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堡岛遗址的器物坑
2021-10-29黄应飞
黄应飞
中堡岛位于长江宜昌段,是一个四面环水、面积0.15平方公里的江中小岛。中堡岛遗址是三峡地区代表性的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聚落遗址,目前是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坝址。自20世纪50年代遗址被发现以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湖北省博物馆等进行过多次考古调查。1979—1993年,为配合三峡工程建设,国家文物局组织宜昌地区博物馆等单位进行过三次大规模发掘,共揭露遗址面积近1万平方米,发掘的遗迹有房基、灰坑、小沟槽、柱洞、祭祀设施和墓葬等,出土遗物也非常丰富,主要包括石器和陶器,还有少量玉器。其中最为重要的遗迹现象是在1993年第三次发掘中清理出的23个屈家岭文化时期器物坑,坑内置有陶器、石器、玉器等各类完整器物1000余件,另外还有可以拼对复原的陶器数百件,分层放置,排列有序。这批器物坑集中位于遗址中区,即中堡岛中段北侧,其规模、形制、器类等特点,在长江三峡乃至长江流域地区都属首次发现。
对于这类器物坑的性质,考古学者大多将其与祭祀活动相联系。如杨华先生认为中堡岛位于江中,附近没有特别的山峰,考虑到长江经常发生洪水,因而这些器物坑是用于祭祀河神的。
遗址废弃过程理论
中国人民大学考古文博系陈胜前教授在探讨义乌桥头遗址器物坑的性质时提出,应先分析遗址的废弃过程,从废弃过程考察遗物的集中保存现象。而遗址废弃过程的理论研究是考古学家迈克·谢弗(Michael Schiffer)在20世纪70年代首先开启的。广义的废弃过程即物质材料从人类行为系统语境进入考古学语境的过程,该转换在人类历史进程中不断上演,从生活垃圾的丢弃到房子、聚落的废弃等。“丢弃”是指物质材料没有再利用的价值,就会转换到考古学语境中,如石器加工之后的废料。而“废弃”包括彻底废弃和暂时性废弃,暂时性废弃又包含再利用和储备行为。这两种暂时性的废弃行为对于流动性较强的社会群体来说具有降低生计风险的意义,当他们来到新营地安顿好后可以再返回取走储备的器物;或者未来又回到原先的营地,可以重新利用此类废弃物,从而节约时间用于其他活动。就废弃过程而言,重量大的及不能移动的东西越可能被废弃,计划返回再利用与计划不返回所采取的策略是完全不同的。废弃物的特征形态有助于我们判断遗址的废弃模式。
斯蒂文森曾利用阿拉斯加废弃的淘金者营地系统探讨遗址废弃过程影响因素,他注意到是否预期返回与废弃的速度两个重要的变量,并得出了长时间计划、短时间计划、突然撤离几种遗址的废弃模式。
废弃过程
中堡岛遗址范围较大,考古报告将其分为东、中、西三个发掘区域。中区位于中堡岛中段北侧,发掘面积约1000平方米,地层堆积较完整,根据各层出土遗物的特征及变化规律分为四期。其中第二期8—10层为屈家岭文化遗存,第一期11—14层为大溪文化遗存。23个器物坑和4座房址都属于屈家岭文化层,遗物主要有石器、陶器及少量玉器。
房址
4座房址编号为 F2、F3、F6、F7,但均被破坏,仅残留不完整的基槽部分。
F2、F6、F7均为方形地面式房址,内填红烧土压实或夯打,发掘时仅见基槽和柱洞。柱洞内多填灰黄色土,少数填有松散的红烧土块,填土中不见陶片或础石。F3位于聚落中区偏东部,垫土结构紧密,居住面现已不存,按残余部分推测,房址平面为圆形。该房址占地面积大,房基由地面铺垫红烧土后略经打实而成。考古报告推测F3是由数间房屋组合而成的大型房屋建筑,居住者应该属于同一族系的亲族成员。
4座房址从建造形制、方法到废弃都极其相似,说明其废弃模式一致。同时,4座房址都经过较为精细的规划和维护,花费有较多的人力和物力。且此聚落从大溪文化到屈家岭文化时期,房基没有叠压、打破的迹象,晚期还在中区东部和西区增建了一些如F3 类型的大型圆形房屋建筑,故可推测该聚落是长期居住的区域,极有可能是因为晚期聚落人口规模的急剧扩大而增建房屋。从房屋布局长期没有改变并得到维护的情况来看,该聚落有较强的凝聚力和制度性。虽然地面破坏严重,但没有发现任何生活生产用具及器物残片,连不易搬迁的大型器物都不见,一方面说明该遗址被彻底性废弃;另一方面也说明该废弃不是突发性的,而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计划和筹备。
器物坑
23个器物坑集中出土在中区一处约80平方米的范围内,坑口多呈椭圆形,斜壁或直壁,坑底多为平底,内填杂灰土及红烧土块。可以看出,这些器物坑应是先民有意建造的。
灰坑共出土1000余件器物,根据卢德佩先生的统计,陶器约占85%,石器和玉器占15%。陶器以黑陶为主,次为灰陶和红陶,陶胎较薄,少数器物上绘彩,器形以高圈足杯数量最多,其次为双腹豆、双腹碗、盂形器、壶形器、斜壁杯、弧壁平底杯、细颈壶、器盖、环、簋、纺轮等。石器多为磨制,制作精致,以锛、凿为主,其次为磨制石斧、石杵、石环等。玉器数量较少,制作精细,形体规整,钻孔技术发达,有玉璜、玉环、玉镯等。单个坑内器物最多有110余件(如H9),最少也有10余件,多分层放置,其存放位置和器物方向、器类及器物组合等均有规律可循。
以往的学者多从完整器物这个角度认定其为祭祀坑,不可否认,器物有规划的分层放置,其有意保存的意图非常明显。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材料,中国古代祭祀所用的祭品不外乎牲、玉两类,但中堡岛器物坑以陶器为大宗,玉器数量相对来说很少,因而不能轻易将其断定为祭祀坑。再者,考古发现的祭祀场所,祭祀坑往往十分密集,如僅在殷墟西北岗商王陵区东部区域(1400号大墓周围),已发掘和探明的祭祀坑就有上千座之多,中堡岛器物坑从数量看不太符合祭祀要求。相反,从遗址废弃过程角度看,灰坑中出土完整器物最能说明贮藏行为。首先,数量较多的陶器都是易碎品,不易搬迁,流动性低,从器类看,也以杯、壶、碗等个人生活用具为主。在一个家庭当中,个人饮食器数量应远远多于公共使用类的器物。公共使用类器物主要用于存储和加工,一般容积较大,如罐类;而个人生活用具一般器体较小,便于携带。那么为什么中堡岛先民在离开时没有选择带走陶器中流动性相对较高的个人生活用具,而是选择带走体积较大的公共使用器呢?在新石器时代早期,人们刚好处于从流动的狩猎采集社会到定居的农业社会的过渡阶段,在一年中会有周期性的迁徙,并且是有计划地预期返回,因而会将用于食物加工的器具储存起来,将便于携带的个人生活用具带走。对比之下,中堡岛遗址显然不符合预期返回的存储策略,应是计划不再于该地生活的彻底性废弃。因此,必须保证有足够的食物补给,足以支撑到他们找到新的定居地点,从而选择将储存和加工粮食的器具带走,留下容易制作获得且价值低的个人生活用具。
出土的石器以生产工具为主,如石锛、石凿,几乎不见用于食物加工的磨盘和磨棒等。石磨盘和石磨棒的制作成本相對较高,且耐用性能强,即使用坏了也可以改作其他用途,因而其价值相对于生产工具来说更大,被人们带走的可能性也就更大。当然,也不能说人们不需要生产类石器,可能是这类器具较易获得,且数量较多,因而只带走了一部分,剩余一部分暂时存放于此,待稳定后再来取回。基于此,灰坑中的少部分玉器也可能是不便携带,暂时存放于此的行为结果。
综上,中堡岛遗址屈家岭文化器物坑反映的正是人们“预期返回”的处理策略,不过不是重新返回该遗址生活,而是将离开时来不及或不方便带走的器物贮藏,将来有机会再取走带到新营地的策略。
废弃原因推测
中堡岛原为面积较大的山前台地,后经江水冲刷与南侧山岗分开成为三峡中唯一的小岛。中堡岛遗址的地层堆积不仅显示了时代关系,更包含一些直接与水文历史有密切关系的重要线索。
遗址中区第8—10层为屈家岭文化层,第7层为含有大量泥沙的黄色土,第8层为黄褐色砂土,且含有少量陶片,这说明在屈家岭文化最后时期发生了一次特大洪水。同时,在中堡岛遗址西区,第6层属于屈家岭文化时期,其上第5层为纯沙层,第4层为商文化堆积层,也说明在屈家岭文化晚期发生了一次较大洪水。遗址东区地层堆积可分为9个单元,第9层为屈家岭文化遗存,其上是洪水过后的淤沙层,但其中靠江边的一座墓葬上部约三分之一压有一层淤沙,没有发现墓边,仅清理出人骨架和随葬品。此现象表明,在死者下葬后不久,三峡地区发生了一次较大的洪水,使墓葬上半部分被冲刷掉,从而覆盖了一层淤沙,之后不久,仍然是当地屈家岭文化先民在这里活动。据杨华先生推测,此次三峡地区洪水发生的时间在距今4700年左右,而屈家岭文化的年代约在距今5020±235—4600年之间,因而毫无疑问,屈家岭文化晚期阶段三峡地区曾发生了一次较大的洪灾。
正是因为洪水灾害的降临,促使屈家岭文化晚期先民毅然决然地离开中堡岛,去他处寻找新的生存空间。但是从干净的房址地面情况及修建器物贮藏坑的行为来看,显然人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计划筹备、收拾整理。而洪水这种突发性的自然灾害一般不会留给人们思考的时间,这种矛盾现象又该如何解释呢?
中堡岛遗址拥有特殊的地理位置,发育在“江中岛”上,频繁受到流水的侵蚀作用导致其面积不断缩小,虽然缓慢,但从屈家岭文化持续约400年的时间来看,其可利用的土地面积缩减幅度明显。该聚落在屈家岭文化晚期因聚落人口规模的急剧扩大而增建房屋,由此推测古人可能意识到中堡岛土地面积已经无法满足聚落的长期发展需要,因而已有迁出的计划。从中堡岛遗址的生计背景来看,该遗址大溪文化和屈家岭文化堆积层中都发现大量石质生产工具,表明种植业在经济生活中占有显著地位。不仅如此,中堡岛遗址所在区域还有丰富的水源和渔猎资源,这些都充分说明先民们已经掌握了相当高的环境、资源认知能力。可见,中堡岛屈家岭文化晚期先民从连续降雨等现象中预测到即将到来的洪水灾害,同时也利用此次即将到来的洪灾契机,动员整个聚落整体搬迁,因而我们现在能在遗址上看到明显的收拾整理后的现象。
(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