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加林 ”的故事
2021-10-27郑慧沈雅明
郑慧 沈雅明
【摘要】 传统意义上的经典叙事学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从文本本身出发,研究叙事及其形式;小说叙事思维则立足于写作学,主要关注的是作者与人物的主体思维,主张从“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本文从小说叙事思维切入,从“人物形象触发生成——人物活动展开情节——人物活动完成命运”三个思维阶段及“人物自身的独特魅力”来分析《人生》是如何从人物入手把握写作的思维变化,丰富小说叙事思维的研究成果。
【关键词】 小说叙事思维;写作思维学;《人生》;高加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1-0016-04
路遥的《人生》作为现当代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多年来一直被不断重温与解读。小说描述了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一心逃离乡村追逐城市生活,最后梦想破灭一无所有的故事。小说结构经典,人物形象饱满生动,内容深刻反映了社会现实,结尾又留给人无限的思考。但目前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其内涵意蕴、文本结构等方面的研究,鲜少从写作思维学角度对其进行分析。而《人生》及路遥创作这部小说的相关记录较为清晰地展现了小说叙事思维的过程,且《人生》也是一部极具张力与表现力的小说,是研究小说叙事思维的极佳材料。
小说叙事思维研究是写作思维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主张从“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单纯从文本出发,这与经典叙事学有所不同。经典叙事学从诞生之初就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作为学科基础,然而生硬地将语言学的方法移植到叙事学上其结果就是将叙事比附为甚至作为一种语言现象。这样脱离研究本体的研究路线注定走不长远,即使后经典叙事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仍没有彻底逃脱语言学研究的窠臼。用语言学作为基础来研究小说叙事,是从文本本身分析语言现象,将“人”排除在外,只研究叙事及其形式,是逆水行舟、逆推文学创作的研究思路。小说叙事思维则从主体的思维实际出发,顺水推舟,顺流而下,自然发展下去从而达到叙事目的,因为无论是现实的作者还是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人,都具有自己独特的思维,这样,就突出了他们作为“人”的主体的能动创造性。文本是静态的文字,而小说的叙事思维是一个灵活流动的状态,从作家构思人物开始,再到人物展开故事情节,最后完成命运结局,一切都是从作者和人物的角度出发,是研究生动的“人”而非较为死板的语言与结构。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小说的受体是读者,读者都是人,他们在阅读小说时也会更加关注人物形象、人物性格和人物命运,读者关心的是作者笔下的人物,因此小说的写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交流的独特形式。本文便从小说叙事思维这个角度切入,期望在写作学层面上对《人生》进行新的诠释。
一、人物形象触发生成——路遥个人经历对塑造
人物的影响
在小说叙事思维中,第一要素就是人物形象,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每天我们都在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交往,脑中也会有关于人的各种印象,写作小说就是根据这些印象,选择想要表现的对象,再根据主观思维构思出一个人物形象。因此一般小说人物形象都会有一个原型,作者在此基础上根据叙事目的进行加工改造,使之成为作者能够表达思想的理想人物。《人生》中作者的叙事目的就是塑造一个处于城乡交叉地带的知识青年,这种青年在当时的社会非常多见,也有路遥本人的影子。他将《人生》的背景环境设置在“城乡交叉地带”,小说主角高加林是身上既具有“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他既对自己头脑与文化感到自信,又为自己的家庭和身份深深地自卑,这是路遥最熟悉的环境和人物,更是路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
路遥从小在农村长大,原生家庭有九个孩子,贫困的生活状况使得父母无力养育这么多孩子,于是路遥就被送到了大伯家抚养。为了实现上学的梦想,路遥只能被迫忍受寄人篱下。然而大伯在路遥想要考初中的时候拒绝了他继续求学的梦想,路遥没有因此放弃,坚持学习顺利考入延川中学。考上初中后,路遥的日子却并没有好过多少,他的弟弟王天乐说“路遥在考上初中后完全走出了这个家庭……主要经济来源是靠他的同学撑持的。” ①路遥也对初中生活有所描述:“在学校里,我总是感到矮人一等,感到很委屈,城里的孩子穿得很好、很干净,就瞧不起你,或欺负你” ②可见,路遥心中一直有着浓厚的自卑感,但是这种自卑感反而激励了他以劈波斩浪的勇气与命运抗争。“因为我们想让自己更优秀,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 ③。
路遥选择正視自己的自卑,文学创作上的成功终于让他自信起来。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延河》杂志做编辑,因工作原因他有机会接触到很多著名作家如柳青、王汶石等,他的创作也暗处逢灯,得到了指点。《惊心动魄的一幕》在1980年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让路遥第一次品尝到成功的喜悦。两年之后,《人生》再次获此殊荣,小说改编成的电影也轰动全国,风靡一时,路遥这个名字一时间家喻户晓。事业上的成功大大消解了路遥长期以来埋藏心底从未释怀的自卑感,在《人生》中,他借高加林之口表达了他内心的想法:“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城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 ④他在处理高加林这一人物时带有强烈的自我投射,他的自卑与超越必然在高加林的身上有所体现。
除了主人公高加林,书中其他很多人物也都有原型,同样来自作者的生活。高加林的父亲原型来自作者的父亲,他们都是憨厚朴实、勤劳坚韧的农民,虽然没什么文化、沉默寡言,却用如山的父爱,撑起家庭的重担,为子女们遮风挡雨。刘巧珍来自作者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初恋的背叛后对于农村女性寄予的美好想象,她有着陕北传统女性对爱情的果敢与忠贞。而黄亚萍则是新式的城市女性,她有知识、有文化,个性丰满,敢爱敢恨,身上有路遥初恋情人林红与妻子林达的影子。作者的思维受到这些人物原型触发,再经过想象与加工,便形成了作品中的一个个人物形象。
二、人物活动展开情节——冲突不断的生活与选择
人物形象确定后,必须围绕人物设计与小说中的社会环境展开情节,让他与生活的世界互动起来,让人物生存成长过程变为一个生命力迸发的过程。在小说中,人物必然会与他生活世界的人和事发生冲突与联系,冲突让主人公奋斗的历程变得曲折,让人物形象在奋斗中迸出火花,创造出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
作者在创构情节时必须有两个清醒的认识:第一,情节时人物行动的轨迹,情感的节拍,必须从人物出发构思情节。第二,情节必须有意思。
首先,情节必须围绕人物展开。人物才是小说的中心,人物永远是自己主宰命运的,而非成为推动情节的工具。孙犁曾就这个问题说过:“中篇小说的情节,由主要人物为线索,一直贯穿下来;情节就是故事,故事是为完成主角的性格服务的,为充分表现主题服务的。情节就是主要人物的思想行为的发展,不能预先安排情节的空架子,拉着主角去走一走过场。情节是前进的车所留下的辙,是人物行进的脚印。” ⑤《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具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一切情节几乎都是围绕他展开的。另外,这部作品一开始的名字就叫作《高加林的故事》,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最初写作的想法就是充分围绕高加林这一人物展开情节,路遥说,他一定要把这个高加林写得不同凡响,他说“现代流行的小说写的人都不是人,我要按生活的蓝本来写。” ⑥
其次,情节必须有意思。文似看山不喜平,好的故事情节一定是曲折变化的情节,表现人物命运转折的情节。在整部小说里,作者设计了各种冲突来展现故事情节。小说一开始,高加林好不容易得来的民办小学教师的工作就被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顶替了;在他迷茫惆怅之时,却与璞玉浑金般的同村姑娘刘巧珍相知相爱,这给予了他极大的慰藉;但当他抓住机会去了城里时,命运又让他重新遇到了高中同学黄亚萍,他对巧珍的爱情开始动摇;巧珍平日与他聊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他与黄亚萍却可以经常谈天说地,讨论时局政治还有他最喜欢的文学,在经过几个辗转难眠的夜后,他接受了黄亚萍的爱,他心里其实是极其矛盾的,愧疚、自责等无数种情绪搅得他不得安宁,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还是选择与巧珍分手;然而彩云轻散,好梦难圆,正当高加林以为未来一片光明,可以跟着黄亚萍一起前往南京更上一层楼时,他“走后门”得到城里的工作这件事却被人告发了,告发他的人竟是女友黄亚萍前男友的母亲。他被迫重新回到高家村,此刻所有的憧憬与向往都如同曇花一现转瞬即逝了,他和黄亚萍的感情就此结束,而巧珍也早已嫁人,高加林什么也没有了,回到村里的他在德顺爷爷面前泣不成声……
可以说,《人生》的情节实在是曲折动人,时刻充满了冲突和变化,人际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故事情节的中心,而在这些冲突中高加林纠结又愧疚的内心活动也抓住了读者的心。作者在创构情节时思路清晰,充分将人物作为作品的中心,所有情节的设计都是因为人物的行动,塑造的人物形象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立体饱满,没有为了让人物之间产生冲突吸引眼球而使人物做出不符合个人性格的行动,由此将许多青年都遭遇过的人生经历变为了经典动人的优秀小说。
三、人物活动完成命运——永远的“高加林难题”
《人生》之所以成为经典之作,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以及留下的“高加林难题”或许可以占一半的原因。小说结尾体现了“突转”的艺术,正当高加林春风得意之时却被人举报,失去了城市里的工作,重新回到农村,和巧珍与黄亚萍的爱情均以失败告终,进村时村里的孩子都唱信天游笑话他:“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这时的他本已经绝望,却发现故乡的亲人并没有嘲笑他,善良的巧珍还去请求有权势的大队书记高明楼给高加林安排一份教师的工作。当他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和“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 ⑦,终于泣如雨下。
《人生》结尾作者留下的“高加林难题”是直到今天都引人讨论而仍未有确切答案的问题,高加林回到土地——离开土地——再次回到土地的钟摆式的人生经历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无数当代青年的人生缩影,作者最后将结局改为开放式,也预示着高加林再次离开土地前往城市的可能,又或者是他将永远留在土地,这也是大多数青年人需要面临的抉择,究竟是走出去,还是走回来?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故事结局其实不是路遥初稿所写的结局,他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也注明了“并非结局”,路遥最开始为《人生》设定的结局其实是高加林经历了失败再回到高家村,巧珍的妹妹巧玲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并把自己的民办教师职位主动让给高加林,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的大团圆式结尾,这是路遥自己对于“高加林难题”给出的一个可能的答案。巧玲身上既有着黄亚萍代表的进步知识与文化,又兼具巧珍的美貌与美德,还与高加林一样是农村知识青年的身份,可以说是为失败后返乡的高加林量身设计的理想伴侣,既可以抚慰高加林城市落败后的创伤,又可以减少抛弃巧珍后对高加林的道德谴责。但是当时的编辑并不认可这一种结尾,认为这样的结尾有些假和肤浅,于是路遥便听从了编辑的意见修改了结尾。修改后的结尾的确更加具有戏剧性,高加林被人举报,在城里的工作没有了,从城里被赶了回来,和刘巧珍与黄亚萍的感情均以失败告终,全村人都十分感慨,看起来高加林已经全然没了希望,但是善良的巧珍并没有因为高加林感情的背叛而对他奚落嘲讽,反而去托关系为高加林争得了一个老师的名额,让他可以继续教书。初稿和定稿两个结尾相同之处在于都解决了高加林回村后的工作,重还了他民办教师的身份,但是定稿结尾却空缺了高加林和巧玲的恋爱,爱情被悬空搁置。这样的修改不仅改变了高加林的结局和出路,更是改变了《人生》的问题核心,这里被搁置的爱情不仅是单纯的爱情,更代表着高加林的精神归宿。如此一来,结尾也算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样展示人物命运的突转具有转化的合理性与必然性,既引人入胜又令人信服。“并非结局”的结局也能引发读者对于“人生”、对于社会背景、个人选择对命运影响的无限思考。
四、人物自身的独特魅力——“镜子”般的高加林
小说的艺术魅力主要在于说人,即使在一个人被物所淹没的世界中,只有坚持关注人,描写人物形象,才能保存它的存在价值。文学艺术形象的创造就是为了给人类诗意地生存与发展提供楷模,如果忽视了这个功能,创作就会从根本上失去其存在的意义。不论是什么样的叙事,都是在叙述人的故事,即便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人,也是在借助拟人化的形象表达人的思想。因此叙事的根本就是讲述人的故事,目的也是为了人的生活与未来。过去,有观点认为,叙事就是为了再现历史,或者认为人是在事情中完成自我的,叙事是以故事为中心,人物只是辅助。但这样的观点实际上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将人看作是一个被动的产品,成为被生活事件雕琢而成的存在。然而人是自己成就自己的,小说的主要魅力也在于人,自从有小说以来,古今中外无数经典作品中的人物都被人铭记,如林黛玉、孙悟空、哈姆雷特、葛朗台等,正是因为他们身上拥有极大的作为人的魅力;很多作品更是以人物名来命名书名,包括上面提到的《哈姆雷特》《欧也妮·葛朗台》,《人生》最初也被命名为《高加林的故事》,这都显示了人物对于作品的重要性,塑造有魅力的人物形象是助推小说写作成功的重要动力。
《人生》中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高加林,形象十分立体,充分显现了人性的复杂,全非脸谱化、扁平化的人物,他们的无奈、幸福、辛酸、踌躇、迷茫等一切情绪和行为都和现实生活中的你我别无二致,仿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高加林的故事也让许多人深有同感、记忆深刻,他就像一面镜子,多少人从他身上自动投射,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时代的痕迹。正如毛尖在一篇短文《卖了良心才回来》中所说:“故事主人公高加林就像狄更斯《雾都孤儿》中的费金一样,人名变成了词汇。一个男青年,离开故乡进城,在城市里积极奋斗,城市女朋友立马把家乡的姑娘给比了下去,但是,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站稳脚跟的,都市的陷阱又把他送回了原地。这样的男青年,我们统一称他为:高加林。” ⑧由此可见,“高加林”代表了一个群体,几乎每个迷茫过的年轻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和高加林的相似之处,产生共情,也会对最后的高加林难题产生无限遐想,“如果我就是高加林,我该怎样选择?”这几乎是每个看完《人生》的人都会产生的疑问,而现实生活中面临的许多抉择甚至也与“高加林难题”殊途同归。至此,高加林的人物魅力得到最大体现,这魅力不在于他是一个多么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高大全”式人物,而在于他只是一个非常真实的虽上进有才华但又有点势利自私的小人物,将一个普通人置于一个充满冲突与转折的环境中,看他如何周旋,如何选择,让读者感觉自己也仿佛置身于其中做了一场梦,这正印证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他的魅力还在于他即使最后回到了高家村,答案仍是未知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人自己不断为自身设计未来,探索未来,创造未来,他永远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高加林的人生在此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他的明天充满悬念,充满让人遐想的广阔空间。
五、小结
通过“人物形象觸发生成——人物活动展开情节——人物活动完成命运”三个阶段的分析,《人生》的完整画卷已徐徐铺展在我们面前。小说原名“高加林的故事”虽不如“人生”意蕴丰富、令人回味,但仍一语道破了小说的内核,即整个故事其实都是围绕高加林这一人物展开的,这与小说叙事思维学的观点不谋而合。随着时代发展,以现代派和后现代派为代表的一些小说流派逐渐忽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认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人已经死了”,苏珊·桑塔格以及约翰·巴思等人在20世纪60年代宣布,写人的小说“死亡”了。但是路遥的《人生》让我们看到,大众喜闻乐见且学界也给予高度评价的经典作品仍是以人物塑造为中心的,体现着以人为本的深刻关怀,如此作品才能隽永不朽,青史长存。
注释:
①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陕西日报》2000年10月13日。
②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载《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③路遥:《人生》,载《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页。
④路遥:《人生》,载《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页。
⑤孙犁:《孙犁文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44页。
⑥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载《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0页。
⑦路遥:《人生》,载《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页。
⑧毛尖: 《卖了良心才回来》,《新民晚报》2015年2月11日。
参考文献:
[1]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段建军,李伟.新编写作思维学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3]路遥.路遥全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
郑慧,女,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写作学。
沈雅明,女,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应用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