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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长恨歌》的仙化情节与“长恨”题旨

2021-10-28

唐都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长恨唐明皇蓬莱

林 洁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阳 550025)

元和元年(806)冬十二月,时任周至县尉的白居易与友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话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民间传闻。陈鸿《长恨歌传》附记[1]934质夫“举酒于乐天前”云:“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可见,王质夫劝说白居易写作《长恨歌》是由于白擅长以诗写“情”。那么,关于白居易《长恨歌》的创作主旨,依笔者管见,若分别从杨贵妃、唐明皇以及作者白居易三个角度来解读,则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探究《长恨歌》的深层文化内涵。

一、杨贵妃之“长恨”及其形象的仙化

白居易《长恨歌》原有自序,中国的传本已散失,现据日传本序文摘录如下:

长恨者,杨贵妃也。既葬马嵬,玄宗却复宫阙,思悼之,致令方士求致,其魂魄升天入地,求之不得,乃于蓬莱山仙室,见素颜惨色。流泪谓使者曰:我本上界诸仙,先与玄宗恩爱之故,谪居于下世,得为夫妻。既死之后,恩爱已绝,今来求我,恩爱又生,不久却于人世为配偶,以此为长恨耳。使者曰:天子使我至此,既得相见,愿得平生所玩之物,以明不谬。乃授钿合一扇,金钗一股,与之曰:将以此为验。使者曰:此常用之物也,不足为信。曾与至尊平生有何密契,愿得以闻。答曰: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曾复记否?使者还以钿合金钗奏。玄宗笑曰:此世所有,岂得相怡?使者因以贵妃密契以闻。玄宗流泪恸绝,良久语使者曰:方不谬矣!今世犹言玄宗与贵妃处世间为夫妻至矣。[2]

其内容与《长恨歌》下半篇情节大致吻合,均叙写杨贵妃既葬马嵬,玄宗日夜思悼,令方士搜寻魂魄,后方士于蓬莱仙室得金钗钿合而返,并告以长生殿七夕夜密契。日传本序文开篇言“长恨者,杨贵妃也”,表明作者白居易是站在杨贵妃的角度来对《长恨歌》展开叙写的;又杨贵妃自云:“我本上界诸仙,先与玄宗恩爱之故,谪居于下世,得为夫妻。既死之后,恩爱已绝,今来求我,恩爱又生,不久却于人世为配偶,以此为长恨耳”。杨贵妃的身份既为“上界诸仙”,我们可从以下两点来进行探讨:

(一)杨贵妃形象的仙化

日传本序文中杨贵妃出场即为女仙,而白居易《长恨歌》下半篇道士寻访贵妃魂魄的情节,亦叙写杨贵妃死后成为蓬莱仙子,且几次使用“仙”字渲染杨贵妃的风采:先是途中“忽闻海上有仙山”;其次遇蓬莱宫中“绰约多仙子”;再有太真“风吹仙袂飘飘举”之身姿。杨贵妃形象的仙化与唐代社会道教盛行有密切关系。以新、旧两《唐书》的记载来看,杨贵妃在入宫前已拥有道士籍。开元二十四年(736),“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3]2178。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唐玄宗“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4]141。又乐史撰《杨太真外传》云:“(明皇)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5]15杨贵妃入宫以后,为了追随唐玄宗,与其一起崇信道教。《天宝七载册尊号敕》曰:“杨贵妃氏,禀性柔和,因心忠孝,克恭克慎,蹈礼循诗,加以勤志玄宗,叶诚严奉,率励宫掖,以迪关雎……太真观虽先度人,住持尚少,宜更度道士七人。”[6]我们从“叶(协)诚严奉”便可看出杨贵妃对于道教的尊崇态度。杨贵妃既被册封为“太真”,而据道教文献记载,“太真”为道教中品次极高的女仙。如唐末杜光庭所撰《墉城集仙录》之《金母元君》篇,把升天女仙分为九品,“太上真人”[7]18-169位居第三,且“太真者,普为人天,济生度死,减罪消灾,请福祈恩,延生注寿,云飞羽化,法妙功深,永出死生,最为第一”[7]06-103,可见法力极强。因此,白居易由杨贵妃生前曾为女道士的经历,在《长恨歌》中把死后的杨贵妃幻化为蓬莱女仙是合乎情理的。

在白居易写作《长恨歌》之前,唐代文人已在诗歌中把杨贵妃比作道教女仙西王母。如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8]即以传记中明艳动人的西王母来比喻杨贵妃的美貌。杜甫《秋兴八首》其五亦有:“蓬莱高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仇兆鳌注引《唐会要》云:“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9]转述当年贵妃册封为女道士之事,说明唐代文人以道教女仙西王母比喻杨贵妃的原因。西王母早在《汉武帝内传》中已由上古文献“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10]的半人半兽形象转变为一位“可年卅许,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的美人。我们再把《汉武帝内传》中所描述的西王母降真汉武帝承华殿的情景[11]2-3与《长恨歌》《长恨歌传》中对蓬莱仙人杨贵妃的描绘进行对比,便可看出二者之间的关联:

可见,《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中的蓬莱仙子杨贵妃处处折射着道教女仙西王母的影子。杨贵妃仙化的形式为尸解,即死后遗其形骸而飞升。白居易《长恨歌》道士招魂的结果是在蓬莱仙山找到了杨贵妃,亦即隐喻杨贵妃死后尸解,化为蓬莱女仙。尸解可看作是白居易为杨贵妃设计的脱离现世痛苦的永生方式,并以此为李杨爱情悲剧营造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

(二)《长恨歌》七夕密誓的隐喻

日传本《长恨歌》序文记“使者因以贵妃密契以闻”明皇,而并未交代“密契”的具体内容。白居易《长恨歌》篇末寄语感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即明确地写出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于七夕之夜在长生殿所盟誓之“密契”。陈鸿《长恨歌传》也对李杨这段七夕密誓进行了描述:“夜始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已身为“上界诸仙”的杨贵妃为何要以七夕盟誓传于道士作为凭据?前文已提及唐人常把杨贵妃比作西王母,而西王母正是在七夕之夜降真与汉武帝会面的。我们由此推测,《长恨歌》下半篇道士带回的贵妃的七夕密誓,实为蓬莱女仙杨贵妃与明皇二人相见的约定。

《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降真之后,率领上元夫人及众仙与汉武帝行厨,并授予汉武帝《五岳真形图》等延年秘诀与成仙之术,可知七月七日夜,西王母降见汉武帝最初是为了回应汉武帝冀求长生的祈愿。然而除此之外,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也未尝没有男女之间的相思情爱。自《汉武帝内传》以来,文人士大夫已把西王母降真故事敷衍为汉武帝会仙情事,并且与牛、女相会传说合而为一,多以七夕吟咏男女之间的相思情会,何逊《七夕》:“仙车驻七襄,凤驾出天潢。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合香。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依稀如洛汭。疏忽似高唐。别离未得语,河汉渐汤汤”[12]叙说一场恋爱中男女的相会和离别;崔国辅《七夕》:“太守仙潢族,含情七夕多。扇风生玉漏,置水写银河。阁下陈书籍,闺中曝绮罗。遥思汉武帝,青鸟几时过”[13]1201传递一抹闺中少妇的愁怨;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三:“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14]6169抒写一段文人与女冠之间神秘的恋情。既然七夕夜西王母降真能够在诗歌中被敷衍为汉武帝会仙情事,那么《长恨歌》篇末杨贵妃寄语七夕密誓,又何尝不可隐喻杨贵妃将于七夕降真与唐玄宗相会?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读:其一,《长恨歌》叙写杨贵妃死后尸解成为蓬莱女仙杨“太真”,而“太真”在道教中品次极高,因而从能力上看,杨贵妃完全具备七夕之夜降真人间的条件;其二,我们仔细推敲《长恨歌》杨贵妃的临别赠言:“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再对照《长恨歌传》篇末杨贵妃自叙:“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坠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又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便可感知,这是仙界的杨贵妃给予人间的唐玄宗二人即将重逢的暗示。所以,《长恨歌》与《长恨歌传》虽未明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结局,但也因杨贵妃的尸解升仙以及七夕密誓而给了读者帝妃二人或将团聚的想象空间。再参见日传本《长恨歌》序言杨贵妃本为“上界诸仙”,因与“玄宗恩爱之故”谪居人间成为夫妻,其死后本已复归仙界,而今因“恩爱又生”,将“不久却于人世为配偶”,故“以此为长恨耳”。杨贵妃虽为历史人物,然白居易对其心怀悲悯与同情,歌颂了她与唐明皇之间真挚的爱情。在白居易的笔下,杨贵妃不仅有着倾城的美貌,而且始终对唐明皇的感情坚贞专一,她与明皇在人间的爱情纵已消泯,但这份真挚的情感将因其位列仙班而永恒延续,亦正如日传本《长恨歌》序所谓“今世犹言玄宗与贵妃处世间为夫妻至矣”。

二、唐明皇之“长恨”与《长恨歌》仙化故事情节的演变

按日传本《长恨歌》序文记:“长恨者,杨贵妃也。”然有“长恨”之情愫者,却不止于杨贵妃一人。杨贵妃与唐明皇之间的爱情悲剧,发生在安史之乱的背景之下,有着特定的时代色彩,就其社会意义而言,白居易正是通过李杨爱情生活这一侧面,反映了唐代社会的盛衰,抒发了今不如昔的感慨,作者既借此题材抒发了感伤盛世衰亡的绵绵长恨,同时也对唐明皇痛失所爱的悲恨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马嵬兵变,贵妃缢死,唐明皇伤心入骨,民间传说明皇遣道士求访其魂魄,白居易因“感其事”而构想出“临邛道士”为君王辗转相思之深情所动,遂上天入地,终在海上仙山访得蓬莱仙子杨贵妃的故事情节。然《长恨歌》的寻仙情节并非作者白居易的原创。《长恨歌》上半篇以“汉皇重色思倾国”开篇,即以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暗启下半篇的道士寻觅杨贵妃魂魄一段情节,陈寅恪先生谓此节物语即“从汉武帝李夫人故事附益之耳”[15]13。汉武帝请道士招李夫人魂魄的事迹,《汉书·孝武李夫人传》[16]《汉武故事》[17]《汉武帝内传》[11]35等传记中,均叙写了汉武帝居帷帐遥望李夫人的情节。王嘉《拾遗记》描述李少君将李夫人的形象刻于神异之石,汉武帝只得远望观之[18]。道士招魂的情节,表达了生者对死去之爱人的刻骨思念。白居易《李夫人》诗云:“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1]405-406诗人有感于汉武帝失去李夫人之苦,正如周穆王失盛姬之悲、唐明皇失杨贵妃之恨,因而慨叹“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然汉武帝李夫人故事“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于灵界”,故不如《长恨歌》道士寻仙一段曲折深邃,而《长恨歌》与《长恨歌传》之所以“佳胜”者,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其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似以长恨《歌》即《传》为创始。此故事既不限现实之人世,遂更延长而优美。然则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之作者,即是陈白诸人,洵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15]13。白居易由汉武帝李夫人故事敷演出杨贵妃天上一段情节,从临邛道士上天入地求索杨贵妃魂魄到其至蓬莱求访女仙杨太真,再到带回信物及七夕密誓于唐明皇,铺叙了一个完整的寻仙故事,拓展了道士招魂故事的空间,使得这种叙事模式因展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遂“更延长而优美”。《长恨歌传》在交代信物与誓言之外,篇末还有一段杨贵妃独白:“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坠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且又述太上皇“亦不久于人间”,隐约透露出帝妃二人即将重逢的信息。

同样,《杨太真外传》在叙写杨通幽还奏太上皇之后,又续写道:

太上皇移居甘露殿,“常玩一紫玉笛,因吹数声,有双鹤下于庭,徘徊而去。圣皇语侍儿宫爱曰:‘吾奉上帝所命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会妃子耳。’”[5]15

细观其结局,似进一步延续了《长恨歌》的仙化故事情节。

唐末杜光庭编撰《仙传拾遗》,叙写道士杨通幽先后于“九地之下,鬼神之中”“九天之上,星辰日月之间,虚空杳冥之际”“人寰之中,山川岳渎祠庙之内,十洲三岛江海之间”遍寻杨贵妃魂魄,然“莫知其所”[19],其过程与《长恨歌》等道士寻妃情节类似,但却同时赋予唐明皇与杨贵妃二人“谪仙”的身份,更具道教人物传记的特点。后来这一故事广泛流传,载于《太平广记》《三洞群仙录》《历代真仙体道通鉴》等小说与道教仙传之中。

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之《七夕》“授钗钿”条,载后人作《尹州曲》云:

金鸡障下胡雏戏,乐极祸来,渔阳兵起。銮舆幸蜀,玉环缢死。马嵬坡下滓,夜对行宫皓月,恨最恨春风桃李。洪都方士,念君萦系妃子,蓬莱殿里寻觅,太真宫中睡起,遥谢君意,泪流琼脸,梨花带雨,仿佛霓裳初试。寄钿合共金钗,私言徒尔,在天愿为比翼同飞,在地应为连理双枝,天长与地久,唯此恨无已。[20]

此曲铺叙了白居易《长恨歌》下半篇“蜀道思妃”“方士觅魂”“七夕密誓”等情节,也可见《长恨歌》所敷衍的仙化故事情节在宋代的流传情况。

元代伊世珍辑《瑯嬛记》引《玄虚子仙志》,叙述道士王舟为唐明皇求访杨贵妃魂魄,又增添了人鬼交汇的情节:

至定昏时,请上自秉烛入帐中。先是道士以五色石示上,谓之“衡遥”,以少许研极细,和以诸药,令作烛,外画五色花,谓之“还形烛”。上既入,道士命侍者出,反闭金扉,以葳蕤钥锁之。于是太真在帐中见上,泣曰: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弱女,何面颜复见妾乎?沉香亭下、月中之誓何在也?上亦泪下,言马嵬之变,出于不意。其言甚多,太真意少释,与上曲尽绸缪,胜于平日,脱臂上玉环内(纳)上臂。天未明,道士启扉曰:宜别矣。上出帐回视,不复更见,惟玉环宛然在臂耳。[21]142-143

在这则故事中,道士先在黄绢上呵笔画出贵妃相貌,后又让明皇秉烛入帐,帝妃之间不仅有言语的交流,还有情感的倾诉,人鬼相会的情节较之《长恨歌》道士求访蓬莱仙子的场景更为生动。据《瑯嬛记》篇末云“此说又与《长恨歌》异,存之备考”[21]143,可推测《瑯嬛记》所引之故事晚出于白居易游仙游寺时所听到的民间传说。试想,倘若上面这则故事在民间的流传早于白居易其时,也许《长恨歌》下半篇不止于道士蓬莱寻仙情节,或再铺叙一段人鬼相会的动人故事。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白居易《长恨歌》由汉武帝李夫人故事演绎出蓬莱仙山道士寻仙情节,把杨贵妃幻化为蓬莱女仙,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演绎为仙话故事,究其原因:一为当时唐明皇与杨贵妃故事的民间传闻,成为《长恨歌》道士寻仙情节的创作灵感,进而构想出天上一段情节;二为唐前神仙传记成为文人创作素材的来源,如《汉武帝内传》由于道教意味浓郁而被收入《道藏》;《拾遗记》作者系前秦人王嘉,史载其有方术,所撰《拾遗记》多述各种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和奇闻异事,其中不少故事为后代诗歌、传奇小说的蓝本,故《四库全书总目》称“历代词人,取材不竭”;三为唐明皇的崇道行为。史料记载李唐王朝尊奉道教为国教,为攀附老子,唐明皇不断地给老子加爵封号:天宝二载(743),玄宗“亲祀玄元庙”,追尊老子为“圣祖玄元皇帝”[3]216;天宝八载(749),加封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3]223;天宝十三载(754),又加号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3]227。由于明皇“崇道教,慕长生,故所在多争言符瑞,群臣表贺无虚日”[22],于是产生了明皇与道士游月宫而作《霓裳羽衣曲》,马嵬难后方士访求杨贵妃魂魄等种种民间传说,所以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设计唐明皇遣方士寻找贵妃魂魄的仙化情节,当不足为奇。

三、白居易之“长恨”与《长恨歌》道士寻仙情节的缘起

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缘起是因为“深于诗”而“多于情”,不仅是白居易对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民间传说产生了共鸣,而且亦源于他自身的情感遭遇。

在写《长恨歌》之前,白居易已经历过爱情的相思之苦与生离死别之悲。因此,他在《长恨歌》中倾注了自己对初恋女子湘灵的思念之情。贞元十四年(708),白居易27岁,他离开符离去江南,一路上写下《寄湘灵》《寒闺夜》《长相思》三首诗怀念湘灵。白居易与湘灵自幼在符离一起长大,《长相思》记叙了他与15岁的湘灵相恋,至今已8年,诗中写湘灵向白居易表达自己愿作“远方兽”“深山木”,要与心上人“步步比肩行”“枝枝连理生”[1]919的誓言。然而,白居易与湘灵的爱情遭到了门第观念极重的白母的反对。贞元二十年(804)秋,白居易33岁,举家迁至长安,这次将彻底离开符离,他与湘灵结婚的要求却再次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此时的白居易非常痛苦,他写下《潜别离》,对两人的境遇发出“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1]959的喟叹。

《长恨歌》作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其时35岁,他刚经过“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的考试,由秘书省校书郎补陕西周至县尉。当他与王质夫、陈鸿同游仙游寺,话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故事的民间传说时,正是他与湘灵的婚事遭到“利剑春断连理枝”后极其痛苦的时期。《丽情集》所收《长恨歌传》说:“白乐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为《长恨词》以歌之,使鸿传焉。”[23]“往事多情”不仅指代这段帝妃之间的爱情悲剧,也应包含白居易自己与恋人湘灵的情殇。因此,白居易以他与湘灵恋爱悲剧的感受为基础,将其诗才倾注于《长恨歌》,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真实历史事件“润色”为充满传奇色彩的仙话故事,赋予了这段帝妃之恋以无尽的生命。《长恨歌》篇末寄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对唐明皇和杨贵妃“因为特殊的时代原因而被迫生死离别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和伤感”[24],结合白居易自身的情感经历,又何尝不是诗人对自己的爱情“长恨”之喟叹!同时,还可从诗歌中进一步求证《长恨歌》下半篇仙化情节的来源。我们在文献材料中发现了一些与《长恨歌》道士寻仙情节相似的记载,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过马嵬二首》(其二):“金甲银旌尽已回,苍茫罗袖隔风埃。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南内真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唯留坡畔弯环月,时送残辉入夜台”[25]。描述马嵬难后“南内真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已构叙出方士至蓬莱寻仙的情节,诗歌结尾倾诉帝妃情缘已尽,唯留弯月残辉相伴人间。

白居易另有一首《江南遇天宝乐叟》[1]905诗,经学者考证,这首诗排在与《长恨歌》同卷之卷头第五首,“白居易之所以能够将李杨爱情描写得如此栩栩如生,是因为他从天宝乐叟口中得到了第一手的目击材料”[26]。考虑到白居易本人既未经历过天宝之乱,故其创作《长恨歌》之素材确实有可能是从这位天宝乐叟口中听到李杨爱情故事的细节的,且唐明皇、杨贵妃宠爱乐伶,所以这位乐叟得以“多在华清随至尊”,熟知李杨秘事。我们再对比《江南遇天宝乐叟》与《长恨歌》的几处细节,如描写杨贵妃出浴的体态“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薰煮温汤源。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正对应“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描写叛兵临境仓皇出逃的情景“欢娱未足燕寇至,弓劲马肥胡语喧。幽土人迁避夷狄,鼎湖龙去哭轩辕”,则对应“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等等,可见两首诗确有一定的承接关系。

除了李杨爱情故事的民间传说以及情节类似的诗歌作品可资参考,当时的社会风气对白居易创作《长恨歌》也有重要的导向作用。在白居易生活的时代,由于唐皇室尊崇道教,推崇老庄思想,神仙信仰盛极一时。据台湾学者罗联添先生考证白居易与道教的关系,第一阶段从德宗贞元元年(785)起至二十一年(805)止,白居易“在元和时代前十年,时读庄周、老子书,其思想深受老庄的影响”[27],其在元和六年(811)退居下邽后作《养拙》诗云:“逍遥无所为,时窥五千言。无忧药性场,寡欲清心源。可知不才者,可以深道根”[1]481,肯定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元和九年(814),白居易在《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中形容自己“身著居士衣,手把南华篇。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我今四十余,从此终身闲。若以七十期,犹得三十年”[1]561,又流露出对服食丹药以及神仙事迹的兴趣。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期间常与王道士、李道士(李炼师)、郭虚舟炼师(郭道士)、韦炼师、萧炼师、毛仙翁等人来往,这一时期他所作《寻郭道士不遇》《对酒》等诗都记录了他烧制丹药之事,考察中年白居易的思想和行为,确为“惑于丹术可无疑矣”[15]333。

由此可见,白居易创作《长恨歌》正值中唐神仙思想盛行时期,当时的士大夫文人在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下,出于个人存世修身的需要,或烧丹炼药以寻求长生之道,或利用神仙故事点缀自己的文学作品以求创新。白居易喜好神仙、炼丹服药是在其贬官江州之后,在政治上遭受了打击才转而礼道求仙的。他在《酬赠李炼师见招》诗中说:“几年司谏直承明,今日求真礼上清。曾犯龙麟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1]1327,可见他的信道更大程度上是一种精神寄托,他作《长恨歌》并不是为了要表达神仙思想,而是借诗歌下半篇道士寻仙的仙化故事情节来慰藉人世间爱而不得的“长恨”之情。与此同时,笔者以为这与贞元、元和年间主导新变的社会风气也有一定关系。在中唐时期,政治上有永贞革新,文学上有新乐府运动,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叙时文所尚”条云:“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28]。因此,“尚怪”可以说是元和年间普遍的审美追求,在这样的审美风尚下,白居易在李杨爱情故事的民间传说基础上构想出《长恨歌》下半篇的仙化情节,叙写道士终于蓬莱仙山寻觅到了贵妃魂魄,其对爱情超越生死的幻想与憧憬,使这篇抒情叙事诗从情节构造到思想内涵都浸透着长生与永恒的传奇色彩。

综上所述,白居易《长恨歌》歌颂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真挚爱情,对他们发生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生死离别的爱情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并借民间传说虚构了道士寻仙的故事情节,把杨贵妃幻化为蓬莱女仙,让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最终摆脱了人间的束缚。《长恨歌》篇末寄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其创作主旨既展现了杨贵妃对爱情的坚贞专一,也刻画了唐明皇失去所爱的哀痛,同时也折射出作者白居易对自身恋爱悲剧的感伤,并借此题材抒发了其对盛世衰亡的绵绵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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