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礼鸿与盛静霞:诗词唱和的人间仙侣
2021-10-28潘彩霞
潘彩霞
1940年,23岁的盛静霞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20岁时,她就创作了40首气势磅礴的抗战诗,和师姐沈祖棻一起,并称学校“两大才女”。不仅才华横溢,她还生得清新脱俗,一时之间,倾慕者众,其中有县长、教授,也不乏文艺青年。师长们纷纷帮她牵线,可是,她一个也没看上。
老师钱子厚调离学校时心有不甘,“你到底要找怎样的人,把条件告诉我,我到天涯海角替你找去!”盛静霞于是开出三个条件:“一要能写诗词,能和我唱和;二要未结过婚的;三是江浙人。”不久,她收到钱子厚寄来的信,说找到了最佳人选,是他的同事蒋礼鸿。
初识,相见不欢
蒋礼鸿擅诗词、工书画,精通文字训诂、古书校释,在蓝田,他被称为“小圣人”。他比盛静霞大一岁,巧的是,他是浙江嘉兴人,完全符合条件。
兴奋之余,钱子厚马上给盛静霞写信,信里还附上了蒋礼鸿的照片。照片上,一位白衫青年五官端正,丰神俊朗。彼时,盛静霞正为有人追求而苦恼。为了摆脱对方,她立刻答应钱子厚,可以先通信看看。
不久,蒋礼鸿的第一封信到了,字迹娟秀潇洒,还附了婉转清丽的诗词,盛静霞非常满意。鸿雁传书几次后,为了增进了解,她希望蒋礼鸿来重庆工作,同时,把他介绍到自己工作的大学任国文系助教。
蒋礼鸿与盛静霞晚年合照
两个月后,蒋礼鸿穿过封锁线,历经千辛万苦,从湖南经贵州,终于到达重庆沙坪坝。就这样,一个风尘仆仆的“光头小和尚”站在盛静霞面前。“面黄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长衫,着土布鞋”,与她想象中的江南才子大相径庭。
这也就罢了,他木讷迂腐,不善言谈,常常问三句才答一句。同行在校园,他永远走在她身后三尺,且不发一言。即使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也只知道看书复看书,看困了,就自顾自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全然不顾她还在身边。
当初有多期待,现在盛静霞就有多失望。她出身殷实之家,父亲曾在上海开办纺织厂。在安逸中长大,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渴望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她不在乎他的贫寒出身,可是这个“呆猫”与她格格不入,和他相处,实在亲密不起来。
他们的关系,也成为大家的笑谈。同事们欣赏蒋礼鸿的学问,却都认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次次不欢而散,盛静霞非常苦恼。有一天,她又因为他的沉默而生气时,他嗫嚅着说:“我不会说话,几千里跑来,只有一颗心。”
然而,他的一颗心,她丝毫感受不到热情。在朋友建议下,盛静霞决定先分开一段时间,于是申请去白沙大学先修班执教。
临行前,她与蒋礼鸿恳切交谈,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语的脾气,并约了来年再相见。
再见,情定终身
盛静霞走的那天,蒋礼鸿送她上船。返回路上,他失魂落魄,走在江边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一向爱书如命的他,甚至连书包丢了都不知道。
回忆里,角角落落都是她,想到她为他打洗脸水,带他吃饭、看电影,温暖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炽热的激情被点燃,所有的思念,蒋礼鸿都写进诗词:“书欲寄,泪先流,不成一字只成愁……”
读到他寄来的长信,盛静霞大为感动,通信唱和逐渐多了起来。
在信中,他们一起探讨学问。教学中遇到不懂的,她就向他请教。每次,他都极其认真,一一注释。她在讲台上不断赢得好评,对他这块“浑金璞玉”,也越来越刮目相看。
几个月后,蒋礼鸿翩然而至,头发剪了分头,一身青色的长衫整齐挺括,与之前判若两人。更欣慰的是,他主动谈起别后见闻,漫游在山村野寺,他们谈诗词小说,即兴唱和,“徘徊在红豆树下,徜徉于月下花前,不啻人间仙侣”。
那时,蒋礼鸿正在编撰《商君书锥指》,盛静霞就负责帮他抄写。酷暑中,两人各据书桌一角挥汗如雨。白天看书、抄稿,晚上散步,足音与落叶合奏,一同谱写爱的乐章。
一个在柏溪,一个在白沙,除了偶尔涉江一见,他们几乎每天写信。情到深处字字珠玑,诗词唱和缠绵悱惻。他说:“欲寄一双红豆子,换取相思万字。”她便遥寄:“共说相思镌肺腑,还将宝玉嵌玲珑。”
蒋礼鸿、盛静霞结婚照
在单身宿舍的小油灯下,写信、读信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国家动荡,远离亲人,战火中,他们视彼此为唯一的依靠。
有一次,邮船触礁沉没,一连四天都没有收到蒋礼鸿的信。恰好那段时间,江面涨水,翻船时有发生,盛静霞不由胡思乱想,昼夜以泪洗面。直到几天后他平安出现,顿感悲喜交加。那一天,她借诗明志:“利锁名疆苦自欺,从今与汝永相期。牛衣贮得奇温在,死死生生无别离!”
1945年7月,盛静霞与蒋礼鸿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才子佳人引得师友称羡。
没有什么行头,床是拼起来的,家具是借的,唯一的新婚用品是同事送的暖水瓶。一方红绸上,两人各写了一首诗作为誓言,从此,开始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学术道路,并肩同行
抗战胜利后,盛静霞带蒋礼鸿到扬州见母亲。蒋礼鸿没有房产田地,不懂人情世故,对此,家人颇有微词,但盛静霞不以为意。物质可有可无,学问才是他们共同的志向。
之后,两人双双去南京任教。蒋礼鸿29岁时,《商君书锥指》一书终于著成,在语言文字研究方面崭露头角。著名学者顾颉刚读后断言:“此人将来必成大器!”
学术得到认可,可是不通人事仍是蒋礼鸿的短板。
1947年夏天,一纸解聘书摆在他的面前。酷热的天气难抵心中寒凉,站在南京街头,他不禁发出“南京不要住,一雨大风来”的悲叹。
蒋礼鸿被学校“弃如敝屣”,南京待不下去了,盛静霞毅然请辞教职,跟随他来到杭州之江大学任教。他教古代汉语,她教古典文学。
随着儿女出生,在这人间天堂,小家庭的温暖抚慰着蒋礼鸿受伤的心。其乐融融中,他的不平心绪渐渐平复。
学术切磋也是夫妻俩的日常。在授课中,盛静霞发现,一些民间词曲很是费解,于是请蒋礼鸿帮忙研究。那些词曲出自敦煌文献,敦煌学顿时引起蒋礼鸿的兴趣,钻研之下,他一发不可收。1959年,《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出版,一鸣惊人,引起敦煌学界重视,被誉为研究教煌的必备之书。
学术道路上,他们孜孜以求,随着时光流逝,爱却历久弥坚。扇子上,两个人的名字总是并排在一起;夕阳下,俩人携手散步的身影,成为校园里一道美丽的风景。他们还约定,不管谁先去世,都将遗体捐献给国家作科学研究。
蒋礼鸿一生嗜书,《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一再增订,第四版时,字数已达到原来的好几倍,被称为“撼山易,撼《通释》结论难”。1992年,这本著作获得“吴玉章奖金”一等奖。不幸的是,那时,蒋礼鸿已患肺癌。
平生所学,他想发扬光大。不顾多病之体,年过古稀后,他仍然坚持去上课,半节课下来,背后的衣服一直湿到了腰部。
几度危难后,1995年,盛静霞又一次收到蒋礼鸿的病危通知单。这次,她没有留住他,她的《写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匆匆作别。按照当年约定,蒋礼鸿去世后,盛静霞和儿女将他的遗体捐献给了浙江大学附属医院。
“梦魂不忘常相慰,忽搴重帏一笑来。”他去世后,她写了多首诗文怀念。用残余的精力,盛静霞继续蒋礼鸿的未竟之业,相继主持出版了《蒋礼鸿集》,注释了他俩一生诗词唱和的《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
岁月跋涉中,她总能感受到,他在天堂俯身凝望。心愿已了,2006年,盛静霞去与蒋礼鸿团聚。依照他们的约定,她的遗体,也做了捐赠。“明镜台前肩并处,笑看恰一双。”像新婚时写的那样,爱,依旧芬芳馥郁,绚丽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