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与溢出
——以“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为例
2021-11-01廖伏俞宏清
廖伏 俞宏清
苏州刺绣又称“苏绣”,它是在春秋时期起源于姑苏,后以苏州为中心流布于江苏各地的一种民间工艺。因其技艺的独特性,位列中国四大名绣(苏绣、湘绣、蜀绣、粤绣)之首,素有“中华第一绣”之称。苏绣是江南文化的符号,它工艺繁复,集装饰与艺术于一身,是江南文化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缩影。在当今国际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下,作为传统非遗项目的苏绣,其艺术表达的技法与理念也相应地具有多元化的趋势,如何立足传统并创新传统,是非遗创作者要思考的问题。
2017年,第57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展出了由邬建安创意,姚惠芬、姚惠琴及其绣娘团队创作的当代苏绣作品“骷髅幻戏图”系列,引起热烈反响,在国内外艺术界受到广泛的好评,被视为继沈寿“仿真绣”、杨守玉“乱针绣”、任彗闲“虚实乱针绣”之后的又一次苏绣创新实践,是传统苏绣在回归本体性创作过程中的全新创造与升华,是苏绣发展史上一座新的里程碑。本文以“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为例,试析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传统苏绣语言表现与审美建构,希望以此对当代刺绣艺术创作乃至更多非遗项目创作产生积极的意义。
一
在“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作品里,姚惠芬、姚惠琴等以矛盾冲突和多重并置的理念完成了对原画的设计,用和而不同的针法完成了对原画的重构。绣面上复杂细致的构图因其所蕴含的艺术张力而产生了特殊的审美意趣,打开了一个丰富而广阔的意义域。
艺术家大胆地用了与常规绣法完全相反的手法,重构了似为终点之喻的七个砖台,真切透露了人的复杂心绪。在以50多种传统针法构成的砖台之中,有稳定的水平线,也有不稳定的斜线;有意喻向上、稳固的正三角和寓意险峻、不稳的倒三角;有圆满的圆形,也有摇摆的半圆;有正直刚强的垂直线,也有柔和舒展的自由曲线,都被用来刻画绣面上的每一块砖头。理性与感性、确定和不确定、冷峻与冲动、飘忽和坚守,皆在带有恒久意味的扁方形叠加中得到表现,重构、溢出了一个深刻的多重意象群。透过崭新的极具当代性的苏绣语言,多重意象之不同维度、不同烈度的冲突和扭曲全然展现。这种当代意义域中多向度的指向性,昭示着人之本己复归的重要和艰难。
图1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局部构成
作品的审美创造胆识过人,前所未有。艺术创作者追求的有意味的形式,“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实现了。有意味的形式——诸多的溢出——非比寻常的刺绣语言所创造的意象群,其实是正话反说。艺术家对原画的重构是在倾尽全心祛蔽,即褪去时间—历史进程中人为包裹的东西,让深藏着的和而不同的原始情态被看见;回归本己的紧要、不息永恒的密码随之显现。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里的针法运用与之前的常规绣法完全相反,几十种针法构成凸显了刺绣语言表达中不同层次、不同烈度的互相矛盾和互相冲突,甚至是扭曲。不同寻常的刺绣语言的组织和运用,意在让观者从矛盾中看到和谐,在扭曲中理解真实。因此,绣面上种种非比寻常的表现终于让苏绣所蕴含的中国传统之美被全世界看见。
二
基于传统刺绣语言的本体性的重构,“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用最传统的刺绣语言写出了最当代的艺术故事,并建立起属于当代艺术的刺绣形式与审美内涵,进行了一次对刺绣本质的重构与开拓,为苏绣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的创新做出了有意义的探索。
自明末顾绣肇始,画绣渐盛。当下,观赏性苏绣绣品几乎都是画绣。先见画再见绣,还是先见绣再见画,这决定了苏绣的实质性的地位,决定了众多绣娘的劳动价值,影响了关于杰出绣娘独立的艺术创造的评判。先见画稀松平常,先见绣极为难得,在这里,不可把先见绣理解为通常意义上的刺绣语言的组织与运用。此中关涉传统刺绣语言的当代转进。“骷髅幻戏图”系列赋予了传统针法以当代的精神意涵,这就是苏绣语言的当代性。
第一,苏绣语言的当代性从哪里来?或者说,当代性与传统性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骷髅幻戏图”系列一反传统的刺绣方式,即并不需要按照原来图稿的造型与色彩按部就班地构图,而是以创作者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进行自由的刺绣创作。针法在其中直接凸现,直接被看见,无需解释,它们仅仅凭借着自身的形态就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作品。恰恰是创作者的宏观视野,赋予了传统针法当下的精神含义,让苏绣传统针法这种刺绣语言在回归其本质的过程中呈现出真实的原始状态,充分凸显针法这种媒介的本体存在,苏绣的当代性在悠久的传统中闪耀现身。
第二,“骷髅幻戏图”系列的创作过程是传统针法固有价值与意义的改变与扩展。苏绣传统针法如直针、接针、套针、抢针、打籽等,过去一直被用来绣制服饰、被面、枕套之类的花样纹饰。而现代画绣受画作的限制,渐渐地以乱针绣的针法为主,不少传统的针法反而成了辅助性针法,甚至还有许多针法被弃置不用。简言之,传统刺绣针法这种刺绣语言特有的艺术性、精神性在不知不觉中湮没了。反观“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艺术家凭借着自己对传统刺绣语言超强的驾驭能力,把最传统的刺绣针法用到了极致,呈现出当今苏绣罕有的表现形式与审美内涵。为了展示针法的本质意义,“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创作中,一反传统的运针方式,运用了异乎寻常的想象力、表现力和创造力,各种针法之间尽管相互对立、矛盾与冲突,但整个作品完成以后,却以微妙平衡的形式出现在观众眼前,并呈现出强烈的视觉效果。和而不同的内在张力在“和光平顺”的绣面上引而不发,表现出与传统刺绣完全不同的含义整体,由此,苏绣的针法因为充分呈现本体性而有了全新的意义,作品因此有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更准确地说,把传统针法化为当代苏绣的基本词语,使之从勾勒花草、绣制纹样转而能承载并表现当代人的精神意涵。就像在“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里,以矛盾冲突、相反相成的针法构成这种当代苏绣的全新图式,深刻揭示生与死的普遍真理。这种根在传统,由艺术家的意义赋予而转进的苏绣语言,颇有典范性。从此,传统针法有了当代语义:苏绣传统针法也是诠释关于世界及人的重要语汇,苏绣的表现场域会因此进一步得到开拓。
第三,“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回归传统的创作路径,赋予传统针法以当代精神意涵,成功地令作品先见绣再见画。“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创作跳脱了工艺美术范畴的惯常图式,有了某种颠覆性的形式创造。而苏绣语言整体的、内在的民族性及传统性在此创作中并没有弱化。相反,民族性、传统性因其所赋予的当下的理念与意味而加倍彰显。它是当代的也是传统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第四,苏绣语言的当代转进与升华一定会生发苏绣形式的变化,反之亦然。当下苏绣形式的变化需要全新的苏绣语言、阐述方式和建构路径。道理很简单,不同的艺术形式,必须有与之匹配的艺术语言、表达方式与展现路径。苏绣,确切地说,作为视觉艺术门类而不是工艺美术的苏绣,理当如此。回眸苏绣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如沈寿的《耶稣像》、杨守玉的《美女与鹅》、任彗闲的《齐白石像》及其晚年的力作《大白花》《大黄花》《雪景》,无一不是以形式变化为表征,以绣之本体即针法这一全新的刺绣语言为内核。
三
刺绣针法作为艺术语言的话就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都有文化的积淀。现在我们所用的针法都是有来历的,都是继承了古人的发明、古人的遗产,或发展了古人的针法。刺绣的本质只能从针法中获得体现,而针法并非只是单纯的技艺元素,它们实际上是创作者讲述故事、创造艺术的表达工具,具有多重维度的指向性和表现性。
我们一般把针法看作是构成刺绣表现形式的载体。“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中的针法不仅是载体,也是一种语言。如此,针法就不仅仅是形式的载体,更是表现内容的本体。既然是本体,就有思想。没有思想的语言,也就没有语言的思想。那么,如果针法运用得不好,形式与内容就不好,其艺术性必然不好。苏绣传统针法(语言)在“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作品中表现的多重性和复杂性对于当代苏绣创作而言,既感性又理性,既多义又深刻。其价值在于:刺绣针法(语言)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进行与传统方式完全不同的创作时,当代苏绣就产生了属于自己的语言表述系统与审美观照。
图2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之第三幅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绝不是对原来图像的复制,而是重构,其最终呈现的是当今苏绣独特的形式而非绘画的形式。艺术家的成功就在于,这组作品让观者先见绣再见画,作为视觉艺术门类之一的苏绣的本体性凸显。在“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中,每一种针法都可以任意使用,直接参与到构图的行动中,直接呈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在创作过程中,每个部分均采用多种不同的传统针法进行绣制,其绣法与以往正常的绣法不同,甚至非常矛盾,如此,就造成了刺绣语言在整体画面中的冲突感和扭曲感,构图上也与传统的方式完全不同,凸显出全新的表现形式,其蕴含的艺术张力呈现出多种对立与统一的维度。如此反传统的刺绣创作,是以复杂来回归简单,以矛盾来达成和谐,以扭曲来揭示真相,由此用传统的刺绣语言在不确定的构图运动中创造出全新的艺术形式和审美内涵。
“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以针法作为语言,构建了刺绣从民间工艺或传统工艺向当代艺术的一种跨越式的演进,使中国的刺绣有了全新的发展维度。基于此,刺绣针法就有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使刺绣由工艺变为艺术。
四
对姚惠芬、姚惠琴而言,在威尼斯双年展苏绣创作中的一小步,却是苏绣发展的一大步。
表现是当代非遗传承人自我确立的一种方式,是对自我意识、价值体现的一种肯定。表现的性质成为当代非遗创新表现的总的本质。这种本质体现为每一位非遗传承人都认为他们在创造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由此,当代非遗传承人的艺术自觉乃至形而上的自觉才能转化成自己的艺术语言,在作品中展现出独特的甚至是唯一的样貌。“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作为一种全新的刺绣形式,其设计的理念、空间的结构、技法的运用,使刺绣的表现与审美有了极大的拓展与转变,给观者提供了令人意外的视觉冲击和心理体验,其特殊价值和意义在于:它一出现就非常清晰地和已有的刺绣传统形成了距离,有了鲜明的对比,它的题材、设计与绣制方式让当代人看到了中国古老手工技艺在回归传统的过程中自我更新、自我解放、自我超越的可能性。
姚惠芬、姚惠琴等非遗传承人在“骷髅幻戏图”系列苏绣的创作中,用最传统的刺绣语言写出了最当代的艺术故事,让大家看到了苏绣在传统非遗与当代艺术融合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式的演进,为中国刺绣乃至中国传统非遗的发展打开了一个承前启后的新维度:返本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