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濒临》:修辞的迷踪拳
2021-10-31杨荣宏
2021年,西双版纳野生大象的率意之旅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也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和生态保护工作赢得了极高的回头率。在这种背景下,龚学敏专写濒危动物的《濒临》问世,是巧合,还是契合?不是巧合,是契合。尚未跟西双版纳象群秘密磋商,也没有在普罗大众中做问卷调查,他的创作已经开始了,因此,大概率不存在他蹭版纳大象热度的问题。虽然人类社会内部的问题尚有无数难解之局,但人类社会的问题不是孤立的问题,人类的问题与整个地球的问题休戚相关。在这个地球上,所谓高等动物—人类,与那些低等动物乃至低等生命体(比如病毒)之间彼此依存,是“同呼吸”而且“共命运”的。它们就是我们。新冠病毒的突袭,便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新冠病毒不过是一种弱小的低等生命体,但是,它又极其强大凶悍,它极有可能永久改变人类生活方式、人类文明进程、全球政治经济文化格局。人类,不能再狂妄自大了,不能再恣意妄为了,不能再过于自私贪婪了。诗人是人类的神经末梢,他们对时代的脉息最为敏感。《濒临》的问世,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本诗集就是诗人与时代同振、与生灵共情的这种敏感的产物。
首先,《濒临》是一部专门写濒危野生动物的诗集。一个诗人一辈子要写无数的诗,他们写什么题材都有可能,兴之所至,同一题材写一两首、三五首,并不奇怪。但一首接着一首地写下去,一口气写几十首,那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策划的创作。便不再是诗歌创作通常的情形—“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了,乃“思”动于中,而形于言。所谓“构思”:是构“思”、是思维之“构”。构,筹划也,设计也,建构也。所谓“创意”,并非“意”创,而是“思” 创—主要是指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古人自嘲年轻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不可以,而且恰恰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赋新词”,是目标和任务,“为赋新词”,是意图、是动机;“强说愁”, 强,是主观故意,说愁,是酝酿和表达情绪(情感)。顾随先生说,诗有三种成分:觉、情、思。并且,觉、情、思三者顺序不可颠倒。我斗胆猜测,《濒临》的创作,小部分是觉、情、思,按常规步骤、走常规路线;可能大部分不是这样的,而是按照思、情、觉的顺序操作而成,走的是反常规步骤和反常规路线。当我说到“操作”二字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生产、制作、技术、手艺等等词汇,从而怀疑我是不是有贬低诗人的意思。我要申明,不是的。长期以来,我们受性灵派诗歌理论的影响太深了,以为文艺这东西,五官感觉触动人的情绪(情感),情绪(情感)推波助澜,促成语言(文字)的表达(“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方为正道,思维(思想),必须永远只能是被动的“后果”。如果策划在先,题材随后,主题从无到有、由模糊到清晰;继之酝酿情绪(情感);再之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又再之,激活感官、放飞想象;最后锤炼雕琢、抛光打蜡,“修辞立其诚”,便不“合法”了,便不自然了,便“雕琢”、便“做作”“匠气”了,便等而下之了。是这样的吗?如果是这样,“春风又绿江南岸”,便非美谈佳话而是丑闻了。人们把诗人和天才混为了一谈,把诗歌和诗人神秘化了,看得太玄了,以为灵感那玩意儿,是可遇不可求的,诗歌是神魔附体的产物,专赖天工,而非人力所能为之,只有像李白那样—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才算大诗人。我相信,这是天大的误会。如果我们承认人的理性思维是高级思维,就不能否认理性思维对感性思维的驱动、催化、引导、规约、增衰作用;就不能否认情感可以人为酝酿,和通过理性思维可以转化情感(情绪)性质(和色彩)的实际情况。这种情感,是一种“技术性情感”,是可以自如生灭和控制调节的。比如,那些演艺界人士,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是本来的、天然的、只是“逼真”的,而非“真实”的。其實,一个成熟的、训练有素的、专业的诗人,也应当是这样。成熟而专业诗人不但能觉知自己的情感、思维、联想和想象,而且能够操控(酝酿、调节)自己的情感。他们能够退后一步冷眼旁观看自己背影,就像那些训练有素的演员。贾岛推敲的典故与李贺的悬挂的“锦囊”,足以证明此说不谬。学者刘卫东在他的专著《创意写作基本理论问题》中引用一位外国学者的话说:“科学的、哲学的、艺术的重要性发现,时常都通过认知和创意过程的四个步骤来完成:专注细节—完成隐喻转换—陌生化—得到不同角度的新事物,事实上就是感受到一个全新的(事物),就像儿童那样。”(《创意写作基本理论问题》P19—20,刘卫东著,上海大学出版社)说明,无论科学的、哲学的还是艺术的创意活动都是有步骤、有方法、有规律可循的。但我要谈的,不是《濒临》的题材和主题问题。《濒临》的题材和主题一目了然,其实毋须过多置喙。我更想谈论的,是诗人在修辞艺术上的追求—是怎么写的问题,而不是写什么的问题。对于龚学敏这样一个成熟而专业的诗人来说,这才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重点。赏鉴文学须细读文本,赏鉴诗歌宜品咂修辞,这是常识和通例,否则,便有流于游谈的危险。我们谈论龚学敏诗集《濒临》,当然必须按此“古”法炮制,方能探骊得珠。
中国特有的淡水鲸类—白鳍豚,人誉之为“水中的大熊猫”“水中活化石”“中华美人鱼”,仅产于长江中下游。20世纪白鳍豚种群数量锐减,2002年,据估计已不足50头;2006年,中国对其进行彻底调查,竟未发现一条白鳍豚的踪影;2007年8月8日,《皇家协会生物信笺》正式宣布白鳍豚已功能性灭绝。龚学敏为此创作了收录在诗集《濒临》中的第一首诗《白鳍豚》。白鳍豚生活在水中,色白、形如一滴水,喜欢从水中腾跃而起,诗人抓住白鳍豚从水中跃起之习惯动作予以定格,故意曲解其跃动为“轻轻一吻”,吻什么?吻天空。原本天高而水低,只有在水天一色之际和视野的尽头,天空和水面才会给人以接近和贴近的感觉。诗人还将天空拟物(仿佛蛋壳),且,此壳还“脆弱”—白鳍豚跃起的瞬间,其唇吻似乎能够将其磕破。向上一跃的动作和“吻”的动作,是表示喜悦、天真、无邪、顽皮、热情、亲密、幸福的意思。诗作的起句“和天空脆弱的壳轻轻一吻”,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白鳍豚之可爱。这样的起句完全是神来之笔,当属“情动于中”而形之于言。接下来,“率先成为/坠落的时间中/一粒冰一样圆润的白水。”“率先”成为,是跟其它野生动物之命运比较后的结果,说明作者脑袋里装着紧接着、此后和最后的野生动物们。时间是无色无形、无姿无态、无质无味的,可以“流逝”,但不能坠落,坠落的是白鳍豚,坠落的是冰,坠落的是水。诗人把跃起而又坠落的白鳍豚的动作,化为视觉的印象—冰和水的运动状态及其颜色。将白鳍豚“坠落”视为一“粒”冰,以量词“粒”言其相对之轻、薄、脆、小,以“冰”言其质地之易于融化、消失,又没有忘记白鳍豚本来的触感—圆润与其本来的形态—一滴水的样子。此处的“坠落”,含有沉沦、死亡的复杂意涵。紧接着两个段落,以两个“要么”做假设,好像是白鳍豚的两种自主选择,其实既不自主,又非选择,只是被动的、无可奈何的接受—死亡和灭绝。第一个“要么”:“要么引领整条大河成为冰,把白色/嵌在终将干涸的大地上/作化石状的念想”,诗人将白鳍豚在水中漫无目的游动,误作“引领”整条大河之故意,这是情注于物,物皆染上我的色彩。大河结冰,与白鳍豚的游动毫无因果关联,但诗人不讲道理,生拉活扯,硬是将白鳍豚的游动判定为大河结冰之因。大河结冰,白鳍豚死亡,大地干涸,一切均已凝固,眼前一切均为白色,“作化石状的念想”,先 “作化石”—较之结冰、干涸、凝固更古老、更彻底的凝结—同时,也暗示干旱,又用“化石状”修饰“念想”,念想是一种心理活动居然也有形状—凝固的、僵化的、木然的;第二个“要么”:“要么被铺天盖地的水,融化回水/只是不能再白。”水滴般的白鳍豚,只是生活在水中像水滴而已,并不是水,它原本是不能融化回水的,但诗人“豪横”,他说能就能……读到这里,我们可能都尚不明白他的意之所指,待“只是不能再白”追上来报告真实消息,我们才知道,原来诗人在说洪水肆虐……气候灾变,生态恶化了。生态恶化,气候灾变,白鳍豚灭绝,之后,会出现一种什么现象呢?诗人告诉我们,要出大事,“时间就此断裂”! 时间,原本无始无终,延绵不绝,奈何时间会断裂呢?时间断裂,意味着时空的坍塌,意味着某种结束,甚至寂灭。顾随讲:“诗最忌平铺直叙。不仅诗,文亦忌平铺直叙。鲁迅先生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我观龚学敏之诗,亦然。接下来,诗人以白鳍豚之鳍停止划动代指其死亡,用汉字雕出白鳍豚之鳍代指其灭绝。至于左鳍停止划动,还是右鳍停止划动、右鳍由汉字雕出,还是左鳍由汉字雕出,则完全是随机的,只是一种修辞的花招。诗人在诗的后一部分继续谈论白鳍豚之死,“冰的形式主义,衰退在水画布上”继续将白鳍豚比作冰—白色的、脆弱的、容易融化的、微小的,匪夷所思的是,诗人突兀地冒出了一个抽象之词:形式主义。形式相对内容而言,空洞,虚无,轻飘。“形式主义”是不好的,该取消的。同时,将水面比作画布,且,用一个词—“衰退”比喻冰的融化以及白鳍豚的死亡、消失之渐进过程,这种修辞,复杂、诡异,完全出乎意料,有时似乎还显得“荒谬”,完全就像高手打出来的一组“迷踪拳”, 靠、闪、定、缩,身法多变;跳、截、挂、缠,腿法灵活;甩、拍、滚、掳,击法诡异,直教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其实,人类为挽救白鳍豚也曾进行过努力,但最终,白鳍豚只是一个名词(而非实体),因此,诗人说白鳍豚只是“邮票拯救过的名词”,同时展开联想,由邮票及信封,及绿皮卡车,及读书声,及儿童—及遥远的过往,由过往而言当年的水—盖过邮戳的水—盖过邮戳的邮票上有白鳍豚和白鳍豚在其中游动中的水,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显得陈旧—诗人秉持“诗就是换一个说法”(于坚语)的要诀,绝不“直说”,他将“陈旧”换成了“年迈”,由“年迈”自然想到了与之相对的“年轻”,诗人顺理成章以“年轻”来修饰水,“年轻的水”不能清洗旧邮票—抹掉记忆中的邮票、白鳍豚图案,最后一段:“那粒冰已经无水敢洗了/所有的水都在见证,最后,成为一本书/厚厚的證据。”诗人重新回到第一段“冰”的意象,且再次用“粒”的量词以言其少、微小、脆弱。
《南汇嘴搁浅的幼鲸》一诗的首句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南汇嘴搁浅的幼鲸)只是一滴长得像预言的眼泪而已。”是眼泪。只是眼泪。只是一滴眼泪。只是一滴长得像预言的眼泪。只是一滴长得像预言的眼泪而已。幼鲸是眼泪,是一层比喻;预言本没有形象,预言如果是喜剧和正剧,可能是笑容,预言如果是悲剧,就是流泪,因此,长得像预言的眼泪,那就是一个陌生化程度比较高的比喻,好比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一个,“子子孙孙无穷已”。作者在《雪豹》中说:“贪婪的事物用绿色卡车聚集山下/追赶/唯一一朵用体温哭泣的雪花/活着的雪花。”讲述一伙猎豹者,追赶,唯一一只雪豹,这一“只”雪豹,就像一“朵”雪花,因为活着,故有体温;因为即将被杀,故而恐惧、哭泣;用“体温”哭泣,体温意味活着、有生命且有感情。雪豹未必会“哭”,那是诗人推己及豹,是诗人的主观想象而非客观事实。
最后,我想提到一首模拟字典体裁而作之诗《狈》:“已经灭绝。标本出土于汉字成语的遗址/仅供学生作文时,与狼组词,用来/形容人。”诗极短,言简,意赅,余味深长,指“狈”骂人,暗讽人的恶与诈。人类既然贵为“万物之灵长”,盘踞生物链的顶端,是领袖群伦的“霸主”,是所谓的高等动物,具备拥有“智慧”的巨大优势,既能为祸也能造福,那么,就应当成为负责任的“领导者”,就应当谨慎、谦卑、自律,而非目空一切、肆意妄为。
我想说,《濒临》,无疑是一声声呐喊与悲叹,无疑是一记记警钟与号角。在这部诗集里,每一句诗,都是一声叹息;每一首诗都是一次悲怆的呼号,充满了对这些野生动物的恻隐之心。对野生动物的悲悯,反过来,就是作者代自己的同类所进行的反思和忏悔。龚学敏先生这种慈悲的方式向人类发出了强烈的警讯,表达了他对地球和人类悲惨未来的忧思。“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所有物种之间都是相生相克的关系,没有一个物种能够单独存在。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诗人所关注的不仅仅是濒危动物,而是攸关人类命运、地球前景的、极其紧迫的大主题。
杨荣宏,笔名杨汶山、蒲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现为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