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火(随笔)
2021-10-30爱松
爱松
现当代诗歌的发展,远远超越并打破了我们惯有的概念及准则尺度,已走上更为宽泛和深远的漫漫长路,诗歌写作呈现出无尽的探索性与可能性。
T.S.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中有过一段著名的判断:“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得不变得很艰涩。我们的文明涵容着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作用于精细的感受力,必然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具有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不难看出,艾略特多年前的预言和想法现在已一一印证,诗歌写作发展到现当代,许多传统的东西转而成为实验与探索的基础材料,就写作价值而言,探索更应该成为新写作存在的重大标尺与意义趋向。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评价卡夫卡时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反过来,我们问问诗歌,到底研究什么呢?纳博科夫饶有趣味地从三方面看待一个作家: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他认为一个大作家应该集三者为一身,但是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全靠得力于此。我十分赞同这个观点,放在诗歌写作上似乎更加合适,因为诗歌语言更接近魔法,所以诗人更能充沛地感受到每件事物的细微、通透与诗意。所谓魔法,就是在未知领域展现“有知”和“可能”的美,因此,探索性成为现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第一要看重和遵循的前沿原则。
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探索呢?我觉得现当代汉语诗歌建立的基础主要有两方面。其一,语言是以现代汉语为主的诗歌语言写作体系;其二,思维以及思考背景是以现代生活为主的核心支撑。除了语言体系外,我们今天的生活、社会、信息以及思维方式等等与古代有着天壤之别,这造就了我们现代化的写作大背景。随着整个物质世界与精神生活的逐渐发达和开阔,许多问题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和定位,其中就包含诗歌写作。在这个社会与个人重新整合的时代维系链条中,探索性显得尤为重要和必要,它完全决定了诗歌写作者选择创作道路的某种可能和最终结果。从这点反过来说,单纯意义上的经验重复性写作就显得异常乏味且缺乏长远意义。
除了探索性外,强调当下,是诗歌写作的第二个重要点,也是现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核心与特质之一。华莱士·史蒂文斯提出过:“用鲜活的面包喂养我的羔羊……上帝的荣光就是世界的荣光……在现实中找到精神……关注现实……”当下,是个体肉身的居所和灵魂修炼的朋友(抑或敌人),是一个写作者无法逃避、不期而遇的命理定数。如果现代人现在来写旧体诗词,那么写得过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王维、苏轼等伟大诗人吗?这不仅仅是才气的问题,我相信现代诗人中不乏有此大才者,但是,我们现在已经丧失了那样的历史环境以及社会、自然环境等因素,因此,还能够写成那样子并具有同样或更大的文本意义和价值吗?
每一个时代的伟大诗歌以及伟大诗人之所以成立的一个重大原因,正是因为时代、历史和社会的不可复制性以及再生性带给他们特定的写作背景和写作向度。当下更是一个极大丰富的时代,无论物质或精神,都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与起点,在这样的基础上,“当下”就有了坚实的滋生土壤和先天条件,而我们的写作如果不立足于这片广袤的现实土壤,势必将失去这个特定历史、时代、社会、自然、人生给予我们的、最可宝贵的创作思路、写作思考以及写作内涵的真正方向性启示。
有了探索性和當下,还有三点应该引起注意:
第一,努力实现创造性之上的个性表达。创造性之上的个性表达,是一切优秀艺术作品应该具备的品质。现当代汉语诗歌最闪光的一点,是必须在创造性的基础上实现个性化的表达与展望。比如说读一首诗歌,除了在阅读时能够感知到诗歌表达的内容思想、外在形式外,还有一点需要提及,那就是诗歌语言背后,作者创造性里面的个性气息特征。为什么有时候我们在读某首或者某类作品时,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某某人的风格或是某某流派的写法。这种能够自然而然被阅读者联想感知的诗歌作品,其实就是实现了创造性之上个性表达的优秀作品给予读者最直接生动的引领和佐证。
第二,作品要有诗质美学追求和担当。无论是优秀的现当代汉语诗歌还是古代汉语诗歌,之所以能够感染我们、激励我们、影响我们,正是因为其中强大的诗歌美学品质,以及或多或少对历史、社会、自然、人性等的美学追求和自觉担当精神。古代汉语诗歌能够闪耀于中国古典文学王冠之最高处,最重要的就是作品一定以“诗”的光彩内核存在和呈现,这个“诗”,在中国古代,无论从思想、意境、情怀,还是题材、内容以及形式等来说,已经形成了相当成熟的美学标准。我很赞同“诗歌确实是一个实践问题而非理论问题”之说,一首诗歌作品,无论形式怎么变,其质地一定要有诗质才能算是诗,也才可能具备诗歌特有的存在价值和美学意义。有了诗质美学,还得提一下现当代汉语诗歌的担当。真正的好诗歌一定程度上都担当着自然、历史与社会的责任和人性、人生与灵魂的考问。诗歌要能够站得高、展得开、挖得深、积得厚,担当在其中绝对是起了巨大的引领和支撑作用。当然,这里所说的担当,不是指负担性写作,而是在作品中,自然蕴涵着天然承担的博大气质与气度。
第三,有明确的写作导向并充分展示诗歌技术。首先得明确为什么写,其次才是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一首诗歌或多或少都能反馈出作者一定的写作导向,这种导向决定着诗歌的创作基调和特质。我们在阅读和评价诗歌时,首先是感觉、感知与感悟,其次才到理解、分析、归纳和总结等常规性评介。一首诗歌好与不好,一般读几行就基本可以做出判断,因为这种导向在阅读过程中会给读者一个坚定的敏锐感官与思维判定。此外,诗歌技术和诗歌技巧在我看来并不等同。诗歌技巧仅仅是诗歌技术的一种体现形式,真正的诗歌技术远比诗歌技巧宽泛复杂得多,它涵盖了一首诗歌从构思到创作完成整个过程,它是作者在这个过程中的思路运行以及思路调整直至最后把一首诗歌“累积”完成的综合体。并且,技术在现当代汉语诗歌运用中会越来越重要,一定程度上,它可以使诗歌的表达更具冲击力和诗性内涵,在表现形式上也能使诗歌具有多种审美的可能性。当然,成功的诗歌技术运用,应该是无形或者说是几乎无形的。我认为具有好的技术运用的诗歌应显示以下某一项或几项特征:
诗歌整体气脉非常紧凑通透;文字表达简单而深刻、宽厚、有力、清晰且准确;语言和行文上干净利落、透明纯粹;结构上是多变、起伏的,且有诗歌内在的节奏感和韵律气息;在“起承转合”瞬间闪耀的向度中是坚定而从容的;在写作思路上是畅快、舒服、放松和自然而然的;遣词造句与整体组合上,外部柔软似水,内蕴固若金汤;诗情饱满、真切、精细、扩张,且有质地;“情景事理”自会呼吸,表面丰盈、暗藏棱角;有时读来令人如履薄冰却又自由自适;可感知其全斑却又只能窥见其冰山一角……
总之,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诗歌创作技术都承担着诗歌呈现自我的重要推进剂作用。“无技而技”则是诗歌技术运用的最高体现与法则,那些技术臻于化境,了无痕迹的诗歌肯定需要天生的才气和后天的学习运用才能够实现,要达到那样的境界,当然就不仅仅是“为技术而技术”“为诗歌而诗歌”的写作所能抵达和实现的。一定程度上,“诗在诗外”或许才是真正能够解决好现当代汉语诗歌技术运用问题的核心与关键所在。
最后,还应该增加一条重要的原则,就是对诗歌写作保持某种警惕性。毕竟,现当代汉语诗歌现在还处在更多的探索阶段,保持警惕才能时刻反思自己的创作,以更开阔的心态对待写作,以更警醒的姿态修正和完善创作中的弊病与不足。就创作文本来说,还得像雕塑家一样,对手中的刻刀等工具以及塑像,有时要完全没有距离,有时,一定得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