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恋砂记

2021-10-28故招

花火A 2021年8期

故招

作者有话说:总要试着冒险一次、相爱一场,才会不惧岁月褪色。

第一记:浮华之始

宝砂初次踏入宁家的那天,晋城下了场大雪。

纷扬的飘雪落满了宝砂的肩膀,沾湿了她的灰布褂子,一阵风拂过,宝砂的牙关不住地打起了冷战。

跟在宝砂站在一排的一个随从只当她紧张,对方刚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带领她们的管事就在前面大声喊了句:“宁夫人,人都来齐咯。”

“都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坐在梨木凳上的人堪堪发话。

垂头站在厅堂里的人都相互睨着对方,片刻后,她们才壮着胆子接连抬起了头。

宁夫人一个一个地分配下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各司其职地交代完毕。轮到宝砂时,宁夫人先是皱眉打量了一下宝砂湿润的衣褂,继而扫了一眼她发抖的单薄身子:“你就是管事请来教底下人识字的?”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宁夫人拿起搁在案几上的茶杯,冷声斥责旁人:“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敢情在这晋城教书先生都找不着了,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么个半大的孩子?”

宝砂始终垂着眼,她听管事一个劲地替她说好话,从她满腹经纶夸到她文采斐然,在宁夫人冷眼的注视下,管事张口说的话变得越发磕巴了。

宁夫人赏了一袋钱就要让宝砂回去,那管事登时急了:“外头的雪下得那么大,她又不识得路,况且,她家里都没人了……实在不行,要不就,就让她在府上做点打杂的活当吧……”

“家里都没人了?”

“父亲和母亲前些年故去了。几个兄长又不在本市,还有一些亲戚,已经联系不到了。”

听了管事的话,宁夫人略微思忖了一下,挥了下衣袖,让下人拿了笔墨:“这样吧,先试试你的笔力。来之前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是开果脯店的。要不你就即兴写篇介绍小文给我看看。”

挨了许久的冻,宝砂握着笔的手都有些不利索了,她不住地往手心里呵气,看到她这细微的小动作,宁夫人不禁皱了一下眉。

宝砂抚平了那张水纹纸,不稍一会儿,空白的纸上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文章写好后,宁夫人打量了许久,再看宝砂,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宝砂就这么留了下来。

管事牵着她的手走过那栽满了金钟梅的院子:“方才那場面,我一个老太婆吓得都有些腿软,你可真镇定。”

宝砂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布满了汗的手心,眼睛不敢四处张望,只佝着身子往前走。

到了院外凉意更甚,四周静谧无声,石阶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霜,宝砂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打滑了。

“你慢点,别摔了……哎哟!”

只听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道惊呼声,就连管事也火急火燎地跑上前。宝砂循着声源望去,那摔了一跤的人正赤着脚踩在地面上,他像是感受不到膝盖上受的伤,就那么一脸淡然地向前走了几步。

“宁二,这装了蜜金柑的瓷瓶你还没带走呢!”后方的仆人嚷道,“你置气归置气,哪有就这么往地上丢的道理。”

宝砂隔着栅栏旁观了一切,心里暗自嗤笑着这骄纵的人。谁知,那人下一瞬就晃着身子往回走去。他拾起了地上的瓷瓶,环顾了一眼院里的人,接着猛然走到宝砂跟前,定定地瞅了她半晌,他从瓶子里拿出一颗蜜饯果子递给她,嗓音有些发哑:“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宝砂嚼动了几下,不去看宁常熙端沉的眉眼,更不去看一旁不断朝她使眼色的管事,坦然道:“涩口极了。”

宁常熙觑她一眼,而后将手里的瓷瓶重重搁在地上:“在糖渍熬煮时,你们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这次肯定不会有差错。现在呢?明眼人都能尝出来的毛病,一个个难不成还想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院子里的人噤着声,半天不敢喘上一口气。

第二记:明日风回

宝砂教底下的人识字,总是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教,有些年长的下人记性不好,时常一教就忘。连着几日下来,开始有人泄气说:“还不如安排我们去挑水呢,读书识字这事,真是折磨人。”

抱怨声一阵接着一阵,宝砂局促地站在台上,试图安慰那些人:“我也是个笨拙的人,知识记不住是常有的事……”

那些人并不领情,仗着自己的年纪比宝砂大,有人壮着胆开始给宝砂出起了主意:“宝先生,你看要不你教我们读书时就应付着点,回头我们替你多说说好话。这样一来,你也乐得轻松不是?我们这些笨人,是教不聪明的。”

宝砂不答应,他们索性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嬉笑玩闹。时常是宝砂刚训完含着果脯读课文的下人,另一边就会有人头顶着头要打架,再不然,就是弄出各种让她无力招架的新花样。

宝砂总是兀自躲到院外的木芙蓉林里偷偷抹泪。她以为躲在这里就不会有人发现,实则她这般红了眼的模样,早被那懒洋洋坐在楼上阳台的人如数看了去。

“糖冬瓜条、白色糖霜、糖姜片、糖莲子……今天要学的第一个字,就是‘糖。”宝砂一股脑说完,她偷偷瞄了一眼台下。心里嘟囔着也是奇怪,平日里闹腾无比的人,这天却都规规矩矩地端正坐着。

直到识字课结束,他们才猛然站起,一溜烟地蹿出去活动。那群人刚往外跑了几步,就看到了立在廊间的宁常熙。

那些人原本生龙活虎的气势顿时蔫了下来,很快踅回屋里去。

昨夜他们刚下工,后方的院子里嬉笑声一片,宁常熙就是在那时走了过来,看到平日里鲜少出现在这儿的宁二,下人们霎时止住闹腾声,一个个都局促地挨着对方站到了一起。

宁常熙悠悠地看着他们,半天不说一句话。片刻后,他俊秀的眉眼往上一挑:“你们平常上课时也这么闹?”

他们登时战战兢兢,眼睛更不知所措地不知该瞄向何处。

“那小老师脾气好,我可就不了。”宁常熙环顾四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元让人如数分了,炯炯的眸子透着一丝冷厉,“收了我的钱就要把心也收了。回头要是再让我发现你们上课时耍花样,那么……”

说到后半句,他倏地止住了。

底下的人被他这带着威胁的语调吓得打起了哆嗦,越发觉得这钱拿得烫手极了。

下半堂上课开始后,宁常熙就这么站在柱子旁听宝砂讲学,他听她从北方山上的火棘果子说到江南春天时绽放的泡桐花,她的话里满是憧憬的意味:“那一簇簇细密的花瓣沿着围墙往外绽放,风一吹,地上就飘满了脱落的叶片,就连空气中都带着花香……”

“宝老师,”宁常熙朝她微微一笑,“你说得这么惟妙惟肖,敢情是亲眼见过?”

宝砂摇头,不自在道:“其实我也是从书上看到的,然后……自己再揣摩想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宁常熙刁难般继续说,“宝老师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前人在书上说写的大江大河,一草一木,不正是给脚步有限的人感受的?”宝砂放下手中的册子,眼神较真,“人这一辈子,不是所有人都机会一睹那些辽阔的山川和滔滔江水的。虽居于陋室但不止于陋室。”

“宁公子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宝砂激昂回呛。

宁常熙被她说得有些意兴阑珊,挑起眉,旁人只以为他被宝砂惹怒了。殊不知,他的心底却是快意一片。

等宝砂讲完了课,正欲离去,宁常熙拦住了她:“你不怕我?”

“怕?我又沒做坏事,为什么要怕?”宝砂坦然回话。

宁常熙爽朗笑起,这府上出身低微的人无不惧他,宝砂却相反,他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见到他时这般镇定自如的人了。

第三记:檐语深深

宁家世代制作果脯,“宁字牌”果脯蜜饯在晋城内外都十分有名。宁家人每隔半月就派人出一次远门,宝砂从底下的人那儿得知,此举是为了开拓生意版图。

“宁老爷和宁大事业心重,至于这宁二,”管事边纳鞋底边同她们这些新来的闲谈,“从小性子就贪玩,从前宁老爷还健在时,交到他肩上的家业,他总是能推脱就推脱,不能推脱的……”

管事说到一半,被人拽住了褂子,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宁常熙却像是没听到管事的窃窃私语似的,迈着不快的步伐,走到宝砂面前把她叫走了。

宝砂心里有些发怵,宁常熙却不说话,手里拿着水瓢,起身又弯腰,一下又一下地,将水泼到院里那片自由生长的竹林上。这样反复多次后,他微微喘气:“晚上随我去趟运城看看果脯作坊,过些时日再回来。”

近来天气越发的冷,宝砂穿了厚厚的棉褂子仍觉得冻,畏寒的人手脚都是冰冷的,宁常熙将暖手袋塞进她发抖的细弱手臂,又将身上的那件棕色粗绒长外套披到她肩上。

他们到达运城时已到后半夜,接应的人早早地提着盏灯在库房门口候着了。宝砂连打了个哈欠,宁常熙瞥了一眼她犯困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打起精神来,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的掌心温热,抚在宝砂冰凉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您要求做果脯的果子必须是鲜果。可是您应该也知道,现在这大寒天的,果子长得都不好,有些果子刚拖到库房里就烂了不少,我们又不能以次充好。”库房长工抚着长须,沙哑着嗓子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我们技术有限,实在是这气候条件不允许我们完成那几百罐果脯干的制作。”

宁常熙扫了一眼库房架子上摆放的金桔饼,摆出一副深思的姿态,等那库房长工走后,他仍戳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宝砂疑惑地走过去,借着幽暗的光线,她看到了宁常熙眸中盛满了怒意。

宁常熙拿起一瓶糖桂花,拿木勺舀出表面上那些粉末状的砂糖,接着他又拿手细细摩挲了几下:“你看这糖的成色有没有什么不对的?”

宝砂凑近,刚想说什么奇怪的,她再仔细瞅了瞅,很快观察出了端倪,她睁大眼睛:“这糖里……竟掺了盐。”

宁常熙含着怒,甩了一下袖管,冷声道:“不错,真有意思。”

第四记:变故一场

黑夜无边,长街小巷沙沙刮起了大风,宝砂照着宁常熙的吩咐,去了南边那座宅邸,她忐忑地叩响大门。

接连敲了几次,木门才敞开了一条缝,里头传来一道不悦的质问:“找谁?”

“我来找林掌柜。”宝砂登时打起了精神,满脸堆着笑容。

“掌柜的早就寝了,也不看看这都几点钟了,你当这里是旅馆,想来就来?”那人态度更差了几分,摆了摆手,“去去去,一边去。”

见他就要合拢门,宝砂忙拦住,憋着一口气把方才宁常熙教她的那句苏州话说了出来,她的口音听着生硬突兀:“麻烦你告诉林掌柜,我是官凝。”

宝砂在厅堂里端坐了好半天,就在她昏昏欲睡就要打起盹时,一道不耐地喊声传了过来:“哎哟,这么冷的天……”

宝砂回过头,还未开口,那林掌柜就稍稍惊愕了一瞬,她和宝砂四目相对,宝砂局促不安地干站在原地,心里更是捏了一把冷汗。

那林掌柜端详了面前的人一会儿,继而肯定道:“你不是官凝。”

接着她扳起宝砂的下颚,保养得体的手指抚着宝砂的脸颊,沙着喉咙说道:“像,真是太像了。”

“你笑一下我看看。”

“啊?”宝砂愣住,勉强扯起嘴角。

“笑得欢快些。”林掌柜继续命令。

宝砂努力照着她要求的笑法再次笑了次,露出弯弯的月牙钩,她怔然了一刹,接着才失落道:“你不是官凝。”

她踮起脚,伸出手在灯光下看了看:“我这人吧,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滑头码子。”

“啊?”宝砂听不懂她说的,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我说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不老实的人。”

宝砂无声,只听那林掌柜继续说:“你知道官凝是谁吗?她是我的侄女儿,几年前,她和我们吵了一架,就再也没回来了。

林掌柜犹自闭上了眼:“她是个倔丫头。”

宝砂刚走出林家大门,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宁常熙。她想,这人生得可真出挑,哪怕只是站着不动,也不易让人忽视。

可分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让宝砂有些猜不透、看不懂。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宁常熙走上前,抖了两下外套上的水渍。

宝砂发现,他的头发湿透,棉袄上也全沾湿了,可他还是那么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见宝砂不答,宁常熙推测着问:“失败了?”

“你先回答我,官凝是谁?”宝砂那对又深又黑的眼珠子紧盯着宁常熙看,不放过他微变的表情。

“她是我兄长的妻子。”宁常熙掏出手帕擦了擦有些狼狈的脸颊四周,“两年前,他们不顾两家人的反对,执意去了津门。在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一切都得从头来。那林掌柜自己就是年轻时独自从苏州远嫁来了运城,丈夫去得早,膝下又无子女,她自然不想让侄女再受一次这样的苦。”

宝砂懵懂地点头,又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让我去同她谈生意?”

“呵,”宁常熙冷笑,微涩的心绪悄无声息地蔓延起,在漆黑的巷子里,宝砂并不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听他幽幽地说道,“小八,在这世上,你最信任的人,是谁?”

听到许久未被人叫过的乳名,宝砂吃了一惊,她在她那一辈兄弟姊妹里排行第八,在家里还未正式取名前,大人们都这么叫她。她不知宁常熙从何处得知了这名,转念想到管事,應该是管事告诉他的。

“最信任的人?”宝砂敛眉,“是我自己。”

“那你呢?”她反问。

“没有,我在这世上没有信任的人。”

“你可以相信我的。”宝砂以为他不信,又道,“真的。”

宁常熙终于放缓了神情,他笑起来,像是在笑她的天真:“我连自己都不信不过,又怎么去相信其他人?”

“这样啊。”宝砂恻然道。

第五记:势同水火

他们再回到晋城已是大半个月后了,宁常熙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难闻的花香,望着眼前成簇的万寿菊,他责问下人:“这些花是怎么回事?”

“这……这是宁大吩咐我们运回来的。”对方小声说。

“他回来了?”宁常熙的声音听着戾气一片。

宁家的人都知道,长子宁常鹤从小便和幼弟不对付,这回宁大回来了,两人共处在一个屋檐下,针锋相对肯定是免不了。

令他们奇怪的是,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个多月,其间宝砂被宁常熙引荐去一家书院帮忙,他似是有意将她同宁府的人隔开。

那天她从书院回来得晚,平日里总不见踪影的人,这日难得悠闲地在后方的院子里修剪花草。听到响声,宁常熙转过身,打开放在桌上的一罐蜜饯,捏起那色泽清新的金丝橘,无端说:“这果干还是我在两年前做的呢。”

“我知道他就在里面,你让他别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那人啐了一口,直接推开拦住的下人,冲上前大声骂道,“宁常熙,你这是成心在和我作对?”

纵然宁常熙性子沉静如水,在此刻脸上也明显挂着不悦,他挥了一下衣袖:“喊什么呢,你这样子怕是要让全府的人都看你的笑话。”

宁常鹤气极,扑过去,作势就要狠狠掐住宁常熙的脖子。宁常熙也不躲,只适时用力攥住了宁常鹤的手腕,接着将他撂到一边去。

宁常鹤踉跄起身,看到站在一旁的宝砂,顷刻变了脸色,旋即,他伸手紧紧按住宝砂的肩膀不放,重复道:“官凝,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的……”

眼看着就要推搡起来,宁常熙走上前将宝砂拉到自己身后。宁常鹤被下人拉走时,宁常熙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大哥,我念在你还是我大哥的份上,让你不至于跌得太难看。往后,可就没有这样的宽恕了。”

宁常鹤冷哼:“全晋城的宁字牌果脯也就这么大,谁输谁赢可还不一定呢。我就是疯了,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院子里恢复了静谧,宁常熙在她面前半蹲下,替她把裙角开合的盘扣扣好,她下意识地缩了身子,他起身同她平视,看着看着,他好像忽然失了神。

第六记:一番梦呓

“我和他从前就不和。”良晌,宁常熙启唇。他不再看宝砂,眼里添了几分黯淡,他的口气听着无可奈何极了,“明明是至亲的兄长,却成了最仇恨的关系。斗气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家族果脯业的掌权。”

“年纪再小一点时,”宁常熙往茶壶里添了水,“我装作满不在乎、不学无术的样子,想着,既然兄长那么想要那掌权人的位子,那就让给他。于我来说,那始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家和万事兴。

“但他不这么认为,即使是骄纵、稚拙时的我,他仍把我当作最大的竞敌。他在暗中使绊子,不想让我坦然生活是常有的事。在两年前,父亲突然积劳病故,家里的担子一下子落到我们身上,在父亲留下的字薄里,我成了‘宁记果脯往后的掌权人。他没想到父亲最后选的人是我,大动干戈地闹了几天,母亲被他气得病了好些日子。”

宁常熙越说越涩然:“父亲早知道他和林氏果脯业的官凝私自许了婚约,他甚至同人家说,要把宁记并到林氏去。但他没想到,去了津门后,官凝得知宁记的掌权不在他手上,直接无故消失,她带走了大批人马,他们合办的果脯店生意开始一落千丈。”

宝砂哑然。

“两年前那会儿,他设计弄伤了我的腿,管事领着我去乡下养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你在河间里捉鱼,发梢上淌满了水。那时我想,明明是这般小的人,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劲把渔网直接网起。我还听见有人喊你‘小八,小八,听这称呼,我只觉亲切极了。”

宝砂早忘了这茬事,她听宁常熙这般说着,后悔起自己心大,不记事。

在乡下养伤期间,宁常熙走路不便,索性让下人临时在院里搭了个遮阳棚屋,一旁摆了个乌木小桌,供他读书喝茶用。溽暑季节的傍晚稍稍转了凉,他闲闲地眯眼打起了盹,睡得迷糊间,就听院外传来一道响声:“约抱住,许秦楼,巫山云起却回头。欲问青蛾天下事,眉间字,扑火曾温思烬里。”

许是走近了些,几道喧响的叫嚷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小八,小八,你还记了什么诗词?快继续说给我们听听。”

宁常熙也跟着竖起耳朵听,被问的人似是想了想,片刻后才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哎呀,有蚊虫把我的手腕咬出了好几个包。”少女微恼的声音隔着墙檐传来。

宁常熙听得嘴角微勾,当天夜里,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从家里带来的驱蚊液,绿色的透明玻璃瓶在灯光的照耀下更显莹亮。

宝砂第二天从学堂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家门前放了个木匣子,匣子里整齐摆放里几个玻璃瓶子,还附了一张纸条:“驱蚊药水,供汝尔暂用。”

那年夏天余下的日子里,宝砂身上总是缠绕着忍冬花和薄荷的气味。直到夏夜渐远,窗外不再暴雨骤降,她仍未知晓那木匣子从何处来,留下的,只剩她绵绵不绝的好奇心。

时至今日,那快要蒙尘的答案才终于被揭开。

原来是他。也那么幸运,是他。

第七记:变幻莫测

冬去春来,宁常熙对“宁记果脯”新式果脯的研制也提上了日程。

“宝老师,你看,糖渍和返砂糖饯一起熬制后,这金柑橘上面就生了一层砂糖薄膜。”一位下人同宝砂讲解起果脯的熬制过程,他嘿嘿笑起,“虽然我们识字的本领不强,但说起对这果脯的了解可是十分在行的呢。”

到了就餐的点,还不见宁常熙未回府,宁夫人心神不宁道:“这宁二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宁常鹤夹了一筷子菠菜,事不关己地笑起:“还能有什么事,谁还不知道他宁二是个大忙人啊,指不定是在外面陪什么豪商巨贾吃山珍海味快活去了,估计他早忘了我们。”

宁常熙彻夜未归,宝砂睡得也不安稳,在后半夜,她隐约间听见府内传来窸窣的响动,这般异常的氛围,让她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到了翌日傍晚,前去宁记打听状况的管事和下人才魂不守舍地进了门。

“宁记,早上闭店停业了。”管事凄楚地说完这话,她脚下一滑,颤颤巍巍地跌到了凳子旁。

下人絮叨起事情的起因:“最近有不少人说,吃我们家的果脯吃坏了肚子。从前些天开始,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到店里讨说法,宁二抚慰我们说是小事,谁不知道他是最愁的那个人……”

几天后,宁常熙才回了府。

宁常熙一脚踢开宁常鹤的屋门。此时的宁常鹤正懒洋洋地倚靠在榻上,摇着扇子,正捻起一颗糖莲子准备往嘴里塞。

“非要把‘宁字牌果脯这块金字招牌都毁了你才甘心吗?伙同运城的那些作坊在我们家的果脯里动手脚,宁常鹤,我万万没料到你会如此下狠劲。”

宁常鹤默然,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颇为满足地笑起。

晚饭宝砂吃得索然无味,正打算去竹林里转转,就看到了正在和说话宁夫人的宁常熙。

望着他苍白消瘦的脸,宝砂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酸楚。

“既然那批果脯是在运城出了问题,上回你不是带宝砂去了那儿,干脆就把问题推到她身上,这样起码还能挽回颓势。即使是兄弟间的恩怨,也总不能砸了宁记的招牌不是?”

“这是我绝不会用上的主意。”宁常熙斥声反驳宁夫人的提议,“哪怕是走投无路,哪怕让‘宁字牌从此消失于世,我都不会这么做。家业固然重要,但宝砂,宝砂……”

宝砂躲在暗处,看站在廊亭内的宁常熙红了眼,他哽着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宝砂之于宁常熙,是锅炉内长久炼就的糖砂,是最纯净最无瑕的那一份。

他待她好,好到他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她丢掉盔甲。他更不愿,不愿让她因为自己遭了罪。

通往内院的石径上堆了一地的萚,宝砂的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听到动静,宁常熙唤道:“宝砂。”

宁常熙背对着她,合上双目,隔了半晌才佯装镇定道:“你走吧,我们宁家,不养闲人。”

如若昨夜没有听到他和宁夫人的对话,宝砂或许还会当真,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过,酝酿在唇齿间的絮语甚至还未说出,她就听宁常熙继续道:“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知道,他在放自己一条生路。

宝砂还是走了。穿的还是来时的那件衣裳,换来了重重的一袋钱币。

管事送她离开,说起了她刚来时的事:“那会儿宁二执意要我去找你,我还记得刚看到你时那不卑不亢的模样。一转眼,居然都过去这么久了。”

第八记:枯木逢春

宁记倒闭的境况到了大半年后都没能好转,宁常熙遣散走下人,许多人不肯走,他眉目沉敛:“去别处找点活做,跟着我受苦做什么。”

那些人像约好似的,又倔又固执,说什么也不肯走。

“你们还真是主仆情深。”

宁常熙闻声抬头,看到和宝砂近乎如出一辙的面孔,定定地看了片刻,他才开口:“你是官凝?”

“不然呢?”官凝在他面前站定,“我可不是那傻丫头,都被人赶走了还替人着想。”

宁常熙面露难色,只听官凝继续说道:“宝砂去找我伯母时,我们碰巧撞见,我从未想过,有人会和我如此相像。”

官凝拢了一下头发:“说起来你或许不信,她拿你给的那笔钱,拉拢了不少宁记从前的供货商。让我们林氏帮助宁记重建,这笔买卖,怎么着都不会亏,不知宁公子觉得如何?”

“我这么做不为别的,不过是不想看到宁常鹤那得逞的模样。以及,我受了宝砂的恩惠。”

宁常熙怔怔地思索了半晌,不接腔,只问:“她呢?”

按照官凝给的地址,宁常熙一踏进那家店铺,就闻到了素心兰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宝砂正在清理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宁常熙出了半天的神,才轻声喊了一句:“小八。”

宝砂抬头,四目相对间,俱是一怔。

风吹起了宁常熙的袍角,按捺着积攒在心底的那份情,在此刻通通化作一句:“从今往后,我们再也别分开了。”

宁常熙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还是那对眉、那双眼:“小八,小八。”

她的名字在他心间反复荡漾着,一遍又一遍。

最终记:无终之终

冬日的雪说下就下,果脯店这段时间为了储备来年的存货,里里外外的人都忙了起来。

宁常熙正在对账,一道生面孔急急跑了进来,喘气道:“宁二,库房那儿的一批货出了点问题,您快过去看看。”

宝砂刚从街上买京果回来,看宁常熙披了外套就要出门,她拦住他:“我去吧,”

库房里都是些未见过的人,宝砂只当都是最近新来的。宝砂一过来,有人就拿了根青红丝和几块果脯干给她尝。

“口感……过分甜了。”宝砂嚼了几口,皱眉道。

宝砂久久未回,宁常熙按捺不住,起身去找她。

有个人从库房内走了出来,明明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但宁常熙就可以肯定,那是宝砂。

宁常熙朝她走近,心里盘算着晚上该吃些什么,她未施脂粉的脸庞映入他眼前,他就要牵过她的手:“回家吧。”

宝砂笑了一下,脸上忽地起了痉挛,她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疼。走了几步后,她吐出了一口血,宁常熙察觉到不对劲,他顿住脚,手臂开始不住地发抖:“小八,小八,你别吓我……”

宝砂倒在了他怀里,那齐肩的乌发被寒风吹得散乱,她微仰着头,抚着他的眉心:“宁常鹤,在果脯里……下了毒。他想害你,却没想到,去的人是我……”

宁常熙喉头一哽,喃喃地重复着:“小八,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父母故去后,我以为我要没饭吃了,管事找到我,说要请我当小老师,我……”宝砂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说到最后,她似是累极,只望着他笑。

宁常熙抱着她,沿着十里長街往回走,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眼泪就这么淌了下来,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衣被风吹得飘起,覆到她清冷的面颊上。

在这冬日,只剩满地的枯叶萧索地飞扬着。

那时他听她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天真地以为跨过荆棘后,就能得到岁月的眷顾,赢得这天上人间,换来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一双人的良辰美景。

余生悠长,他终究只能兀自贪恋着心间的那道砂。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