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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高校本科人文学科的困境与出路

2021-10-28张静宁

关键词:人文学科文理学院文科

张静宁

(东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在新经济主义意识形态对大学渗透作用下,“创业精神”充斥美国大学,给人文学科带来深刻的生存危机。各大院校的人文学科被裁减重组,人文学科教授终身制受到质疑和挑战,人文学生人数锐减,学费飞涨,毕业生就业困难或者失业,传统的文理学院纷纷倒闭或者被兼并,营利性教育模式飞速发展并进一步挤占传统人文学科市场,等等。美国学者迪里奥(Di Leo)说,“新经济主义的影响力在大学增长一分,人文学科的影响力就衰退一分”(1)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xix.。另外一些美国学者则以“被毁灭的”(2)see to Readings, B.,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边缘的”(3)see to Ferrall,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失去灵魂的”(4)see to Schrecker, E., The Lost Soul of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The New Press, 2010.等等字眼来形容人文学科现今的处境。

本文的“人文学科”(liberal arts或humanities),是一个兼具狭义与广义的概念。首先,狭义的人文学科是指学科以及以学科为核心而形成的大学基层的组织单位——院系,和我国常说的“文科”一致,传统上包括文学、历史、哲学等学科;但由于学科的不断发展,“人文”所囊括的学科种类不断扩大,也包含外语、心理学、社会学、视觉与表演艺术、区域/文化/民族/性别研究、哲学与宗教等等。其次,liberal arts 和humanities,如韦伯字典定义的一样,指“大学里的学科,如语言、哲学、历史、文学、抽象科学,其主旨在于传授通识,促使学生全面智力发展(如推理、判断能力)……其意思与职业、专业(vocational/professional)相对”。这样的定义就包括了一些我国常说的理科学科,如生命科学、理论数学、理论物理,还包括在我国大学并不常见的文理学(liberal and general studies)。这些广义的文科,也是美国的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s)的核心学科与课程。与人文学科相对的是人们常说的职业、专业学科,包括农业、经管营销、新闻传媒、自然资源保护、教育、工程、医疗卫生、家政、法学、图书馆科学、军事、公安警察、公共行政与服务、神学等等(5)see to Indiana University Center For Postsecondary Research, The Mapping of CIP Codes to Disciplinary Domains, The Carnegie Classification System, Downloads. (2018) [2020-06-25]. http://carnegieclassifications.iu.edu/downloads.php.。

本文所谓的人文学科的困境,是指不管是狭义还是广义的人文学科背后的“通识教育”理念的困境,即在美国文理学院建立之初,“把学生从传统与习惯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让学生学会宽容并充满睿智的谦逊”并理解“民主社会的基础和公民的责任”(6)Pascarella E, Wolniak G, Seifert T, “Liberal Arts Colleges and Liberal Arts Education”, ASHE Higher Education Report, 2005,31(3), p,3.之宗旨的困境。本文所谓出路的探讨,是指美国学者不仅主张让这些学科在市场经济中生存壮大,还主张人文学科传统理念的继续发扬。

一、美国人文学科毕业生、教师、文理学院面临的困境

(一)毕业生骤减,就业困难,收入减少

学生和家长作为消费者对学科的生存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些传统的学科,比如拉丁文、希腊文等,就是在市场的选择中被逐渐淘汰的。本文使用美国教育部的高校综合数据系统(Integrated Postsecondary Education Data System(7)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al Statistics, Integrated Postsecondary Education Data System (2021)[2021-6-25]. https://nces.ed.gov/ipeds/datacenter/InstitutionByName.aspx.,简称IPEDS),分析从2011到2019年间,由卡内基院校分类系统所承认的2558所四年制院校各学科的本科生毕业生变化情况,总结市场对学科的选择倾向。

表1统计了8年间全美每年本科毕业生总数及各科毕业生人数占总毕业生比例的变化情况。总毕业生人数呈逐年上升趋势,从1 659 099人到1 958 543人,增幅为18%。而所有的文科毕业生占总毕业生比例,除去跨学科研究略有增长外,都在大幅下降。其中降幅较大的如外语(1.30%到0.85%)、英语语言文学(3.21%到2.00%)、哲学(0.76%到0.49%)、社会学(8.47%到6.98%)、历史(2.08%到1.18%),这些也是人们观念里比较传统的“不实用”学科。与此相比,职业、专业学科,毕业生比例增长较快的有工程(4.87%到6.47%)、医疗卫生(8.90%到11.97%)等;而表现不好、毕业生比例下降较快的学科,如教育,则是人们观念中比较偏文科的学科。这些数据反映出8年间毕业生总数增长原因基本与文科无关,以及毕业生回避文科的倾向。

表1 2011—2019年间文科与职业、专业学科毕业生占总毕业生比例变化情况

此外,人文学科所遭受的另一大威胁,即来自营利性教育机构的挤压。这些机构如凤凰大学(University of Phoenix)、阿波罗集团(Apollo Group)等以网络职业培训为主,多数以非实体形式存在。而这些机构的学生尤其排斥人文学科,比如在2000—2001年间所有的营利机构毕业文凭中,“文学文凭为零”。这些教育机构的管理人员认为文科知识无法由“计算机算法转化成编码知识”(8)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p.101.而通过网络传授。

以上人文毕业生骤减及与职业、专业教育、营利性教育的繁荣的情况对比反映出新经济主义意识形态下学生“职业主义”(careerism)的盛行。人们关心大学教育能不能让学生获得值得雇佣的技能,尤其在经济危机、学费飞涨的情况下,学生更加关心他们的教育投入能否获得回报,以及他们能否偿还求学时欠下的债务,如美国学者迪里奥所说,“大学生不在乎受什么样的高等教育,他们要的是使他们获得偿债能力的教育”(9)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 xix.。人文教育在人们心中往往是“无用的” “有钱人的奢侈品”,美国学者瑞克门(Drakeman)戏称1933 年经济危机,人文社科的毕业生都是一手领文凭,另一手领学校发的一块面包救济粮(10)see to Drakeman D. Why We Need the Humanities: Life Science, Law and the Common Goo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文科生不赚钱、找不到工作、教育投资的回报率不高也是大数据证实了的。美国教育部另一项名为本科及本科以后(Baccalaureate and Beyond Longitudinal Survey, 简称B&B)的调查(11)see to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al Statistics, The Baccalaureate and Beyond 2016/2017, [2021-6-25] https://nces.ed.gov/datalab/index.aspx,跟踪大约29 000名2015—2016年毕业生,对他们2017年第一份工作收入情况进行统计。表2显示,社会学、人文学科、心理学毕业生所占的比例都随着收入的升高而急剧下降,在最高收入区间分别只占到18%、7.4%和7.3%。其他表现稍好的学科如文理学、历史、传媒、公共行政与服务、设计与应用艺术都在前三个收入区间分布相对平均,而到了最高收入区间比例急剧下降,这表明文科学生难以达到高收入水平。这和计算机、工程、医疗卫生毕业生的比例随收入区间的升高而快速升高、集中在最高收入区间(三个学科毕业生分别占54.5%,61.2%和47.2%)的现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表2 2015—2016年各科毕业生2017年收入情况调查

文科“无用”也因为一些教育机构的行为言论得到强化。如有营利性教育机构直白地在广告中说,“我们是公司……我们不说‘培养学生价值观’或‘拓宽学生视野’这些狗屁话”(12)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97.。而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教育与劳动力中心2010年发表长达122页报告,呼吁大学要以职业培训为己任,“否则,我们将毁灭我们国家的未来……我们付不起这样的代价”。美国学者法瑞尔(Ferrall)指出美国的政治政策文本也在有意无意强调人文“无用”论,因而更进一步深化人文学科的危机。2006年教育部长斯百林(Spelling)发布长达55页的高校改革的建议,无一字提到人文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对培养公民的意义。美国政府也屡次提出对大学课程进行改革,强调护理、卫生信息技术、制造、环保等职业教育的重要性(13)Ferrall 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p.48.。

(二)人文社科教师待遇差、工作不稳定、地位降低

人文学科面临的危机也体现在人文大学教师的生存状况,包括他们的收入和雇佣情况。

首先,美国大学人力资源协会(College and University Professional Association for Human Resources, 简称CUPA)2017—2018年关于美国大学教师的数据表明,公立四年制本科院校教授的平均年薪为98689美元,副教授为78408美元,助理教授为67410美元。除区域文化民族性别研究这一领域外,所有文科教师的年薪全部低于各级别的平均水平,其中最高为公共行政与服务,略低于平均值,最低为英语语言文学和视觉与表演艺术教师的年薪,教授、副教授和助理教授的平均年薪处于同级别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水平。与文科教师普遍低薪的状况相比,其余职业、专业学科教师的年薪基本都居高不下,法律和经济管理/市场营销教授平均年薪分别为130 067美元和124 422美元,工程类教师的平均年薪为123 929美元(见表3)。这种差距,在私立大学可能会更加明显。

表3 2017—2018年美国公立大学各科教师平均薪酬 (美元)

其次,美国大学,尤其是2008年经济危机以来,为节约成本,越来越倾向于雇佣非终生轨教师,保证大学有弹性的廉价劳动力,认为这是节约成本、提高效率的最好方式。美国学者铎拿厚(Donoghue)认为,“终身制虽然缓慢但又毋庸置疑地在消失”(14)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55.。他说:“终身教授存在了80年,但我不确定在未来的80年这一头衔是否会继续存在。”(15)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xi.美国大学的教师基本分为四类:终身教师、终身轨教师、非终身轨全职教师、非终身轨临时教师 (如美国人文与科学协会的划分)(16)see to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Estimated distribution of humanities faculty members across tenure statuses by discipline, Fall 2017. Humanities Indicators, a Project of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2017)[2021-6-25]. https://www.amacad.org/humanities-indicators/higher-education-surveys/2-faculty#32791.。前两类受终身制保护,而后两类合称非终身轨教师,不受终身制保护。根据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统计,2015年美国大学非终身轨教师平均达到57%,而1975年和1995年这个数值分别是34%和47%,表明雇佣非终身轨教师的现象越来越普遍(17)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 Trends in the Academic Labor Force,1975—2015.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2015) [2021-6-25]. https://www.aaup.org/sites/default/files/Academic_Labor_Force_Trends_1975-2015.pdf.。人文学科也贯彻该策略。根据美国人文与科学学会2017—2018年间对四年制本科院校展开的“人文院系”调查(Departments Survey)(18)see to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Estimated Distribution of Humanities Faculty Members Across Tenure Statuses by Discipline, Fall 2017. Humanities Indicators, a Project of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2017)[2021-6-25]. https://www.amacad.org/humanities-indicators/higher-education-surveys/2-faculty#32791.,文科院系的非终身轨教师占38%。所有文科中“科学史”由于比较冷门,只有少数顶尖研究型大学才会开设,所以终身教师和终身轨教师比例较高,占88%;其余比较大众化的文科,如英语、外国语言文学、传媒等,非终身轨教师比例分别为41%、49%和55%,接近或超过半数(表4)。

表4 2017—2018年美国本科四年制大学文科教师雇佣情况

非终身轨教师在文科院系大量出现,说明文科教师的地位低下,因为失去了终身制保护的大学教师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工资低、工作量大、受到过度的管理与问责、失去学校和公共事务的话语权、工作朝不保夕。非终身轨临时教师也被戏称为“学者中的吉卜赛”或“大学里的自由基”(19)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56.,有些临时教师不得不辗转于三个或更多的学校,以维持正常的收入水平。这些学者的基本感受是“羞愧、消极与不安”(20)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 46.。有学者描写大学对非终身轨教师过度管理的现象,“教室后墙是玻璃墙,行政人员随时巡视教学大楼,以保证这些教师不会提前五分钟下课”(21)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61-62.。

当人文教师不受终身制保护的时候,也代表人文学科失去了其批判的精髓。传统的人文教授被称为“公共知识分子”“社会的良知”等等。美国学者铎拿厚说,人文教授传播与创造了文化理想,这是他们权威的根源,他们是“社会契约”型的学者,不同于掌握专门技能的专家型学者,如工程师和医生等(22)Donoghue F. The Last Professor: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68.。当人文教师失去了参与学校与公共事务的自由,受到过度的管理与问责,失去了实践批判功能的权力,他们就成了美国学者迪里奥所说的“消极、驯服、遵从、温顺”的主体(23)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 xviii.。“挑战权威以及全面审视社会及文化——包括学术文化——的能力,是大学繁荣的前提。在失去这种能力的时候,大学就荒芜了。”(24)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ix.大学人文学科有可能面临着其根基的丧失。

(三)文理学院式微,入不敷出

文理学院是美国高等教育系统中的“小众,”学校的规模普遍偏小,通常1000到2500学生,坐落在比较偏远的地区,以培养本科生为主。这样的学校一般达不到规模效益。因其宗旨是学生的全面发展,其学生服务的成本往往居高不下,比如坚持小班授课,不像一般研究型大学一样“为追求名声,严格选择学生,以研究为目的,让教师尽量减少授课”(25)Ferrall 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p.14.,生师比与其他类型的院校相比往往偏小。其收入依赖于两种主要途径:学生学费和捐赠基金。在2008年以来的经济危机中,这两种收入都有缩减趋势。为吸引学生,学校不得不给予学费折扣,就造成了学费收入缩水。而捐赠并不稳定,而且各个学院的差异很大。有的历史悠久、名声显赫的“富校”捐赠基金基数大,如果管理投资得当,有望不断增长;而有的学院捐赠基数较小,即使在经济危机中没有直接蒸发,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捐赠基金总是依照“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的规律增加或减少,这对缺乏历史底蕴和基金积累的院校特别不利。

表5为美国高校综合数据系统的数据,分析了卡内基院系分类系统所罗列的共243所(216所私立,22所公立,5所没有提交数据)文理学院的2016经济状况。

表5 2016年美国文理学院经济状况

2016年私立的文理学院(以下数据均为216所学院均值)总支出是总收入的125%,说明普遍存在入不敷出的情况。虽然学费较高,达到21545美元,但学费总收入只占到年总收入的57%。生均总收入和生均总支出的差为9446美元,也就是说2016年每招一个学生,学校就要亏损9446美元。私立文理学院,除工资支出占总支出的40%外,如学者法瑞尔所说,住宿制、小课、教授授课、坚持不用研究生代课、豪华设施(图书馆、实验室和运动设施等)都是支出居高不下的原因(26)see to Ferrall 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本文篇幅无法显示每一所文理学院的情况,其实排名靠前的名校收支不平衡的现象都十分严重。2018年,美国新闻(US News)排名第一位的威廉姆斯学院(Williams College),年总支出是总收入的2倍多,而第二名的阿姆赫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则达到5倍多。所幸私立学院的捐赠基金都相对比较庞大,216所学院平均生均占有184 411美元。排名美国新闻前5位的学院平均生均捐赠基金接近百万美元,排名前51位的50所学院(有一所没有提交数据)生均捐赠基金30万美元左右。所以目前私立文理学院在每年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基本依靠捐赠基金维持营运。而美国学者法瑞尔的研究表明,在2008年经济危机以前,两百多所文理学院只有几所会有入不敷出的现象(27)see to Ferrall 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公立文理学院的经济状况更不容乐观。虽然表面上公立学院每年勉强收支平衡,总支出是总收入的99%,但这些学院的学费收入普遍较低,捐赠基金非常少,生均占有36493美元,有的“穷校”则只有几千、几百美元。所以这些学院都在勉强营运,在经济危机中并没有抵御风险、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

文理学院式微的另一表现是,文理学院获得文科学位的毕业生占文理学院毕业生的比例在急剧下降。美国学者宾特(Brint)等人说,如今文理学院在市场经济中的生存之道是挂文理学院之名,行职业、专业教育之实(28)see to Brint S. , Riddle M., Turk-Bicakci L.,et al. “From the Liberal to the Practical Arts in America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and Curricula Change”, 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2005,75(2), pp.151-180.。据美国学者法瑞尔统计,1987年,全美文理学院的毕业生中,大约10%的学生获得职业、专业学位;到2008年,获专业、职业学位的学生已达到30%。在一些比较低端的、名声不显的文理学院,获职业、专业学位的学生远远超过50%。本文通过对美国高校综合数据系统的数据分析,发现2016年243所文理学院所颁发的毕业文凭中,33%是职业、专业文凭。但文理学院的内部差异较大:在美国新闻排名前51位的50所学院(有一所没有提交数据)所颁发的文凭中,职业、专业文凭占22%,而在美国新闻排名后50位的学院中,职业、专业文凭占44%。美国学者迪里奥认为“这一现象仿佛给人文学科打了一个巨大的耳光”(29)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9 .。

二、人文学科的价值和学者对其衰落的忧虑

人文学者面临的问题是,他们对人文学科的辩护,能引起人文学者的认同与共鸣,却不能让处于人文学科外部的人信服。 目前最常见的有从三个层次对人文科学的辩白:人文科学培养思维习惯和批判能力,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这种能力是公民意识与民主生活的基础;也是较之职业、专业教育灵活多变,使学生终身适应各种条件变化,包括市场要求千变万化的基础。

美国学者纳斯博姆(Nussbaum)认为,人文学科的教育使学生“在复杂的环境中学会积极、有力并缜密地批判”(30)Nussbaum M.,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8.,他们勇于挑战权威,并且不局限于眼前的问题或个人的忠诚,“能够体会并同情别人的困境”,即能够共情或换位思考,这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31)Nussbaum M.,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 p.6.。缺乏人文教育赋予学生的这些特质,学生们有可能成为“技术型的温顺的主体”或者在市场经济中变得“贪婪而麻木”,“他们没有个性,人云亦云,用温驯的官僚的眼光看待世界,主宰行动”(32)Nussbaum M.,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3.。在缺乏批判性或有同情心的公民意识的情况下,整个国家的民主生活就会受到威胁,而整个世界也因此“不能建立高尚的文化”(33)Nussbaum M.,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 p. 8.。

加拿大学者埃克斯若德(Axelrod)认为,人文教育所培养的能力,比起单纯的技术或职业教育,使学生更适应市场变化。比如,加拿大30家高科技大公司的总裁就曾经联合发表声明,充分肯定人文学科所培养的能力:“我们公司所处的环境在不断地变化。为了公司的繁荣,我们需要各层次的有创见的思考者,能在大环境里做出决断。他们必须具备沟通能力——能推理、能创造、能写作、能演讲……即是说,我们需要领导者。”(34)Axelrod P., Values in Conflict: The University, the Marketplace and the Trials of Liberal Education. Montreal, Canada: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67.而美国教育协会(American Council on Education)的调查也表明人文科学科学生具有“沟通、团队协作能力,有灵活性,能与不同背景的人相处,理解全球化的意义,受过行业道德培训”,因而在市场经济中别具竞争力(35)Axelrod P., Values in Conflict: The University, the Marketplace and the Trials of Liberal Education. Montreal, Canada: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68.。学生和家长往往强调专业、职业教育带来的直接收益,而大公司的领导者往往强调员工的灵活性和终身学习的能力,从长远看,反而是人文毕业生发展更好。

虽然许多学者都强调人文知识的概念性、象征性的价值(36)see to Amara N.,Ouimet M., Landry R., “New Evidence on Instrumental, Conceptual and Symbolic Utilization of University Research in Government Agencies”, Science Communication, 2004,26(1) pp.75-106.,美国学者瑞克门则另辟蹊径,主张人文知识与人们生活相关的实用性和工具价值。瑞克门认为,科学研究不仅要受到宗教、道德的监督(如胚胎干细胞研究),其社会价值也需要从哲学、神学、经济学等方面去衡量。最终决定这些研究值不值得投资,研究成果能否走向市场,能否带来最终的经济收益的是人文知识。比如,英国医药卫生部(National Health Service)的几次相关生物技术的政策制定都由著名人文学者参与,他们也最终决定这方面研究的走向(37)see to Drakeman D, Why We Need The Humanities: Life Science, Law And The Common Goo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瑞克门又指出美国公民自由发展史上的每次里程碑式进步都是由人文学科来推动的。比如,19世纪70年代美国最高法院在裁定摩门教徒重婚案件的时候,不得不借助历史学家从文献中发掘的托马斯·杰弗逊给友人的信件,来重申宪法第一修正案中政教分离的原则,“关于殖民时期的学术研究直接转化为宪法内容”(38)Drakeman D, Why We Need The Humanities: Life Science, Law And The Common Good. New York: Palgrav Macmillan,2015, p.65.。1954年布朗与教育委员会一案(Brown vs. Board of Education),标志着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在公立学校终结。瑞克门认为当时最前沿的社会学、心理学关于隔离对儿童伤害的研究,在最高法院的裁定中起着关键作用。而近年的安乐死的案件,关于公民“死亡的权利”论证,又大量援引经典与现代的哲学著作。以上例证都表明人文知识推动了美国公民权利的每一次进步,这也是人文学科“工具”的价值(39)see to Drakeman D, Why We Need The Humanities: Life Science, Law And The Common Goo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以上种种都是人文学者论述的人文学科的内在和外在价值。但在市场的规则前面,美国大学的人文学科应当怎样做,或者做什么,才能挽回人文学科发展的颓势呢?也就是说,新经济意识形态下人文学科的出路在哪里呢?这是美国大学人文学者关心和研究的问题。

三、对人文学科发展出路的探讨

(一)打破学科壁垒,“合纵”办学

传统人文各门学科因知识体系和大学行政机构的无限发展和扩张而不断分化,各自遵循不同的认识与运作的规则,各科之间壁垒森严,不通有无,独立的学科无论是吸引生源还是知识转化都处于弱势地位。因而有学者提出“合纵”是人文学科在市场经济激烈竞争规则之下大势所趋。“合纵”有三个方面的意思:第一是指人文学科之间壁垒的破除与综合;第二是弱化人文学科与专业或职业学科之间的二元对立;第三是指各大院校,或因学校类型相似(如文理学院),或因地域相近,通过行政和管理手段进行多方面的联合。

近年来,人文各学科过分细化、各自为政的现象屡屡遭到批评。如学者卡斯提(Cassity)和安格(Ang)批评文科学者“各自专注于自己的好奇心、独立专研,以出版独著为荣”(40)Cassity E, Ang I, “Humanities-industry partnerships and the ‘knowledge society’: The Australian experienc”, Minerva, 2006, 44(1):p.52.。而这种学科分裂的状态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美国学者宾特强调,在文科学科纷纷缩减,仿佛“被推土机推平”的时候,有两门跨学科性质的新兴专业,文理学(liberal/general studies)和跨学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的招生则总是稳中有升,以强劲的发展势头独树一帜。“这说明文科发展的一种有趣的趋势,学科之间的壁垒正在慢慢消失。”(41)Brint S. G., Riddle M., Turk-Bicakci L.,et al., “From the Liberal to the Practical Arts in America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and Curricula Change”, 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2005,76(2), p. 159.美国学者米勒(Miller)也主张大力发展“新文科”,即“文化研究”,“综合经济、政治、文本分析、性别理论、历史、后殖民理论、物质对象和政策的角度”进行教学和研究,这样的“新文科”能促使学者和学生自我反思,也使他们关注社会公平与变革。“新文科”是跨学科的,与其说是一系列学科中的一种,不如说是文科本身(42)Miller T. Blow up the Humanities. Philadelphia, P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08.。

另外,也有许多学者批评文科与专业、职业教育人为的二元对立。人文社科有其独立的主张与传统,但与专业、职业教育并不矛盾。美国学者宾特认为,美国教育从来都注重实践,即使在莫里尔法案(The Morrill Act)与赠地运动之前,人文传统最盛行的时代也是如此(43)see to Brint S. G., Riddle M., Turk-Bicak L.,et al., “From the Liberal to the Practical Arts in America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and Curricula Change”, 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2005,76(2), pp. 151-180.。学者巴斯卡瑞拉(Pascarella)等人认为,“过去三十年,人文与职业教育之间的对立渐渐改变。人文或职业教育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大学都致力于提供体现深厚人文底蕴的职业教育的课程”(44)Pascarella E., Wolniak G., Seifert T., “Liberal Arts Colleges and Liberal Arts Education”, ASHE Higher Education Report, 31, 2005, 31, p. 8.。

各大院校以文科各科综合、人文与职业教育结合来加强竞争力的实践举措体现在大学“联合体”上。全美大约有100个“联合体”,最著名的有“五院合营”(Amherst, Hampshire, Mount Holyoke and Smith College, 和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费城西郊“三校合营”(Swarthmore, Haverford 和Byrn Mawr Colleges),以及“五院两校合营”(Pomona, Scripps, Clarmont McKenna, Harvey Mudd, and Pitzer College 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 和Graduate Institute of Applied Sciences)。这些联合体都进行院系层面的合作,学生可以自由地从联合体中其他学校选课,比如,“五院两校合营”的学生每年平均有6000门课程从联合体其他院校选修(45)Ferrall V. E. J. Liberal Arts at Brink.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p. 85.。这些联合体院校同时也推出了淡化人文学科边界、淡化人文职业教育对立的政策。比如,许多学校(如阿姆赫斯特学院)提出“我的专业我做主”(create your own major)(46)see to Amherst College, A Guide for the Submission of an Interdisciplinary Proposal to the Special Programs Committee.Amherst College, Interdisciplinary Major Programs [2021-6-25] https://www.amherst.edu/academiclife/departments/interdisciplinary-major-program.,即学生不再严格隶属于某一院系、某一专业,他们可以在老师的指导下选择任意个性化的课程组合。每个毕业生的“专业”都不尽相同,又与各自兴趣、需求契合,而学校则提供给他们取之不尽的课程资源。这样文理学院可以名声、威望吸引学生,又不妨碍学生对职业教育需求。这些学校联合体的组合有各式目的,但维护和发扬人文传统是他们共同、终极的目的。这也是人文学科在市场竞争中可持续发展的有效举措。

(二)走向市场,发展自身的经济价值

有学者重申在新经济意识形态下人文学科的独立性以及与市场保持距离的必要性,即“知识有其内在的目的,不用为职业与商业服务”(47)see to Bullen, E., Robb, S., Kenway, J.,“‘Creative Destruction’: Knowledge Econom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Arts and Humanities in the Academy”, Journal of Education Policy, 2004,19(1), pp.3-22.,但也有学者认为人文学科应该回归现实,在“学术资本主义”浪潮中结合市场,发掘其教学与研究的经济的价值。

美国学者米勒提出,美国的人文学科其实两极分化严重,有“高尚”的私立大学的文科,如哈佛大学每年都接受大量的校友捐赠,无论市场怎样变化,都无关痛痒。事实上美国学者和恩(Hearn)等人的研究表明,只有历史悠久、资金雄厚的大学能很好地保留人文传统(48)see to Hearn J. C., Balasco A. S., “Commitment to the Core: A Longitudinal Analysis of Humanities Degree Production in Four-Year Colleges”, 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2015,86(3), pp. 387-416.,但这些精英院校只有极少数。其余“一般”的州立大学的文科,不能无视市场的要求,如适应学生求职需求等。所以斯洛特(Slaughter)等人提出的“学术资本主义”理论——“创业精神”充斥大学,无论大学本身还是大学中的个人都以各种形式参与市场,获取经济回报——在人文学科中也有极广泛的应用(49)see to Slaughter S. & Rhoades G., Academic Capitalism and the New Economy: Markets, State and Higher Education.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4.。学者欧玛斯皮艾拉(Olmos-Peuela)等人总结了各国政治文本所强调的人文学科的经济价值,如英国国家学术院(The British Academy)提出:“我们总是强调科技工程与数学学科对……国家经济复苏的重要性,我们不要忽略人文社科的关键作用。”欧盟委员会(The European Commission)也强调“我们面临巨大的挑战,我们尽可能广泛地利用学术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我们不是要放弃,而是要利用人文社科”(50)Olmos-Peuela J, Castro-Martinez E, D’Este P., “Knowledge Transfer Activities in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Explaining the Interactions of Research Groups with Non-Academic Agents”, Research Policy, 2014,43(4), p. 697.。

在美国本土,要开发人文学科经济价值的呼声也十分高涨。美国学者迪里奥悲观地说人文学科处在“市场规则之中”(51)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p.24.,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人文学科实际上已经 “公司化”(变成corporate humanities 或humanities Inc.)。在市场中谋求人文学科的出路,“不求这些学科获得新生,至少可以获得缓刑”(52)Di Leo, Jr. R., Corporate Humanities in Higher Edu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p.25.。美国学者米南德(Menand)认为人文学科对学校的贡献在于教学,通过学费收入而挣钱。他说人文学科适应市场要求非常容易,“几乎每门人文学科都可以与实用技术相关联,英语系可以开设写作或出版的专业,纯理论数学可以变成应用数学甚至工程学”(53)Menand L., The Marketplace of Ideas: Reform and Resistance in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10, p.55.。这样的改革有利于吸引学生到人文学科来,虽然综合市场要求的学位可能更难。美国学者罗兹(Rhoades)等人认为美国大学人文学科中“教学资本主义”盛行,即利用培训、夏校、收费硕士学位、招收外国学生等等盈利(54)see to Rhoades G, Slaughter S., “Academic Capitalism in the New Econom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American Academic, 1(1), 2004.。学者布棱(Bullen)等人呼吁大学人文学科与“创造性工业”(或称“文化产业”)建立联系,如“出版业、影视、广告、音乐、视觉与表演艺术、软件、建筑与服装业”等。“我们应当培养这样的学生,让他们在休闲、娱乐、文化与创造的领域就业。我们培养的不仅是知识工人,我们培养的是新型的 ‘文化中间人’。他们是生产、推销、传播‘符号产品’的中坚力量。”(55)Bullen, E, Robb, S., Kenway, J.,“‘Creative Destruction’: Knowledge Econom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Arts and Humanities in the Academy”, Journal of Education Policy, 2004,19(1), p. 12.

总之,在关于保持人文学科独立性与人文学科市场化、商业化的争论中,后者显然被看做是人文学科在新经济意识形态下生存或“获得缓刑”的出路。这种主张对于美国重振人文学科具有可行性。

四、结语

美国人文学科目前的状况及其发展的走向,对各国的人文教育有普遍的借鉴意义。我国的人文学科发展与美国不尽相同,但也有相似之处。不同是所谓人文学科,中美两国的内涵并不一样。在学科发展方面,中国由于行政管理的鸿沟,其联合办学的可能性要比美国少。受市场的冲击大小也不一样,比如,因为人文学科扩招的成本比理工科扩招低得多,在行政的干预下,中国大学的人文学科在大学扩招的浪潮中显示的是一派繁荣而不是萧条的景象。即是说,中国人文学科面对的是“类市场”(Quasi-market),是由政策创造和干预的市场,而不是完全的市场。但有一点是和美国相同的,比如,过去受到追捧的诸如文学、历史、哲学等学科,都出现了毕业生就业困难的现象。可见,中国人文学科即使在政策的保护下扩招,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接受市场规则的检验。所以,对比中美两国的人文社科发展的趋势,美国学者忧虑的是如何在传统和市场之间获得平衡,在市场运作规则面前保留人文学科的核心内涵,中国高教学者却可以考虑如何正视市场规则,发展中国人文学科。简而言之,中国的教育界应充分认识人文学科的主要价值和发展的意义,充分研究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人文学科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是借鉴其优点和长处,也要研究其发展的曲折之路,以便开辟具有中国特色的“新文科”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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