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蒙特利尔的晚风
2021-10-28岳舟
岳舟
摘句:那晚的月光太重,我声势浩大的心动,对于孟知秋来说,只是一场吹过蒙特利尔的晚风。
1.
五月,这是我第二次来杭城,这里比记忆中更潮。
简单收拾一番,车子便已到了宾馆楼下。杭城海洋大学与省博物馆联合举办了为期三个月的海洋生物展,本次活动有馆长旧友——法国水母专研教授受邀进行一场科普讲座,而我则通过友人牵线搭桥,作为本次活动的法语同传翻译一并出席。
车子里空调开得很足,同声传译没有硬性着装规定,我只穿了一条到大腿中部的牛仔裤,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向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机要求调高一点空调温度时,车子已慢慢停靠在路边。随后车门打开,我身旁的座椅一沉,热浪随着开关门的动作席卷过来,一抬头,正撞进一双熟悉的眼中。
孟知秋,这个无论以何种方式提起,都会让我的心口为之一颤的人,此刻好端端地坐在我旁边。我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鼻尖,心里担心双眼皮贴有没有不小心翘起来。他向我投来一个故人重逢的表情:“好久不见。”
我有些局促地捏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与孟知秋就像一本已经知道了结局,却仍然不忍心翻到最后一页的悲剧言情小说。暗恋四年,分别三年,整整七年,一个人又能有几个七年呢?
我愣神时,冰冷的膝盖已经盖上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他身上惯有的雪松香味自膝间隐隐传来。他看向我,微笑着解释:“这次活动的部分展品也是我们研究院外借的,我算是对接部分的总负责人。”
“我是来做同传的。”我把四散的心绪迅速拢了回来,偏头看他。以他的能力和阅历,早就不会干这种跑现场当“保安”的活了。
“其实你更多的是想看展吧?”
“是。”孟知秋坦然地点点头,“也是为了你。”
我的呼吸随之一滞,孟知秋指了指我膝盖上的西装外套:“两年前我们院去法国交流,想到之前庆功宴上,你说自己很喜欢枫丹白露,所以我捡了一片叶子做成標本,不过一直没机会送给你,在家里吃了好几年的灰。听说这次你也会出席,所以带来了。”
我的确很喜欢枫丹白露——这个名字是张爱玲的译版,而我很喜欢张爱玲。只是最开始把这件事故作不经意地告诉孟知秋时,我心里想的不是一定要去,而是未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和他一起去。
这是孟知秋送我的第二片叶子,是他惯爱使用的意象。我沉默地盯着它看时,他开口道:“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怎么讲?”
孟知秋微微偏头看向我,像对每个曾有过交集的旧友一样,温柔地开口道:“下半年我就要跟进一个国外的基因研究项目组了,如果不是这次凑巧有空……”
他的话未尽,车已稳稳靠在路边,他先行下车,抬手挡住了车的上沿,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其实根本就不是凑巧。”
孟知秋微怔,低头看向我,我展颜:“其实我早知道你会来给我送礼物,所以推掉了五百万元的小生意特意来的哦!”
孟知秋无奈一笑,配合地点点头,与我并排往场馆里走。热浪裹挟着南方独有的潮气席卷而来,记忆与经历混杂在迷蒙的水汽里,带我回到那年的夏天。
孟知秋,其实一点都不巧。
2
那年我还在读大三,洛城生物研究所与蒙特利尔大学联合设立了关于圣劳伦斯河出现中国草鱼的生物入侵专研项目组,在国内招聘一名随行会议翻译,项目是国家批下来的,预算充足,翻译工作长达一个月,薪资不菲,但工作量大,专用词多,因而我们系报名的人数寥寥。
室友小陈啃着西红柿和我说:“你平时不是试着翻译过一些海洋生物类论文吗,去试试呗,真选上了,我们宿舍半年吃喝不愁。”
我正收拾着桌上的外卖打包袋,闻言,抬头笑道:“我早就递过报名表啦。”
小陈向我竖了个大拇指,扭头洗手去了。伴着哗哗的流水声,我打开手机,在公众号上再次确认了一遍招聘信息,心里有种因过于坦然而间接产生的焦虑。这一刻,除了我本身的一切变量都变得难以信任起来,直到报名时间、面试地点和着装要求全部烂熟于心后,我才会略松口气,隔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面试那天是这周唯一的小雨天,我撑伞走进面试等候区后,收好伞,默默擦拭着鞋上迸溅起的泥巴。
其中一个和我还算认识的女生指了指紧闭的玻璃门:“小春!刚才有个特帅的男人进去,大家都沸腾了!不知道这次项目有没有他……本来想着选不上也无所谓,但如果他也去,好像突然就来动力了!”
我笑她花痴,半晌却又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我为这个项目,或者说“刚才进去的那个特帅的男人”准备了太久,久到这个项目只是一个机遇,让重逢提前到来了。
不久就叫到我,面试的屋子挨着实验室,连带着这儿的墙壁也散出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坐在中间的男人示意我坐,可能是面试了一个下午稍有疲惫,他紧抿着嘴,无意识地掰着手中摁动笔的胶套。
可能是我愣了太久,他抬眼看我,嗓音温和朗润:“请坐。”
我有些赧然,回神似的点点头,匆忙坐下。
“请说一说你应聘的原因,和自身的优势。”身旁一个女研究员率先开口,屋内三人,此刻都定定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个人对海洋生物保护非常感兴趣,阅读并翻译过大量相关论文,对行业相关专用、生僻词汇掌握程度要远高于我的同龄人,这里是我的部分翻译作品,您可以看一下。”
我把准备好的翻译稿递过去,女研究员愣了一下,有些惊喜地接了过去。第一篇论文的标题是《关于普氏原羚保护遗传学研究》,署名是一个“Qiu”
女研究员翻看几页,惊喜地递给中间的男人看:“孟主任,这不是你去年发的吗?”
孟知秋抬手接过论文稿,低头翻看几页,略点头后便放到桌上,没什么特殊的表示,继续例行询问着我问题。女研究员兴奋起来,接连抛出很多问纲外的问题,我却因孟知秋不咸不淡的态度而莫名有些失落,回答得心不在焉。
女研究员最后道:“你太适合了,仿佛就是为这次项目而生的……孟主任,我觉得就可以定这位……”
她低头看了看我投上去的简历,嘴角抽动几下,显然不会读我的名字。孟知秋挑了挑眉,低头看向我的报名表,而后偏头看她:“逄。”
“哦哦……那逄遇春小姐,虽然还不能给您准确答复,但我相信并期待着与您达成合作,这边请,感谢您的到来。”
……
我回到宿舍后,小陈兴冲冲地上来问:“怎么样,面试顺利吗?”
“顺利,基本定了。”我倒在床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脑袋里浮现出孟知秋冷淡的表情。天早已放晴,我的心却难以自抑地阴郁起来了。
3
女研究员没骗我,这次项目的翻译工作被我以绝对的优势拿下了。
飞机是早晨七点多,相关人员需要五点在研究所门口集合。我和导员早早地报备好,本来是睡不着的,三点多却又不自知地阖上了眼皮,最后拖着行李箱飞奔到研究所門口时,研究员们已经在大巴车前聚齐了。领队的孟知秋抬眼看了看我,没什么喜怒,沉默着转身上车,这态度反而让我更难受,我低着头跟了上去,心里却觉着不如叫他骂我一顿来的舒服。
面试的那位女研究员坐在我左侧,递过来一个煮鸡蛋和一袋温热的牛奶,冲前面眨了眨眼:“是孟主任要我帮你带的,他不喜欢迟到的人,不过大家没有等很久,也没有怪你,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我接过塑料袋,眼睛湿漉漉的,没细看,而后我转过身去低头咬着牙剥鸡蛋,不让眼泪掉出来。
女研究员小声问我:“不喝牛奶吗?”
我愣了愣,怕自己一张嘴就哭出来,平稳半天才道:“我乳糖不耐受。”
“我女儿也是。”可能是想到一个月见不到孩子,女研究员也垂下了眼睛,开始给我翻看她相册里女儿的照片。而后就是候机,登机,转机,真正站在加拿大国土上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点。
蒙方负责人安排我们住下,当晚与他们共进晚餐,席间多用简单的英语,对面实在说不出时才用我翻译几句,我得以还算清闲地吃了一顿晚饭。
加拿大育空是著名的极光圣地,虽然这儿见不到,不过星星还算清晰可见,得知不需我在场翻译过后,我便溜去了二楼的露天阳台,美其名曰看星星,其实更多是吹吹风放会儿空——早晨的事影响了心情,我做什么仿佛都不太顺利,比如过于难吃的飞机餐;比如行走时不小心被绊倒,当着孟知秋的面摔了个狗啃泥;比如刚才译错一个词,虽然他们谁也不知道……
席上两个坐在边缘的蒙方成员也上了楼,不过他们并没有看见我。我捏着手指,他们断断续续的法语交谈传过来——
“中国那个年轻的负责人看着就没什么经验。”
“谁会甘心在他的手下做事,我发誓……”
其实他们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我也很清楚这段对话仅仅是出于两个平常的研究员对年轻有为的科研办公室主任的嫉妒,但在理智说服我忘掉这些碎嘴子以前,我的腿已经迈了过去,并用法语高声道:“秋是很优秀的人,如果你读过他的论文,你会后悔自己今天所说的话。”
两人明显愣怔一下,而后对视,摊了摊手:“一个玩笑而已。”
“我不觉得这是玩笑,你们用了侮辱性词汇。”他们长得高大,正当我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斟酌着如何在不挨打的前提下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时,孟知秋已不知何时来了阳台,晚风吹过,他解开一颗衬衫的纽扣,松了松领口走上前,仿佛挡在了我和两人之间。
蒙方二人顿觉尴尬,支吾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孟主任……你们中国人都很有趣……我们先走了。”
孟知秋插着兜目送他们两个,而后回头对我说:“聊什么呢?”
“生物入侵事态严峻,我在和他们说中国也有入侵生物,比如水葫芦啊……福寿螺什么的。”我闭着眼睛扯谎。我不想让他难过,虽然他不是会因为这种事难过的人。
“哦。”孟知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扭头看着楼下的夜景,“懂得还挺多。”
我讪讪一笑。
“教我几句法语?”孟知秋道。
“比如?”
“不好意思怎么说?”他扭头看我,“早晨你迟到在先,但我态度不好,听说还让你还哭鼻子了,不好意思。”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风擦着他的面颊拂过,黑夜掀起了几缕后脑柔软的发丝。我隔着一层夜色看着他的眼睛,空气似乎都挂上了一层名为心动的光晕。
“Je t'aime(我爱你)”我把头扭过去,怕自己的表情穿帮。
他配合地念了一句:“Je t'aime”,眉眼弯弯,含着笑意看我:“还算不错?”
也许是我太过紧张,看他的笑都带了几分心思被识破的促狭。
“其实还挺巧的,”在空气快因为我心虚的沉默而凝固时,孟知秋开口了,“我们本来打算硬着头皮用英语的,后来考虑到很多专业用语使用非即时翻译太麻烦,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招招看,没想到有你这么合适的人选。”
我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
孟知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有光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舒展肩胛铺陈开来的肌肉,在月下极为好看。我许多次欲言又止,许多次试图抬步上前,只是那晚的月色太美,我太懦弱,少年人不曾言明的心动,沉默于那晚蒙特利尔微咸的晚风。
孟知秋,其实这一切一点都不巧。
4
这天我会站在这儿,是我们两年前就约定好了的。
那年我刚上大学,帮青城老家的二姑照顾她放心不下的牧场。
起初还是很平静的,甚至还有几只不怕生的小羊蹭到我身边玩耍,直到天色渐暗,我也精疲力竭,正打算打道回府时,一只受伤的野生藏羚羊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牧区,倒在了我的身边。
我抱着藏羚羊艰难地挪到了公路,站在路边挥手,希望有人能停下,载我们去山下的救助站。随着几辆在一只藏羚羊面前显得过于局促的私家车无奈驶过,一辆奔驰越野车停在了我的身边。
副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身上套着的大而厚的防风服,我回神时防风服已披到了我的身上。他把羚羊从我怀里接过,递给我一张纸,要我擦擦身上的血污。
而后他给藏羚羊做了简单的处理,并叫我们及时联系保护区负责人,彼时男人只穿着一件纯黑的短袖,上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绷出流畅好看的线条。他甩了甩额前的发丝,抬眼对我说:“你很勇敢,如果它活下去,那你就挽救了一个生灵。”
那年我十九岁,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未尝喜欢的滋味,可当那件防风服上清冽的雪松香味侵入我鼻间的一刻,我抬头看向面前抱羊的男人,一股强烈的悸动自心尖不可抑制地袭来。往后很多年我都深深地记得那一幕,日落旷野,青草遍地,心动漫天。
临出发前,我大着胆子拉住他的防风服衣摆,问他:“我们还能见面吗?”
“不敢确定。”他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四处看了看,最后从雨刮器下找到一片半干枯的叶子,递给了我,“这叶子跟着我们从洛城來到这儿,现在我送给你。我叫孟知秋,一叶知秋,见到这片来自我家乡的叶子,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洛城,那是我念大学的地方。
我如获至宝地轻轻握住那片叶子,孟知秋对我挥了挥手,冲我道:“再见啦,小姑娘。”
“等等,”我喊住他,“如果真的有机会再见面,你总得知道我的名字吧?”
他看小孩般看我,随后抱臂回头,笑道:“好啊,那你叫什么?”
“逄遇春。”我看着他,掌心微热,“我姓逄,很像逢,但是和旁边的旁同音。”
“好,”孟知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所以孟知秋,这一切其实一点也不巧。这天我们能在这儿相遇,是我每个晚上背生物学专业用语背到吐的必然结果。
从得知研究所有过外招翻译的可能后的这三年里,我坚持每天翻译一篇生物学领域的论文,一天都没断过。
——我们是不同领域的人,你的论文我看不懂,但每篇写过什么我都记得。你喜欢的鱼是我的手机壁纸,你给我的叶子到现在我都留着。
我叫逄遇春,我用我的三年努力,换了你的初遇和我的重逢。我很喜欢你,也希望你很高兴,再次认识我。
5
接下来的一个月过得疲惫且乏味,孟知秋和团队奔波在一场场枯燥而严肃的会议和实验之中,而我浸泡在一沓沓无穷无尽的翻译稿里,连翻译带审核校对,经常要不自知地忙到后半夜。那天赶着翻译完一批国内送来的文件时,已经是早上两点半,房门被轻敲几声,门口传来孟知秋熟悉的温润嗓音:“我来取稿件。”
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收拾好一桌乱七八糟的纸团、橡皮屑、甚至还有餐厅的打包袋,和半个没吃完已经风干了的汉堡,而后随手抓了支口红迅速涂上,小跑到门前,故作平静地开门:“晚上好,辛苦你们啦。”
“主要是项目也快完结了,最近在收尾,你还要倒国内的时差给我们提供资料,也很辛苦。”孟知秋接过文稿随手翻了翻,冲门外指了指,“你有吃晚饭吗?唐人街有还在营业的面馆,小李去打包了很多,今天晚上我们在等最后一组水质比对数据结果,大家都在,如果你饿,可以去跟着吃一点。”
“没吃过。”我侧了侧身,希望能够挡住垃圾桶里因为太撑而被迫浪费掉的半个汉堡,“唐人街的东西很贵的。”
孟知秋笑着说没事,我披了件外套,跟在他身后小步挪到隔壁的房间。桌上摆着几个还没拆开的外卖袋,沙发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饱足后疲惫睡去的研究员,那个给我递过牛奶的女研究员也在,她叫秦雪,此刻正蹲在水盆旁边吃面,盆里有几只大小参差的草鱼,被他们描述得恶凶神恶煞的“入侵生物”,此刻正静静地在水里游转。
秦雪给我搬了个凳子,热情地起身挑选面条:“你爱吃打卤面还是红烧牛肉面?”
其实我已经很饱了,随手挑了一碗茄子青椒打卤面后,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捡里面为数不多的肉丝吃,不太好吃——这点我早有预想,能在唐人街开到凌晨的店,估摸着也做不出什么美味。我抬眼看了看还在写邮件的孟知秋,凑过去问道:“那是你们这次捞上来的小鱼吗?”
孟知秋打完编辑栏里的最后一个字,才回神般看向了我:“啊,是的。”
“它长得很好,也没欺负别的小鱼,为什么一定要赶走它呢?”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弱智,但确实也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想法,一向财政紧张的政府,为什么愿意花几百万美元来对付一条鱼呢?
体贴如孟知秋,并没有嘲讽我这种想当然的良善,而是耐心地解释:“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但对于生物学而言,它的出现,更大意义上象征着一种长久以来的平衡被破坏。草鱼的主要食物来源是水中的植物,而且食量很大,如果它大量繁殖,后果就是草被吃光,寄生在草里,躲在草后的小鱼将无处可逃。”
“别聊了,再不吃面就……面都哪里去了?没人给孟主任留一碗?”秦雪姐在桌上一堆空袋空盒里扒拉几下,声调渐渐抬高。
孟知秋连忙挥手示意自己并不饿,但谁信呢,从头到尾他都是最忙的一个。
“我这碗没动过几口,如果你不嫌弃,我给你夹一点出来?”我把面推过去,看看孟知秋怀疑的表情,咽了咽口水补充,“或者我再去买一碗。”
孟知秋犹豫半晌,最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确实有点饿……那麻烦你了。”
我找了一副新的一次性碗筷,恨不得把所有浇头都夹给他,暗自窃喜之余却又在心里暗暗悔恨,为什么刚才要夹走那几根为数不多的肉丝。
6
面嗦到一半的时候,孟知秋突然收到了来自蒙方的回信,这也就意味着本来该在明天上午结束的蒙特利尔之行,在今晚提前落下了帷幕。大家索性爬起来聚到一起,买了几瓶印的花花绿绿的啤酒,开了个简陋却也充满意义的庆功会。
大多数时候我都缩在角落里偷偷看孟知秋,后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时有几个喝嗨了的研究员注意到从头到尾不吭声的我,硬把我拉进去一起玩。
他们随手挑了个啤酒瓶,买面的小李清出一张空桌子,转起瓶子来,我被偶然转到过一次,谈起最喜欢的地方,我说是枫丹白露,话间偷偷打量孟知秋,他也看向我,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很漂亮。”
几巡过后转到的是秦雪,她选真心话,于是小李兴冲冲地问:“在场的人,有没有人做过什么让雪姐特别感动的事?”
“还真有,”秦雪毫不迟疑,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孟知秋,“孟主任对我女儿特别好,我记得那时候我刚离婚,女儿跟着我住回我们宿舍,又破又冷的。她老是念叨爸爸,孟主任那时候赶项目没回家,就住我那屋旁边,主任没嫌她吵,还送了她一片叶子,说一叶知秋,拿着它就能想到她爸爸秋天带她去游乐场的画面,我真的……不说了,主任,敬您一杯。”
孟知秋微笑着将杯底的啤酒饮尽,大家也都感慨于他的体贴而跟着举杯,小李笑着破坏温情气氛:“主任对送叶子情有独钟,我家也摆了一片呢,有情调!”
众人哈哈大笑,孟知秋也忍俊不禁,唯有我被“一叶知秋”这四个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陌生的字打了个手足无措,跟着扯出几声笑,每一个音阶又都承载着浓浓的失落。这一段只属于连接我们回忆的叶子,原来只是他惯用的社交信物吗?
游戏还在继续,酒瓶转到我面前时,我还尚未从刚才的难过中抽离出来,小李属实是有点喝多了,兴奋地大手一挥,指着我说:“又是逄大美女……说起来,你还没有男朋友吧?正好,我们孟主任也是黄金单身汉!你是学法语的,我们孟主任就是四分之一个法国人啊!让我想想……你们以后的孩子,这可是打一出生就会……”
“行了小李,你喝多了,赶紧去厕所清醒清醒。”秦雪见我面色不对,把满嘴跑火车的小李赶去了卫生间。
我看着孟知秋:“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是四分之一个法国人?你会法语吗?”
“会啊!说得可好了!主任,别害臊,给我们逄大美女露一手……”小李还在厕所里参与着这个话题,我却执拗地等着孟知秋亲口回答我。
他点头:“的确会,我爷爷是法国人。”
“那你……”
我想到露台的晚风,想到他亲口说出的“我爱你”,那个笑原来不是错觉,他的的确确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也的的确确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知道这是我呼之欲出的真心,只当我是因受了委屈而通过小孩子般的恶作剧来耍他来解气,从而耐心地配合我。
“那你也太厉害了吧!”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继而昏昏沉沉地起身,“我实在不太舒服,先回去睡觉啦!大家好好玩,晚安!”
从起身到把自己蒙进酒店的被子里,我都没敢想“孟知秋”这三个字,直到温暖的棉絮把我完全包围,抽泣声才从我的唇齿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第二天订好回国的机票后,我在群里发了几个哭脸表情:“对不起啦大家,本大学生还要备战期中考,今天晚上的飞机就回国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这段经历我会一直放在心上!谢谢大家!”
项目提前结束,研究员们得了几天假期逛一逛蒙特利尔,其实我也想去,可我太难过了,我见不得那条河,也见不得孟知秋。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我。
可我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我欲关掉手机时,孟知秋的消息恰好弹出:“有空吗?我们下午要去市中心,我现在在宾馆楼下,临走前想见你一面,有一些话对你说。”
会是什么话呢?对那晚的解释,或是客套的告别,我都不是很想听。于是我犹豫良久,狠心地扣下手机,半晌却又偷偷趴到窗边,看着孟知秋熟悉的颀长身影靠在树边,看着他拿着手机等了很久,最后上车,随即我的手机传来一条信息:“抱歉,必须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一路顺风。”
我的眼泪还是不太争气地掉了出来,倒在床上哭了半天,最后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回家路上下了一场雨,浇得我打了半天的哆嗦,如果有个人能给我擦一擦就好了。我想。
然后我又想到孟知秋,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哭到实在没什么眼泪能流出来的程度时,我蒙头大睡,我梦见草原,梦见孟知秋送我一片落叶。
而后我突然惊醒,意識到自己原来真的动错了心,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在我期待已久的重逢后,他没记起我,也没爱上我。
初遇那年我十九岁,最适合心动的种子栽在了一片最不适合的土地里,孟知秋用一场游戏把我连根拔起,像从圣劳伦斯河里捞出一只本就不该在这儿出现的草鱼。
7
当我结束一场翻译,从同传间推门出去时,孟知秋正坐在较后排的位子准备离场,我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瓶杭城才有卖的茶水。
而后我们叙旧一样坐到一起,说了很多有的没的,最后我问他:“那年你叫我下楼,是想和我说什么?”
其实我难以释怀。回国后我才知道,那天孟知秋并没有去市中心,有个来这儿探亲戚的中国姑娘骑着自行车撞到了他们的车上,小腿骨骨折。他送她去医院,后来她像我一样对他一见钟情,但她广而告之,穷追猛打,轰轰烈烈,把喜欢闹得很不体面。
但再后来,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原谅我的心有不甘,如果当初我鼓起勇气下楼,他可能就不会遇到她了。
人是经不住“如果”的诱惑的,得知消息的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想着如果他当时想和我说的是“其实我很喜欢你”呢?那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就会是……
孟知秋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回答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早就认出你了。”
随着我的表情渐渐凝固,孟知秋平静的语调一点点侵入我的耳间:“你的姓那么特殊,怎么可能忘,最开始没告诉他们是怕他们说我拉关系户进组,也就只能假装不认识你了…不过说起来也巧,你似乎总能出现在我身边……我算算,青城一次,蒙特利尔一次,这儿一次,我们真的很有缘。”
我暗骂他迟钝,手上却还是举起了茶水,为我们所谓的缘分碰杯。
让我来算算,蒙特利尔一次,这儿一次,其实都没什么缘,就连这次杭城的工作也是我得知孟知秋可能会来后拜托朋友,辗转数天,托了无数个人情才定下来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刻意的,我想为我的七年,自私地要一个答案。
我欲开口时,孟知秋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略歉意地冲我点点头:“不好意思,未婚妻。”
随即他展颜,电话那边传来撒娇的嗔怪:“你怎么能半天不理我呢?”
我就这么看着孟知秋软言哄人的侧影,似乎突然就释怀了。
原来我从来都不懂他,回国后的这些年来,我刻意地模仿着他可能会喜欢的人——体贴、优雅、知性、专业。因此我无法做到责怪他为什么不回我电话,也做不到把喜欢弄得人尽皆知,所以就算我那天下楼去,他也不会喜欢上我,我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我付出的那么多年努力,此刻也都显得不太重要了。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我与孟知秋并肩走出场馆。馆长站在门口,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有很多话要说。于是我们面对面,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他向我张开手,用一个绅士到他甚至没碰到我肩膀的,不含任何情爱意味的拥抱,为我七年来的意难平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飞往法国的飞机上,我又不争气地梦见了孟知秋。一个铺满月光的背影伫立在我面前,我的暗恋梗在喉间。
也许很多年后,他也会回忆起那个瞬间,回忆起曾经有个和他很有缘分的姑娘在天台和他生气,“耍”着他说了一句“我爱你”,也许他会回忆起那晚的风和月,也许会想起我,回忆起我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说“Je t'aime”的身影。
可惜他永远、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那儿,是怎么站在那的儿。
那晚的月光太重,我声势浩大的心动,对于孟知秋来说,只是一场吹过蒙特利尔的晚风。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