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凡特:与哈瓦那的漫长告别
2021-10-29陈竹沁
陈竹沁
重返伊萨卡岛
2005年,吉列尔莫·卡布雷拉·因凡特 (Guillermo Cabrera Infante) 去世,享年75歲,没能实现“比菲德尔·卡斯特罗活得更久”的夙愿。在他伦敦家中的一个信封里,发现了《间谍绘制的地图》手稿——这位世界级古巴作家对他在祖国度过的最后四个月的自传性记述,创作于1973年,正是他与严重的抑郁症抗争的时候,直到2013年才获出版。在电击疗法的副作用下,写作是他努力维持个人记忆的方法。
时间回拨到1965年。惊闻母亲因医疗不善死于耳朵感染引发的脑膜炎,时任古巴驻比利时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因凡特,由布鲁塞尔返回古巴。办完葬礼几天后,在机场的最后一刻,他被外交部副部长的一通电话拦下。他回归为一个哈瓦那街头的游荡者,被怀疑、不确定和幻灭感包围。他无法离开这个国家,却仍然收到比利时的工作支票,几次寻找副部长交谈,都遭到无声的回避——活像卡夫卡笔下的K,费尽周折也无法进入城堡。
和四年前一样,他家客厅再度热闹起来,成为知识分子的聚集地。在交谈中,他更清楚地触摸到此刻古巴的现实。
唯一的逃离机会,要感谢《三只忧伤的老虎》,当时的名字还叫《热带黎明景色》。半年前,它刚荣获西班牙简明丛书奖最佳未出版小说奖,主办方西班牙Seix Barral出版公司正想邀请他回到巴塞罗那,修改手稿以备出版。该奖项在西语文学界地位甚高,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都因获得这一奖项而被广为熟知。一位高层为因凡特向总统说情,并敲打他不要成为“古巴的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诺奖得主,小说《日瓦戈医生》被指有反苏倾向)。
这次出走,因凡特再也没有重返他的伊萨卡岛。西班牙弗朗哥政府拒绝给予庇护,在经历了痛苦的等待后,英国最终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日后,他写道,“如果有什么东西充满了遗弃和无助的程度,那就是流放。你真的觉得你是一个漂流者(‘拯救自己),没有什么比一座岛屿更像一艘船。”狭长的古巴群岛被墨西哥湾流拖曳,停泊在加勒比海,被大西洋搁置一旁。在伦敦公寓的书桌上,因凡特铺上一张哈瓦那地图,逐街逐巷展开记忆考古。
在家庭内部,弟弟阿尔贝托(萨巴)比他先一步宣告流亡西班牙的决定。四年前,正是他拍摄的一部哈瓦那码头夜生活的影片《P.M.》,引爆了古巴文艺界地震。该片受到英国自由电影运动的启发,在左派政治和知识氛围中,倡导展示与公众生活相关的主题和情节。
因凡特领导的文艺副刊《星期一》为这部片子的拍摄提供了部分资金。在报社的电视节目上亮相过后,该片原本计划在电影院放映,却遭到阿尔弗雷多·格瓦拉领导的古巴电影协会(因凡特也是创始成员)的抵制,影片被没收和禁止放映。大约两百名知识分子和作家签署了抗议信,对此政府安排了系列公开听证会,为消除影响,还刻意把即将在哈瓦那举行的第一届国际作家和知识分子大会推迟两个月。
连续三周在国家图书馆举行的三场会议,由总理菲德尔·卡斯特罗亲自主持,总统和教育部长陪同。卡斯特罗在会上发表了“致知识分子”的著名演讲,宣称艺术家“和革命相结合,就有一切;离开革命,就一无所有”。随后不久,已经出版了129期的《星期一》被勒令停刊。
《星期一》的母报《革命报》,是卡斯特罗领导反对巴蒂斯塔政权的“7·26运动”的地下官方宣传机构。创始人卡洛斯·弗兰基是因凡特的密友。弗兰基早先和因凡特的父亲在古巴共产党机关报《今日报》共事,因凡特也为它做过翻译,两人因此结识。在经历了一系列被捕、酷刑、流亡后,弗兰基加入卡斯特罗的山区游击队,并建立了游击队电台。
这段时间,因凡特帮忙编辑《革命报》,为“7·26运动”运送武器和炸药,并为革命武装分子提供庇护所。他还建立过两个秘密组织,分别针对年轻知识分子和记者。
此时的因凡特已是古巴最重要的电影评论家。他自称,在卡斯特罗上台前,自己一直不太关心政治,或采取谨慎预期状态。弗兰基属于左翼自由主义,在古巴日益倒向苏联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与卡斯特罗决裂,秘密前往意大利隐居。
《P.M.》 剧照
无头剑客
《星期一》是一份空前绝后的极具创新性的刊物,以兼容并蓄的审美,关注所有艺术及政治理论,旨在打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区隔。每期内容驳杂多样,堪称世界知名艺术家名录。它不仅报道猪湾事件和阿尔及利亚战争,还曾直接刊发托洛茨基的著作。
“我们将超现实主义信条作为我们的教义,将托洛茨基政治作为我们的美学,就像糟糕的隐喻或令人陶醉的饮料一样混合在一起。”因凡特后来将这段时期称为“左派幼稚主义”。
1940年8月20日,这位“流亡的先知”被苏联特工拉蒙·梅卡德刺杀身亡。因凡特曾特别走访调查过凶手的身世,其母亲是古巴驻巴黎大使馆的接待员,与苏联秘密警察部门合作,亲自招募了梅卡德。在墨西哥蹲了二十年监狱后,梅卡德获释,持捷克斯洛伐克护照前往莫斯科。在这个过程中,经由卡斯特罗首肯,梅卡德在哈瓦那过渡了一个星期。
正是因为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因凡特在《三只忧伤的老虎》中加入了一个特别的章节,戏仿七位古巴著名诗人、作家乃至人类学家的风格,重写了这段暗杀故事,充分施展了他的文学炫技,但也引起个别作家的不满。
事实上,“星期一事件”并不是因凡特第一次触怒当局。1952年10月,在巴蒂斯塔政府治下,因凡特因发表短篇小说《子弹和靶心之歌》而被捕。在这个讲述政治匪徒暗杀错人的故事中,一个醉酒的美国游客飙着英语脏话蹒跚街头,“噢想要金吉达小姐/在哈瓦那舔我的小弟弟”(金吉达是美国最大的香蕉分销商,品牌形象是身穿红舞裙的卡通香蕉女郎),成了一群徘徊着等待受害者出现的杀手的“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