俱毁,就在梅溪弄(今先棉祠南弄)另造了一祠。宣统二年(1910年),苏松太道官立师范学校更名为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1927年,该校与江苏省立商业专门学校等校合并组成江苏省立上海中学,先棉祠仍保存。改组后的上海中学总办公室和高中部设在陆家浜路,初中部设在尚文路省二师原址。同年9月,大夏大学教授郑通和出任上海中学校长。[1]

鉴于初、高中校舍分处两地,教学管理和活动多有不便,且校舍陈旧、设施不完善,1930年,郑通和计划出售旧校舍。他发现上海城区与郊区地价相差甚大,于是考虑将城区初、高中两处校舍合并出售,另在上海郊区购新地置校,扩大校舍面积。郑通和把该计划上报给当时的江苏省府核准,但未被采纳。1931年“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一·二八”事变相继发生,日军侵犯我国东北和上海地区。国难当头,江苏省立上海中学迁址一事暂被搁置。1932年,《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郑通和又向改组后的新省府与教育厅详细陈述了迁校的必要性,终于得到了核准。核准后,他第一步做出的行动是将原有二师房屋基地连同先棉祠全数出售。第二步则是购置新地建校。[2]但事情进展并不顺利,1933年6月15日,闸北区农会在《申报》上刊登《反对出售先棉祠》一文,竭力反对标卖先棉祠:

本市西门尚文路上海中学,因扩充校舍迁移校址,有将现在校址及陆家浜校址一并出卖。惟尚文路校址即前龙门师范学校,内有应公祠及先棉祠,均为地方公产。而先棉祠更为纪念农业先哲黄道婆者,因此本市闸北区农会竭力反对,昨特具呈市党部市政府,请严予禁止。[3]

标卖先棉祠一案便由此开始了。郑通和提议标卖先棉祠并不是为一己私欲,作为江苏省立上海中学的校长,要为学校前途着想,更要沿袭龙门书院“教育救国”的传统,大力发展教育。但先棉祠是古迹,也是农民祈愿得到黄道婆庇佑之所,标卖先棉祠会破坏人们心中对先棉的尊敬与崇拜。农会是农民的代表,自会发出反对之声。

二、经济与文化的博弈

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内战爆发。又逢天灾,农业歉收,手工生产萧条。加之,1929—1933年资本主义经济大危机爆发,中国作为帝国主义商品倾销地受害加深,传统农业和手工业受到致命冲击,民众的国货购买力严重不足。为了提高国民使用土布的意识,增加农民生产,促进本土经济增长,上海县农教馆举办了土布展览会。“土布运动”在此基础上应运而生。“土布运动”推进过程中,先棉祠作为传统棉纺织业的象征性建筑物,标卖一事激化了各方矛盾。

标卖先棉祠的消息一经传出,先棉祠的产权归属引发热议。闸北区农会认为,“惟尚文路校址即前龙门师范学校,内有应公祠及先棉祠,均为地方公产。而先棉祠更为纪念农业先哲黄道婆者,因此本市闸北区农会竭力反对”[3]。市农会则认为标卖先棉祠有监守自盗的嫌疑,提请特别市政府调查产权:

为爱护农界古迹,迫不得已特再申述理由。查县志所载,祇由书院(今之江苏省立上海中学,即昔之书院改名)管理基产权之非书院所有,彰彰甚明。今上海中学从何而取得先棉祠之产权?如以保管而即占为己有,是则无异监守自盗。故以产权言,上海中学亦不得擅自将先棉祠基地标卖……当经本会及闸北区农会先后呈请钧会,请求制止标卖,以存古迹、尊重公产,并拨归本会保管,留办农事陈列所。[4]

市农会力挽狂澜,有意将先棉祠留于农事陈列所,但未得到市府准许。经市土地局查明,“该项祠产虽为地方公有,载诸邑乘,但已于民国三年由上海县署给予管业证书,故该项产业已为上海中学校所有”[5]。从产权上讲,先棉祠归江苏省立上海中学所有,卖与不卖应由学校自行决定。

另一个冲突源于先棉祠的安置地点。上海县农教馆馆长张翼,身负推行“土布救国”的压力。为挽救农村经济,张翼试图开拓农村市场,想借此次标卖先棉祠的机会,打开农村民众生产、服用土布的窗口。于是,他提出“先棉祠进入农村”的主张,当时《新闻报》作了如下报道:

当此上海中学遗址,先棉祠亦有迁往乡间之必要。先棉祠之所以建立,旨在追念道婆之功,并为农夫村女瞻仰之所,我邑农业有改道必要,生产有增加必要,先棉祠应乘此机会进入农村,而为农业改道生产增加之机也。[6]

张翼表示,上海市场早已今非昔比,棉田不再依傍先棉祠而设,城市中机杼之声也逐渐消失。先棉祠对农村来说,意义更重大,为此,“先棉祠应乘此机会进入农村,而为农业改道生产增加之机也”,既利于农村经济的恢复,又可以解决先棉祠留存的问题。闸北区农会听闻张翼主张先棉入村、不妨出售先棉祠的言论后,发出强烈质疑:

张翼身居农教馆馆长,应如何尊崇农业先哲,唤起农民瞻往思来,知所改进,而曰先棉祠不妨出售,试问是何理由?……今张某以农教教长身份,竟表示不妨出卖先棉祠,迁往乡间,殊属费解。[7]

闸北区农会指出,人们祭拜先棉的热切和向往,在城区较为明显,“全国各地均有宗教圣地、贤哲专祠,有纪念性的古迹位于繁盛区域,居民众多,也易于瞻仰,一旦易地则失其效用”[7]。先棉祠在繁华的城区,就会有更多人去祭拜,但迁往乡间后,受众会减少,效用也会随之衰退。因此,农会一再反对,先棉祠迁往乡间进展滞缓。

土布展览会的举办,促发了“土布救国”的意识,先棉祠也慢慢被人们所重视。民众知晓先棉祠要被标卖后,多有不满。如火龙在《新春秋》上发表《土布运动中的先棉祠》一文,直接指明先棉祠应该修复而非售卖:

该先棉祠因年久失修,已成废丘。士绅辈之慧黠者不但不设法去修复,抑且连废基都想卖去。现在土布又在大运动了,这纪念土布发明之先棉祠似当加以修复,用以昭示我们。[8]

先棉祠不应被当作金钱利益的载体,更不是封建迷信的残留物,它具有一定的文化延续性,正是先棉祠的作用才使人们的集体记忆得以重构。[9]先棉祠一旦被迁址,抑或被拆除,都会让新潮的城市缺失了一些历史的积淀,对先棉的感念和敬仰也会随之荡然无存。对民众来讲,先棉祠的文化要义远胜于其经济价值,所以标卖先棉祠遭到了民众的反对。

三、过往与当今的交融

元朝之前,松江府没有人会种棉花,农妇也不会纺织,所需的衣料大多来自外埠。黄道婆传授播种方法、纺织技艺后,纺纱织布日益成为农村的副业,土布事业渐渐发达,衣料也不用再仰求外埠供给。黄道婆赋予了小农经济新的希望,先棉祠恰是人们对这段历史最好的缅怀。不管是古迹与新物的较量,还是经济与文化的博弈,历史遗迹都不能因时代变迁而被磨灭,先棉祠的存在是人们对历史的一种纪念和传承。

1.当时的结局

先棉祠虽由江苏省立上海中学措置,但其蕴含了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内涵,所以1933年12月《申报》刊登了特别市府保存古迹的条例。特别市府令江苏省立上海中学迁址后要建一处先棉堂,以示对黄道婆的怀念:

1934年,江苏省立上海中学终于在旧沪闵路吴家巷(今上中路400号)购地460余亩,用时七月有余,兴建好了新的校舍,与此同时,先棉堂也修建完成。至于那座被标卖的先棉祠,根据1936年《上海报》中汪瘦秋的文章可知,“迨去年,旧校址即拍卖与人。那座含有悠久历史的先棉祠,即被承购地主与上中校舍同时拆除”。[10]激发了广泛社会讨论的先棉祠标卖一事,还是以先棉祠的拆除告终了,仅保留了“先棉祠弄”的名称,独存下了梅溪弄处的先棉祠。

2.当今的重生

20世纪30年代后期,“土布运动”发展缓慢,“洋货”充斥着市场,土布生存如履薄冰,先棉祠最终落得被拆除的结局。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展示着传统手工业的衰微,正因如此,当代上海以史为鉴,将保护传统手工纺织业提上日程。

2002年3月,上海市徐汇区文化局和华泾镇人民政府共同出资,在华泾镇徐梅路700号建造了一座黄道婆纪念馆,并对外开放。2006年,乌泥泾棉纺织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18年又入选了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我国手工纺织技艺历史悠久,但相关文献资料囿于种种原因严重缺失,技艺传承受限,现有的乌泥泾棉纺织技艺的保护意义不言而喻。2020年10月中旬,黄道婆纪念馆重新打造和布展。全新的陈列馆以黄道婆的生平经历及其成就为主线展开,分为“丝路女儿”“技术革新”“先棉鼻祖”三大部分,人们参观的同时也可以体悟传统手工艺的制作过程。

回溯标卖先棉祠一案,是文化与经济博弈、传统与现代较量的产物,它内嵌于时代发展的轨迹中。“土布运动”虽以失败告终,但也短暂地掀起了人们尊崇先棉的热忱之情。如今的中国屹立于世界之林,绽放光彩。传统手工业尘封的历史也迎来了崭新的篇章,黄道婆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她的功绩也再次被人们颂赞。祭拜先棉,重塑历史,方能看到技艺流传的脉络。先棉祠的记忆就这样在当今以更丰富而生动的方式得到延续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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