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允绘画艺术的三个关键词
2021-10-31李浩
给画家刘树允写一小评是我主动要求的,甚至也未事先征得树允先生的同意,只是因由他的绘画让我感觉有话说。由于并非“债务”稿,所以我准备将它写得轻松随意些,既不送帽子,数列他的不菲成绩和获得的大大小小的奖(他所获得的荣誉还真是不少),也不故作国画批评中习见的“玄语”“豪语”,而是完全尊从于我的个人感觉,谈一下刘树允对于中国画艺术的个人特点。
温雅。在品观刘树允的绘画时,能够明顯感觉其充盈于画幅中的“暖调”,他的绘画有着淡淡的热度。这“暖调”不是由色彩的强烈而生发的,不是,刘树允在设色时故意偏淡,甚至是工笔花鸟中少有的淡,它的暖不来自“重彩”或者暖色调颜色的运用而是隐含其中的温情,也就是说,它的暖不来自外而来自于内。在他的绘画中,你能轻易品察出他对自己所描绘事物的体察和爱意,像《灿灿金玉》中的玉米和瓢虫,《莲鱼和合》中的红色游鱼,《秋来无处不清凉》中的群鸭,《满树繁花》中的藤花……在树允先生的绘画中,他不是完全遵从于写实原则的,而是在写实的基础上写意,进行着摒除和“清洁”,这使他的画面带有较强的“唯美”,让尽可能多的美被保留下来。和一些画家不同,树允先生绘画中的“温”应当源自于他的心性,源自于他看世界的那双眼,它不是被故意塑造的,更不是迎合的结果。“我在创作《满树繁花》作品前,一次回老家见到院子里树上的藤花串串如玉的情景,白得饱满,亮得晶莹……创作灵感油然而生,几只喜鹊乐于其间,分享着快乐与幸福”。(刘树允《静观万物 意写心源》,见《美术观察》2007年8期)——我将这段话看成是刘树允的一次“泄密”,他说出了他创作的灵感之源,文字中透露着对眼前世界、臆想世界的关爱和温暖。谈过树允绘画的“温”再来说他的“雅”,他的绘画有着特殊的静逸和清淡,确如魏洪中、毕东明所言及,“看他的画犹如品啜明前的龙井,甘美香醇、回味绵长之中蕴含着神情的淡定与清扬”。树允先生的雅是内渗的,它不张扬,不刻意,带有浓醇的书卷气,初读略平,却经得起回味和品啜。和刘树允为人的低调相仿,他的绘画没有时下的躁气和糙气,不粗鄙,也不惊乍,在当今画坛确是可贵的。雅,在某种意义上是舍,是对流俗方向的舍弃与拒绝,是对“烟火”“日常”平俗的舍弃与拒绝,正是在这“舍”中,静逸、闲美的格调才得以凸现,雅才得以凸现。
灵动。在绘画中,特别是中国画中,这是一个被反复提及而使它部分丧失了自身魅力的词,它需要“去蔽”,需要重新擦拭才能散发出原有的光,中国工笔花鸟就像一个布满了锈迹的铜器,因由对色彩和技法的相当规约,因由对绘画“题材”和布局的强烈约范,并且,也因由我们过于深厚庞大的“传统”,而使得真正意义上的创新,真正意义上的灵性展现都变得艰难和可疑,绘画,特别是中国工笔花鸟,应当在文学之前更早也更显见地遭遇到布鲁姆所反复强调的“影响焦虑”。我们见到了太多的相互摹写,见到了太多的似曾相识,“灵动”在相对僵化的模式中越来越稀缺。刘树允却在僵硬、厚大的传统范式中伸出了自己的枝杈,呈现了个性趣味和灵动。他有意将中国工笔花鸟所注重的技术约规进行着突破,在传统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个性——中国绘画讲求笔墨、线条,这对于树允并非弱项,但他没有在绘画中像同行那样“炫技”,而是有意淡化,使笔墨更多地符合于绘画内需,使它有了更深层的“贴”。工笔画强调分染,重彩,画面厚实却常常失于飘逸,树允先生的工笔着色较淡,他将飘逸从重彩中释放出来,更偏重于性灵。像他的《瑞雪》,寒鸭、枯苇和雪地的颜色极为接近,它需要审,需要品,其中的况味和寒意才得以呈现,然而这种淡中的深悠却具有难以挥拂的力量。和写意不同,工笔花鸟的构图因为笔墨和调色关系而相对较满,过多留白是困难的,是种冒险……然而刘树允的工笔花鸟却有意经营起空白,依靠自身的睿智和艺术灵性让空白变得丰富,深远,无中生有。《清音》,一只回首顾盼的鸟儿,占据着尺幅的一个较小位置,它微张的嘴中似乎有清音刚出,大片的空白,几片苇花……仅此。疏朗的构图,简洁的勾勒,没骨的草叶更增加了画面的清淡。在这清淡的背后,是一片可以想象的、有着更大空旷感的旷野,被简笔描绘出的“静寂”使鸟虫的清音更加幽远,也使静寂更加静寂。另外,刘树允绘画的灵动还体现在他对物的描绘上,它们有生气,有温度,有血液的涌流和淡淡的心跳;刘树允绘画的灵动还表现在他对绘画“意境”的审察与体味。像《清风瑞雪闲阳》,三只花鸭只占画幅的小部,且占中下的位置,大部分是淡彩勾勒的枯苇,白雪,疏朗有了,寒意有了,美感有了,但似乎还缺点什么,似乎有着某种意味没被说出,它意犹未尽……这幅画的妙就妙在,画幅左上那一小片以示冰河的灰蓝。它使得画面有了阔远,有了坚实厚重,有了尺幅外的延展,意与境全出。
细微。我愿意将刘树允看成是微事的神,当然,我承认这是借用,我借用李敬泽先生对何玉茹先生的评价来说刘树允,它应当是贴的。在树允先生那里,他专注于微小,一隅,不试图描绘“全豹”,而是致力在微点上的深入挖掘,让一粒沙呈现一个世界。相对于大,他更愿意“小”,他在“小”上能够得以游刃,这小就生出了大,有了大气。《瑞雪》,刘树允让自己的目光贴近了寒鸭和它前面的枯草,有着小心,使我们不得不随他一起压低呼吸,唯恐对休憩的寒鸭构成惊扰。《灿灿金玉》,两只玉米是画面的核心,它们的地位被“放大”了,同时被放大的还有其上的瓢虫,一只瓢虫的飞走构成了“事件”。《秋实足好落香衣》《惠风荷美图》《金玉满堂》……刘树允更愿意使用近焦,将面前的微点放大,从而和他所描述的事物有了更近的贴,有了共通的呼吸,同时牵引着我们对画中事物的悯惜和关爱。关于细微的另一层则是,刘树允是一个善于描绘细节的画家,当他将细草、野果和花鸭、小鸟一起入画的时候,并不像习见的做法那样进行层层剔除,将细草和野果看成是背景、填充,而是给予它们公平展示的机会,让它们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丰富起来——这是树允先生的绘画特色之一,当然这也是一步险棋,因为它需要特别的精准,其中的度掌握得略有偏差便会散掉画面的气,分散对画面主体的注意,喧宾夺主。他当然清楚自己要面对的艰险,他有足够的精心,同时也有足够的艺术直觉,这使得他得以化险为夷,更淋漓地彰显出自己的风格和个性。还提及那幅《瑞雪》,卧于雪野的寒鸭只有头部的色调略显,如果枯苇的颜色略重或者线条搭配不当时会破坏整体画面,那些层出的苇叶不能跳,也不能失去丰厚的延展:在这里,每一片叶子的成败都至关重要——我曾试图“帮助”树允先生抽掉画幅中的某片草叶,也试图再增添几片。我的尝试是失败的,我的增与减都对画面构成了损害。这让我,对他的精心和艺术直觉更加敬佩。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诗集共计20余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