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中万马空奔腾，安石不起渡淮难

摘 要：打马是古代的一种博戏。李清照“打马”组文作于南渡之后，集才气、霸气、豪气、英雄气于一体，文气激越，用典宏富，多所兴寄，有家国之叹，有时局之忧，有中兴之托，有恢复之志。

关键词：李清照 “打马”组文 文气 兴寄

李清照著有《打马图经》一卷，并为之作《〈打马图经〉序》《〈打马图经〉例论》《打马赋》。打马是古代的一种博戏，宋代陈振孙认为“大约与古之樗蒲相似”a。李清照《〈打马图经〉序》如是说：

按打马世有两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

这篇序写于绍兴四年（1134）十一月。此年九月，金和伪齐合兵南犯，南宋朝廷陷入惶恐之中，江浙百姓东奔西走躲避战乱。李清照亦从临安溯流富春江避难金华。虽一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怎奈何戍角悲吟、心情怆然，何暇于耽景怡性，书写怀抱？词人“抵金华，卜居陈氏之第”后才 “意颇适然”，在“更长烛明”的良夜研究“博弈之事”，先后完成“打马”组文（注：本文将“序”“例论”“赋”三篇文章并称“打马”组文）。

世所公认，李清照词风婉约，独创“易安体”，在中国词坛自成一家。然而她的诗文却表现出不让须眉的豪放。如她的 《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再如她的《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两首诗或借景抒情，或直抒胸臆，气象雄伟，立意高远，足以振聋发聩。而她避难金华时所作的“打马”组文，集才气、霸气、豪气、英雄气于一体，文气激越、澎湃高亢，更是难得的旷世雄文。文章用典雄富、多所兴寄，有家国之叹，有时局之忧，有中兴之托，有恢复之志，独无半点脂粉柔媚之态。

先說才气。李清照喜欢读书，博闻强识。屏居青州时和丈夫赵明诚“赌书泼茶”，能“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金石录〉后序》）。“打马”组文集中体现了李清照读书之广博，记忆之超绝。组文用典不啻百余，信手拈来，妙合无垠，浑然天成。更难更可贵的是，所用典故或与博戏有关，如《晋书》的刘毅、刘裕博戏时的狂放姿态；或与骏马有关，如《逸周书》中周穆王见西王母时驾乘的八骏，《世说新语》中王济、王湛“蚁封盘马”；或与战争有关，如喜欢赌棋的桓温领兵伐蜀，赌上别墅的谢安大破前秦。如此繁富的用典，非胸藏万卷，且精熟于心，何能及此！

再说霸气。词人天生喜欢博戏，“凡所谓博者皆耽之”，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而且“博”无不胜。一些作为“闺房雅戏”的复杂博戏，别人苦于不能精通，词人苦于“难遇勍敌”，词人何以逢赌必赢？用“序”中的话来说，首先你得“慧”：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其次你得“专”：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词人“独爱依经马”，喜欢之余，还根据所掷点数和行马路数，对每个重要环节都做了说明，并附上心得。《打马图经》就是词人多年实战经验的精华总结。词人希望借此“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能把一种游戏做到孤独求败的程度，足见词人之慧、之专、之精通。“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轻描淡写的一句概括，更显示出词人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居高临下、无往不胜的霸气。

“打马”组文，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充盈其中的豪气。这种豪气体现在文章用典上：所涉皆豪侠之人，所做皆豪横之事，所言皆豪壮之语。

看“序”用典。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刃游骨节之间，踌躇满志。郢匠斧削楚人鼻尖之白垩，运斤呼呼生风，两不失容。张芬的客人以绿豆击蝇，十不失一，满座皆惊；而张芬徒手捉蝇，拈蝇后脚，曰“无费吾豆”。此四典都在强调博戏只有精于心，才能妙于用。

看“例论”用典。曹沫挟持桓公，鲁国失地，一朝归还；孟明三败于晋，忍辱含垢，终成大功：此言行马失利，执意再战，一图侥幸。韩信三千奇兵，驰入赵营，拔旗易帜，赵军覆没；项羽四面楚歌，兵败垓下，乌江自刎，霸业成空：此言筹码尽失，大势已去，不可挽回。晋襄公国丧期间，崤山伏击秦军，大获全胜；李亚子（庄宗李存勖）夜袭夹寨，解除潞州之围，建立后唐：此言棋盘之上，祸福轮转，否极泰来。楚霸王慷慨悲歌，时不利兮，乌骓不逝；刘玄德遇险襄阳，仓皇而逃，马跃檀溪：此言行棋时棋子（马）落堑，万分危难，亟须自救。

看那些博戏之人。要么有豪横之行为：刘毅，家无斗米之储，在赌场上却一掷百万，赢得次彩后狂奔呼叫；刘裕久握五子，随手一掷，四子皆黑，独一子旋转未定，刘裕大喝一声“黑”，于是拔得头筹。要么有豪侠之精神：怕对方棋得先手，刘琨，枕戈待旦，志在枭虏，长恐祖逖“先我着鞭”；怒自己输钱太多，秦少游见黄庭坚纨扇题诗，便发怒道“逼我太甚”。要么有豪壮之言语：袁耽（字彦道）十万一掷，把破布帽摔在地上，投马（棋子）绝叫：“还认得我袁彦道否？”

至于盘中厮杀，描写更为畅快。写攻守：这一方攻势凌厉，如吴江红枫耐清寒，胡山黄叶落秋风；那一方防守严密，似汉武强兵守玉门，瀚海草黄马正肥。写棋风：这一方喜欢用险，如当年光武纵三千死士破王莽；那一方稳字当头，似上古黄帝集八方诸侯擒蚩尤。写对战细节：这一位棋风棋艺冠绝当时，也免不了有善骑庾郎两转堕马的败笔。那一位无名鼠辈默默无闻，竟走出了多才王湛十年深藏的妙着。写行马迟速：有时缓缓而回，如流连陌上花开；有时昂昂而出，如日行千里之驹。写终盘决战：有时衔枚，看似延宕不前，忽然间叠成十马闯关隘；有时趋利，只顾自恃余勇，没承想损折三子落坑堑……文中用典如串珠，迤逦散开；如铺锦，幻如烟霞。不直书其事而多用比喻，让人随着行棋节奏的迟速缓急而心潮起伏。如临其境，“境”中有刀光剑影；如闻其声，“声”中有鼓角争鸣。

无论才气、霸气、豪气，统归都是英雄气。南宋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是一个软弱的年代，是一个需要英雄、呼唤英雄的年代。但南宋并非没有英雄，宗泽以年迈之躯，奔走在抗金第一线，连上二十道奏章力主高宗移驾汴京，只可惜壮志未酬，大梦成空，临终三呼“渡河”。岳飞率领岳家军抗金，风生水起，朝廷十二道金牌急令召回，前功尽弃，冤死在风波亭上。就这样，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苟且偷生，甚至醉生梦死，直把杭州作汴州，完全忘记了靖康之耻。李清照随着时代的动荡而颠沛流离，永失故园。中州盛日，闺门多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流落南方，凉夜冷雨打芭蕉，“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她“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蝶恋花·上巳招亲族》）。她多么希望能收复故土，回到家乡，结束这一夕数惊的逃难生活啊，但是，她，一个女流，在宋儒理学浓雾弥漫的时代，也只能徒唤奈何，也只能徒“思项羽”了。

生在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时代，词人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借助诗词文章，寄托自己的哀恨愁思。

她说桓温：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她说谢安：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她坚信：今日岂无元子（桓温字），明时不乏安石（谢安字）。但是，世昏时暗，英雄常常无用武之地：“崎岖峻坂，未遇王良；跔促盐车，难逢造父。”没有王良这样的识马之人，没有造父这样的善御之士，即使有千里马，也只能运盐负重，老死厩中，难成纵横之志。李清照多么希望“满眼骅骝杂騄駬”能从棋盘上呼跃而出，一展抱负，但是，“时危安得真致此？”在国家危难之时，怎样才能得到这些骏马，浩浩荡荡，奔赴抗金的战场呢？

如此看来，词人眼前的棋盘，不正是硝烟弥漫的疆场吗？词人行棋所到之处，不正是要收复的江北失地吗？那刻着各种骏马名称的棋子，不正是千军万马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人的无敌战阵吗？她渴望着国家有中兴之主，起滞拯溺，重振国威；她渴望着朝廷有中兴之将，继绝扶倾，救亡图存；她甚至幻想自己就是“木兰横戈好女子”，擎大旗，兴义师，横扫胡尘如秋风！但是，朝廷奸人当道，屈膝求和；英雄报国无门，身老沧洲。词人年过半百（51岁），“老矣不复志千里”，那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哀，可以想见。飘零异乡，青丝变成白发，叶落不能归根，词人昼思夜盼的“但愿相将过淮水”，在无望的等待中最终成空，令人嘘唏。

至此，我们便在看似闲情逸致的“打马”组文背后，感悟到了词人寄寓其中的深厚家国情怀：呼唤英雄人物，宣扬英雄气概，期待有朝一日，王师浩荡渡淮，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这便是“打马”组文的兴寄所在。

李清照的“打马”组文，向我们展示了词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超棋艺，让我们感受到了文章雄奇豪迈的激荡文气。在南宋屈辱的背景下、压抑的氛围中，这种文气给人以扬眉吐气的痛快、上下贯通的畅快。它寄托着一种希望，它宣示了一种不屈，而它背后是时无英雄、万马齐喑的深深悲哀。

后人有《题李易安打马图》b诗云：“国破家亡感慨多，中兴汗马久蹉跎。可怜淮水终难渡，遗恨还同说过河。”将词人的《打马图经》与宗澤的临终三呼相提并论，可谓得“打马”要旨。倘易安有知，或许能稍展愁眉，略减苦情。

a王英志编选： 《李清照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85页。

b王延梯： 《李清照评传》 ，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6页。

参考文献：

[1]谢学钦.李清照正传[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

[2] 江徐.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3]陈祖美.李清照新传[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作 者： 孔军，山东省济钢高级中学语文教师，中学高级教师。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