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如何描写金山寺的“难写之景”
2021-10-28莫砺锋
莫砺锋
宋人梅尧臣云:“诗家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欧阳修《六一诗话》)什么样的景物算是“难写之景”呢?对于唐人而言,润州的金山寺多半名列其中。金山是长江中流的一座小山,因四面环水,就像鲍照笔下的瓜步山一样,“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瓜步山揭文》)东晋明帝时建寺于山,初名“泽心寺”,名符其实。如此山水形胜的一座名刹,当然会受到争新出奇的诗人的青睐,于是历代诗人吟咏不绝。本文试以唐人题咏金山寺的几首五言律诗为例,来看看诗人是如何处理此类题材的。
我们先排除许棠的一首:“四面波涛匝,中楼日月邻。上穷如出世,下瞷忽惊神。刹碍长空鸟,船通外国人。房房皆叠石,风扫永无尘。”就写景而言,此诗有两个缺点,一是描写抽象,二是夸张过度,故全篇不见精彩。也许许棠在写出咏洞庭君山的名句“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过洞庭湖》)时耗尽精力,来到金山时已经江郎才尽。
其余三首皆曾受到后人赞誉,一是中唐诗人张祜的《题润州金山寺》:“一宿金山寺,微茫水国分。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二是晚唐诗人孙鲂的《题金山寺》:“万古波心寺,金山名目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过橹妨僧定,惊涛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三是南唐诗人韩垂的《题金山》:“灵山一峰秀,岌然殊众山。盘根大江底,插影溪云间。雷霆常间作,风雨时往还。象外悬清影,千载长跻攀。”有趣的是,后人评论后面二首时常常把它们与张祜诗进行比较,也即将张诗视为评价之标准。先看第二首。马令《南唐书·孙鲂传》载:“金山寺题咏,众因称道唐张祜有‘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之句,欲和,众皆搁笔。鲂复吟云:‘山载江心寺,鱼龙是四邻。楼台悬倒影,钟磬隔嚣尘。过橹妨僧定,惊涛溅佛身。谁言题咏处,流响更无人?时人号为绝唱。”可见孙鲂写诗的主观意图就是与张祜争胜,无论是孙诗的何种文本,其尾联都流露出顾盼自雄之意。张、孙二诗高下如何?宋人计有功云:“润州金山寺,张祜、孙鲂留诗,为第一篇。”(《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则评孙诗云:“当时谓骚情风韵,不减张祜云。”(《唐才子传》)可见二诗皆受后人推重,甚至认为难分甲乙。但也有人认为孙诗稍逊一筹,宋人胡仔指出:“祜诗全篇皆好,鲂诗不及之,有疵病。如‘惊涛溅佛身之句,则金山寺何其低而且小哉!‘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仍自矜衒如此,尤可嗤也。”(《苕溪渔隐丛话》)再看第三首,明人杨慎云:“此唐人韩垂《题金山寺诗》也,当为第一。张祜诗虽佳,而结句‘终日醉醺醺,已入张打油、胡钉铰矣。”(《升庵诗话》)真乃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则认为后二首皆有疵病,惟张祜诗堪称名篇。孙诗的两种文本中,只有颈联完全相同,它也确是诗中最为精警之联。胡仔说其缺点是将金山写得太低太小,若是一般的咏山诗,则此话有几分道理。虽说金山的实际高度不过十余丈,方圆也不过里许,但诗人咏山,当然允许夸张,因为诗歌不同于地理学家的测绘报告,若是实写其高度、面积,则有何意味?但是考虑到金山的实况,则可看出此联之佳正是写出了金山位处长江中流的特点,故过往船只的橹声妨碍僧人入定,江涛溅起的浪花则打湿了寺中佛像。也就是孙鲂的意图并非形容金山之高且大,我们又何必从这个角度来批评他?孙诗的真正缺点是其余三联皆较平钝,故全篇难称佳作。韩诗的缺点则是形容金山之高大时过于夸张,故清人潘德舆讥曰:“金山一拳,苦不甚高,安能插影云间?此可言匡庐矣。”(《载酒园诗话又编》)此外它也没能揭明金山位居中流的特点(“盘根大江底”句用来描写江边之山亦无不可)。杨慎性喜标新立异,故力排众说推为第一,实不足据。
那么,张祜诗又好在何处呢?先从其缺点谈起。张诗的尾联,后人讥评甚多。杨慎之后,如明人谢榛称其为“虎头鼠尾”(《四溟诗话》),清人毛先舒称其“村鄙乃尔,不脱善和坊题帕手段”(《诗辩坻》),清人屈复称其“一结何草草乃尔”(《唐诗成法》),如出一口。当然也有人为其辩护,如清人冯舒云:“中二联极重难结,故以‘一宿结之,非凑语也。”冯班亦云:“第七句紧应‘一宿,落句似换不得,然格调颇俗。”(《瀛奎律髓汇评》)意即尾联与首联呼应,即以平日城居之无聊昏浊反衬金山之清幽脱俗,故尚有可取。又如清人黄生云:“写景真确不易,第结欠佳,然此韵甚窘。凡寓窘韵,虽有佳语,无所可用,当为作者恕之。”(《唐诗摘抄》)“窘韵”即窄韵,张诗押“文”韵,整个韵部中可押之字不多,尾联因迁就韵脚而致欠佳。更公允的意见是尾联虽然欠妥,然不足以损害全篇之佳,如清人王思任云:“结句允入打油、钉铰,然前六句可以鼻祖此山。”(见《唐风怀》)又如清人潘德舆云:“结语稍凑,不能损价也。”(《载酒园诗话又编》)在前六句中,最著名的当然是颈联,据说张祜本人也对此联相当自负,当他在白居易面前与徐凝争名时,即自举此联为“嘉句”(《唐摭言》)。此联好就好在它准确而且生动地写出了金山位处长江中流的特点,明人江盈科曰“唐人登览之诗,皆与山川相称,中间联句,真是移动不得”(《雪涛小书》),即举此联以为例证。所谓“移动不得”,意即无法移到其他描写对象,也即扣紧所咏山川的特征。颔联稍逊颈联之醒豁,但同样含有寺处江中、四周環水之意,正如清人王谦所评:“中二联独切金山,移易不动,仍有妙极自然、无迹可求处。”(《碛砂唐诗》)二联从不同的角度描写金山,皆有独到之处,正如明人陈继儒所评:“三、四写朝夜幽隐之奇,五、六摹见闻清远之异。金山寺,古今最号胜景,得此诗而益显。”(《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甚至有人认为颔联更胜一筹,如明人胡应麟云:“晚唐有一首之中,世共传其一联,而其所不传反过之者。如张祜‘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工密,气格故不如‘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也。”(《诗薮》)即使是首联,亦曾得好评,如清人王思任云:“予极爱其‘微茫一语,声到界破。”(《唐风怀》)所以,张祜此诗虽有微瑕,但毕竟生动地写出了金山寺这个“难写之景”,诚如元人方回所评:“此诗金山绝唱!”(《瀛奎律髓》)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