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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江山

2021-10-27罗张琴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卖菜奥特曼阳台

罗张琴

“骎骎”“悾悾”,凌晨三点,夜的宁静被诸如此类的粗线条声响打破。

她起床了。她自言自语大声说了四句话,还大声关了两扇房门、六扇橱柜门并踢翻了一个垃圾桶。

她显然是有意的,有意让你知道她起床了,有意“逼”你起床面对面地抗议她。只是目的,你却不明。这些年,你大概早已从一弯烂漫欢快的小溪变成了一条不动声色的长河,遇事总是一副静水流深的样子。这样目的不明的声响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一言不发,将“有意”轻轻用平稳的呼吸吹开、拂远。

发出巨大动静却被消弥于无形,仿佛满身力气砸在了一堆棉花上,急性子的她,干脆直接推开了你的房门:“我本来不想吵你,但睡觉前又忘记说今天要起早卖菜的事,等会你送奥特曼上学。千万记得!”

“嗯,好。”你波澜不惊,应承下来。她想再说点什么,还是停住,迟疑两秒后,她带着她卖菜的那些家当,“咣当”一声,出了门。

她是你的婆婆。你知道,她迟疑是想表达歉疚。半夜三更搅扰人,总是不好。你当然也明白了,她之前有意为之的动静,不过是想激发你的怒气。人愤怒时,容易吼叫。只要你一嗓子吼出去,她心里悬着的那块歉疚石头也就顺利落了地,她便可以心无挂碍、专心致志去卖她的菜了。顾虑重重的卖菜,与世上所有瞻前顾后的事情一样,不仅让人心里不踏实、不享受,更容易使人长久活在忐忑憋屈里。尽管只是个农妇,但无论在乡间、在县城还是在省城,她从不压抑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话就说,有气就顺;吵得赢就吵,打不赢就跑。能屈能伸的她,一辈子活得敞敞亮亮。

不过,搬来南昌前,对她是否适应省城生活,你依然还是有担忧的。一个目不识丁的老人,不会讲普通话的同时,审美空白,心思马虎,脾气倔强,处世生猛,除却善良、能干及累积出来的一些经验,她似乎再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牌。当然,你一直把这些担忧深藏在了心底,当你的爱人调不过来,你必须给她足够的勇气和信心,毕竟,南昌的家,只你跟两个年幼的孩子是撑不住的,会倾斜的,她来了,一座屋子的四梁八柱才齐整,屋子齐整才能换一家人四平八稳的生活。

调省城,机遇难得,错过不会再有;去省城,孩子们能有一个更高起点,家庭可谋更好未来……关于这些,年过六旬的她,心里跟面明镜似的。所以,无须你做更多思想工作,她自己早就在大张旗鼓做着准备了。

她并没有舍不得你的公公。她向你调侃过自己的命运,说生来命苦,家道凋零的娘家什么都没有,却又能硬生生塞个地主成分给她;她对你的公公一无所知,只听介绍人说他是贫农兼带还有过继给烈士作义子的一份光荣,便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迅速嫁了;嫁过去才发现,这个家里里外外大体是她一个人操劳着。

于她,放不下的,只有土地。这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对土地充满执念,在她心里,费心养大的孩子,翅膀硬了就会飞;飞得近,还能拱拱羽毛,远了,边都挨不着;不会离开她的永远是土地,种水稻、种烟叶、莳树苗,再苦再累,只要手脚还能动,付出就有回报,土地是从不欺她的。在她心里,勤力稼穑的快乐远大过于含饴弄孙的甜蜜。

奥特曼刚出生那会,你还在县城上班,她没办法,放下鋤头,离了乡。

县城的家,只有阳台,没有土地,她过得很不自在,才周二、周三哩,就开始收拾自己与奥特曼的行李。周五下午一到,一分钟不耽搁,逃也似的奔回老家,回乡后的她,仿佛是那入了水的鱼,一路敞着嗓门和乡人打招呼。她将你的奥特曼往孩子堆里一放,戴张斗笠,扛把锄头,拎袋化肥,背个药桶,利利索索,就去地里忙活。

她不止一次向你提及门卫老戴,总羡慕并嫉妒老戴夫妇能在宿舍院子里开荒,侍弄偌大一块菜地。她越来越无精打采,越来越失魂落魄,常常无端就骂起自己来,说自己百无一用,过的是“坐吃等死”的生活。她口吐怨言,说老戴夫妇做人不凭良心,领着宿舍门卫的薪水,却一天到晚在自家菜园子里头栽花种草。土地是农民的根基,农民是扎根泥土的植物,你深深理解她,觉得站在阳台上发散怨气的她,既合理又悲壮。

“妈,你看看,能不能在附近也找块空地?”你的话让她眉开眼笑。很快,她就在你宿舍前后,整理出了三处大小菜园,还和老戴夫妇成了要好的朋友。园子里的菜,除却日常餐桌所需,她还用作人情,再往后,居然扎成捆或论斤而卖了。她日渐饱满,连浮荡在空气里的笑声都水汽充盈。

你清楚记得,搬离县城时,她将三处园子托付给老戴夫妇,有一双憋了几十年的红眼圈,泄下了全部的闸。

对于南昌,以及南昌背后意味着的庞大未知,她其实有紧张,会不安。你观察到她特意去县里的大超市买了身好衣裳、一双真皮皮鞋,并特意去装修豪华的某理发店花高价钱剪了发。出发那天,是盛夏,车里开足了冷气,约两百公里行程,她一个劲冒汗,一口水不喝却叫停了两次服务区说是要上厕所;下车,她抬眼望了一下三十几层高的楼盘,没有站稳,慌里慌张,踩脏了你家彪姑娘的白球鞋,抓疼了你家奥特曼的小手腕。当你放弃远处公立幼儿园而选择离家最近、不用坐公交就能到的私立幼儿园时,她明显长舒了一口气。

你交代初来乍到的她,要端庄持重,要文明舒缓,同时,更要谨慎克制,心怀警惕。起初,她一丝不苟地配合执行着,不敢有丝毫偏差、丝毫孟浪。当然,这样做,她并非为了自己,骨子里,她其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做人,一不偷,二不抢,三冇坏心思,四能自食其力,走遍天下都不怕。她不过是想为你及孩子们攒个口碑,挣点面子。直到某个周末,带奥特曼在小区玩耍的她,目睹了一对老夫妻的争吵。起因据说是丈夫怀疑妻子拿了他放在厅柜上的三十八元钱,而妻子说没拿。他们互不信任,相互数落,以“三十八元钱”为原点,发散到日常相处的方方面面,继而上升到性格缺陷、人格缺损、品格缺失……越吵越激动的两个老人,突然就拉扯着“拜天”。所谓“拜天”,是民间较为粗暴的一种赌咒发誓仪式。他们双手举过头顶,轮流向老天爷发着“若我拿的钱,天打雷劈”“若我冤枉了她,出门就让车撞死”的毒誓。

“嗒”,门锁一开,她撇开奥特曼,率先冲了进来。左脚踩右脚,浅口皮鞋的右只“噗”一声脱向地板,有零星几粒泥丸滚落下来;左脚悬空,用力甩几秒,浅口皮鞋的左只沿一根粗暴弧线,“啪”一下,差点砸在奥特曼的鼻梁上。“奶——奶——!”奥特曼号叫。“吵——死——!”她丝毫不理会抗议,越过客厅,径直来到你的小书房。“呀肋(哎呀嘞),大城市的人怎么这样哩?不过三十八元钱。想想,还比不得我们乡下银(人)。”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用极高的音量向你夸张评论所见,“之前坐电梯,碰过几次,穿得齐齐整整,对人冷冷清清。我怕自己土气,怕自己没文化,从来都不敢跟他们讲话。谁知道他们竟是咯样(这样)!跌股(丢脸)。跌股(丢脸)。”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眉眼写满不屑。你断定,那一刻,一颗城里人不如乡下人的种子,已然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不再怯场的她,勇敢伸出天性中外向、生猛的触角,在方圆十里之内,用自己半生不熟的乡音普通话,辅以夸张又精准的肢体语言,热情又质朴地试探着这个城市的反应。仿佛谍战片里最有能耐的间谍。

“阿嚏!”你打了很响一个喷嚏,你摸索遥控器将房间的温度调高两度,并拍了拍奥特曼有些被惊动的睡姿。

夜,是那样无聊。无聊的你,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推测喷嚏的成因。嗯,百分之八十是出了门的她在嘟嚷你。因为,喜欢痛快的她最受不得别人的波澜不惊。哎,不对,与其说她是在嘟嚷你,不如说是她对看不见光阴的愤愤不平。她一定很难理解,光阴里究竟藏着个什么厉害玩意,能让她待见的大儿媳妇——你,从一只跟她性格雷同的爆辣子变成一杯了无争斗生趣的温开水。

据你老公说,她是从你们定亲那天起喜欢上你的。那天,两家亲戚聚完餐,正三五一群,手拉着手,站在马路边上,轮流发表着假装熟络的临别宣言。两辆三轮摩的,心急火燎地挤过来揽生意,发生了刮蹭。刮蹭就刮蹭呗,干吗将口舌引发的拳脚之争祸及无辜人群?二十出头的你,没记着自己是准新娘子,得矜持,眉毛一挺,大衣一扔,第一个冲上去理论,唇枪舌剑间似乎还一掌推远了某个失控的拳头。她当时就乐了,跟你老公说,咯女俚(这女孩),找得好。急性子,敢担事,冇恨心。

嘿,老人,眼真毒。秉性耿直的你,确实有一说一、爱憎分明。对待是非曲直,你最推崇孔子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天地悠悠、古往今来,对待“怨”的方式,你以为再没有比老夫子“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方式更为率真的了;你最无法忘却的银幕形象,是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包龙星,你总说是那些场妙趣横生的经典骂仗让他的可爱举世无双。天知道,你有多渴望自己能做个快意恩仇的女侠士,或者干脆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妇人。

彼时,因为有些文字功底和表达能力,你被举荐从学校借调进了机关。某天,经过体育场,你目睹了某领导怪异的运动姿势和围观下属们荒谬的吹捧言语后,实在没能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天性所至的大笑,让你一笑成名,你因此有了一个名号:没吃过油盐的二愣子。慢慢,“没吃过油盐”背后的凶险,一波接一波地,显露出来。

举荐你去机关的教育局长,曾告诉你“借”是“老虎借猪头,有借没还”,是“一年半载,无大错就会调”;而你所经历的“借”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借五六年。五年多来,人人似乎都管得着你,但人人又是你指望不到的;五年多来,你事事要做且必须得好,偏偏到了每次年终测评,都有人特意知会你不用参评,仿佛你只是一个努力的影子而已……在漫无尽头的“借”里,你挣扎又无助,能干又自卑,你变得谨小慎微,变得顺从沉默,变得压抑怯懦,你锐气尽失,棱角尽平,你始终都在担心,不知道你命运的哪个环节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你的“率真、莽撞”而卡壳。你恐惧卡壳,就像恐惧缚在身上的无形绳索。

正式调入的那天,不会喝酒的你,主动把自己灌醉。醉里不知身是客,满船清梦压星河。醒来,你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狠狠发誓,这辈子,打死也不再“借”了。然而,命运它就是个可爱又可气的老顽童。你想打死不“借”,他偏要让“借”成为你不服输的命数。边借边考,边考边借,几乎贯穿你所经历过的全部职业生涯。

你一步一个脚印,在职场里艰难跋涉,苦苦突破。而突破点大多集中指向你所喜欢的写作。走走在《想往火里跳》中写过,作家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出过多少书,有过怎样的名声,都没法帮助一个写作者固定在作家的位置上,一直待在那里。這句话说到你心坎里去了。是的,你必须不断地写写写。只有写,才能证明你的才华还在。只有才华依旧,你的未来才有坚不可摧的基础。披荆斩棘的疼痛里,充满了动荡的荒寒与无边的孤寂。别人追剧你在看书,别人锻炼你在构思,别人游玩你在码字。睡不着、掉头发、嗜甜,胸部因焦虑而板结硬块,脸色蜡黄到油腻……一篇完成,不过是西西弗斯的石头推至山顶的短暂踏实。很快,你又将开始新一轮推着石头上山并做好被石头一遍又一遍砸坏自己的准备。你越来越害怕失败,越来越害怕江郎才尽,你常常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所有咬牙坚持的一切都付与东流水。

更使你难过的是,生而为人的许多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总会有一些人,扯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人性大旗,在点滴可能的机会里,打压你。

你深刻理解人性的两面,就像悲悯这些年在梦中不断与人吵架的自己。

譬如,刚刚,在你的婆婆发动声响之前,你又一次在梦里与人酣畅地吵着架。

梦里,你是复仇者联盟,你两手叉腰,双目圆瞪,嗓门高昂,言词犀利,不顾情面,气壮山河,很快就将那个在现实中欺负你的坏人衣冠里的各种“小”榨了出来。你两眼放光地看着那匹草泥马从起伏的胸膛跑出,飞过老屋屋顶,在南山岭呼啸驰骋。

梦是一面照妖镜,你每在凌晨两三点醒来一次,它就出卖你一次。你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无汗。接着,又将双臂轻轻抬起,无伤。你趿着拖鞋,去餐厅喝了一大杯水。

此时此刻,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因为惦记生计而醒?又有多少人正做着一场接一场对抗现实的梦?你突然很想好好地抽根烟。虽然你从未抽过,但这丝毫不妨碍你对一根香烟近乎病态的渴望。想抽烟这件事,跟梦里与人吵架,给你的感觉是一样的。事实上,自“借”开始后的二十余年里,你几乎从不与人吵架。吵架,需要天赋,而你嗓门细、泪点低,底气荡然无存。

嘴角扬起一阵苦笑。隐匿的角落里,脆弱无所遁形。这真使人沮丧。奥特曼一个转身,搂住你的脖子,你看着他平展甜蜜的嘴角,嘴角竟又很快上扬。你突然无比羡慕起凌晨三四点欢天喜地去卖菜的你的婆婆来。不是贩卖的卖,是自给自足、自种自卖的卖。

在你家小区东边,隔条马路,有一块拍卖已久却未开发的商用土地,一直用高高的围墙圈养着。你不曾留心,以为里面圈的只是荒地,谁知,竟是比南山岭还要大上几倍的菜园子。关于南山岭,你在《岁月里的空心菜》一文详细描述过:南山岭不是岭,它是我们村的一处大菜园子……它是你已故姑婆的精神疆域,是你最爱的故土家园。

她起先也压根不知道围墙之内藏着自己朝思暮想的菜园,直到有天,东边住五栋高层的邻居邀请她去家里玩。一路参观到阳台,一探头,眼都直了。乖乖,一畦绿,一畦绿,绵绵延延,像波涛,似春雷,强烈冲击着她的心海,她忍不住惊叫起来。之后,失魂落魄的她,常去菜园附近转悠。她不停跟人套近乎,并顺着各种各样的梯子(菜地无门,在里头种菜的人家都自备了梯子)往围墙高处爬。骑上墙头,坐稳,一个反手,帮人拉扯梯子搁里头墙面,再顺着梯子下到菜地。踏上菜地的她再挪不动脚,她一边一个劲夸人种菜手艺好,一边主动帮人运水、除草、择菜,从不求回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终究还是讲感情的……坚持着这些朴素真理的她,一个月后,果然打动了某“地主”,让出三垄地给她种。她有种开心到要飞上天的感觉。她迅速吩咐你给在老家工作的爱人、小姑子、弟媳妇打电话,让他们帮着置办种菜所需的各种工具、种子,还有化肥。接到电话的你的爱人,跟她在微信视频里大吵了一架。

“寸土寸金的省城,你一老人家想学别人当地主,做梦吧!”

“别人让土地,我自食其力,不犯法!”

“再过几年,就七十了,享享清福,不好?”

“你外婆九十岁了,天天做,身体更好!”

“爬上爬下,磕着碰着怎么办?”

“生死有命,福贵在天。”

“大超市什么没得卖,要你种?”

“你不稀罕,我就拿去賣。”

“这个家要是沦落到需要你去赚钱,不完蛋了!”

“你是你咯,我是我咯,我上有娘亲要孝敬,下有子孙要看顾。”

……

你盯着据理力争的她看了许久,鼓起掌来。你很快挑边站,成了她最可靠的同盟。然而,你万万也没想到,取得完胜的她会率先将“攻城拔寨”的霍霍刀枪指向家中那方小阳台,你最为中意的小阳台。

时常,你会很矛盾地喜欢那些看上去很矛盾的词,比如:玲珑与笨拙,沧浪与清流,江山与草堂,风致与粗糙。选房子时,你特别渴望能遇见那样一幢恰如其分的房子能将这些意境风韵融在一起,就像这些年你和她很融洽地相处在同一屋檐下一样。

你捂着为数不多的银子,去选楼盘,选来选去,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环。直到某天,你站上这方小阳台:繁花低处开,绿树江边合,滔滔赣江的水汽越过天桥扑面而来;抬眼望,蔚蓝天空辽远得近乎失真,仿佛梦想在星辰大海里翻涌;低眉处,是喧闹而有序的十字路口,红灯停,绿灯行,警示之间,芸芸众生悲欣交集地赶着路,恍兮惚兮,似有菩萨藏匿于透明的落地玻璃中……你内心缺失的那环,瞬间被严丝合缝地扣上。假如大厅不做任何隔断,假如地板一铺到底,假如打通搁置空调外机的过道堆放杂碎,假如用落地白纱配小阳台的落地玻璃,再摆上若干盆生机盎然的绿意盆栽……你以最快的速度买下并在假如的推进里装修好这幢房子。

看看她的强势改造吧——将两幅飘逸的落地白纱“呼啦”两响,靠边收紧,并各打一个大结高挽起来;用许多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包裹将小阳台填满;把那些株绿意盆栽一盆接一盆地从小阳台挪去大阳台,再从大阳台挪到屋子外,最终沦为野花野草的养料。

一个夕阳很美的黄昏,万物由远及近,披上一层薄过一层的柔媚金纱。在这层金纱的映衬抑或修正下,一切色彩喧嚣,被彻底过滤。

穿着红花短袖上衣、橙青条纹长裤的她,以及摊在她黑乎乎大脚丫子间的新旧不一、颜色各异的硬币、纸币,以及收着她蓝色拖鞋、包裹、纸箱、酒缸的小阳台,凑在一起,不再显得难看,反而生发出一种奇异的温厚来。

“不数了,不数了,总共不过几十块,数得作死。”她见你回来,胡乱将地板上的元角分用脚一拢,扯过旁边箱子里藏着的一只塑料袋将钱一卷,扭个结,丢在了一边。

她很想克制,但却实在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瞧瞧,越咧越大的嘴早早让脸上的喜悦开出两朵大花来。你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的南昌卖菜生涯正式开始了。

“呀肋,读过书的人就是聪明。”她在讨好你。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你看着她。

“呀肋,呛弄(怎么)咯么(这么)直接哩。”她似乎觉得刚才的讨好有点用力过猛,“城里人真懒,出门钱都不带,买什么都用手机。我今天头回跟着别人去菜市场卖菜,买几根葱的问我要码,买半斤椒的问我要码,买把白菜的也问我要码,我不懂得,他们放下菜就走了,搞得所有菜都没卖圆(完),只好全散给别人吃了。你可不可以帮我作一个码,那种一扫就能收钱的码?只要成本不超过五百元,费用我出。”

你从小包里掏出收款码给她。串着红脖带的卡套里的收款码,仿佛一张极具象征意义的代表证。她一把接住,孩子气地很快将它挂在了脖子上。戴上收款码的她,眼里都是星星。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将她的脸照耀得闪闪发光,那些黑乎乎的老年斑、干巴巴的难看褶皱似乎瞬间神采飞扬起来。你跟她说,很像代表哇,一辈子没当过代表的她,只冲你傻乐。乐到中途,突然转场,说你形容得不好,它不像代表证,更像和氏璧。你忽然觉得没文化的婆婆很多时候其实比你活得高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菜市场坐落在十里江山小区里。不远,就在你小区斜对面,过两个红绿灯。有了收款码的她,地越占越多,卖菜都快卖疯了。她特别宝贝这个挂在脖子上的码,当有别的卖菜老人要借扫一下时,她总觉得自己送给别人天大的人情。她不会使用智能机,收款码是你的,你是她的账户先生,一到家,就迫不及待让你查验收成,她尤其关心别人借扫的那些笔,那可是她预先就垫付出去的。你告诉她有,她就显摆自己是个人物;倘若说没,她会惆怅得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

她谁都不怵。先是吐槽城里老人没啥可横,抖来抖去不过抖子女的威风;再是鄙夷城里女人精作(精明),买把豆角都要掐头去尾,她气不过,会一把将菜从人手里夺下,说是看着心里不痛快干脆不卖;最后,竟跟你叨叨起菜市场税务管理员的不是来,说每天早上八点开始上班的税务,总要收她五元钱摊位费,简直就是穷银(人)头上搁把勺——天上落点露都要劫走的坏人。

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跟她支招,让她凌晨三四点赶到菜市场,尽量将菜卖给菜贩子,菜贩子实在不收,天亮后还有早起买菜的人,好歹赶在八点之前卖完走人,就不用交摊位费了。可怜她竟一拍大腿,如梦初醒般地大喊:“真价(绝)!”又好气又好笑的你,担心她黑灯瞎火出意外,自毁同盟,转个身站在对面,强行制止她再去卖菜。

不能再去卖菜的她,在家气鼓鼓磨了两天,莫名其妙,就生起病来。那种病来如山倒的架势,把你吓坏了,架着她跑医院打了好几天点滴。本来越活越生气的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背又弓得像一只老虾了。

大眼瞪小眼、相看两无言式的对擂,你的婆婆明显干不过你。干不过你的她有天就跟你说起她做的梦来。你大吃一惊,因为她曾说过,她从小到大都不会做梦,也不喜欢做梦。她还说,做梦是自欺欺人,是一个人阳火不盛的表现。阳火不盛是几个意思呢?大概就是指一个人因能力不足、心气不够、欲望过多而导致的畏畏缩缩的怂样吧。

她竟然开始做梦了,而且还是一个与你大吵一架的梦。

在她委屈巴巴的講述里,园子里的那些菜,每一株苗、每一片叶子在每一个凌晨三点都会散发微弱光芒。那些微弱的光芒,一束一束,持续汇聚,成了照亮夜晚的明灯,能点亮她人生的所有希望。

喜欢坐在时间溪水里垂钓天上星辰的人,不可以劝勤劳的人节制勤劳。好比,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暗黑时刻,从电脑屏幕上反射出来的束束蓝光,不也照亮了你码的字,燃烧了你对文学的赤子衷肠吗?假如有一天,有人不让你写,又或者你再也写不出来,会不会你也生出一场大病,活成生无可恋的模样?你心有戚戚。你想起泰戈尔说过的一句话:“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你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把鱼举在空中的鸟。你突然有些羞愧,你懂的只是人生哲学,她懂的却是人生。

你向她表达歉疚,重新支持她开始卖菜生涯。

窗外,虫鸣在夜海里掀起微澜,你头枕微澜,回味并琢磨着你们的梦。

人生如海,海海无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貌似正常的日子之下,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涌动一些无法宣泄的风暴。在你的理解里,一方面,梦是被压抑的天性,是现实中各种不如意的累积。另一方面,梦又是风暴之下,既可围困又能解救每个人的潮水。做梦,就是一场场撑船渡海的自我救赎。而梦境所系之地,应该指向你人生底气最足处。

你每次梦里与人吵架,地点从来不是成年后的生活圈、工作圈,而是固定在儿时老屋、南山岭,这使你很有些难过。因为,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意味着成年之后的你,始终没有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离角色最近、离自己最远的中年的你啊,伴随推土机的轰鸣声,南山岭早已变形为并排而行的水泥公路,而老屋也随姑婆的离世破败不堪。斑驳的墙面,就像斑驳的岁月一样,再也回不去了,属于你的十里江山,究竟该指向何方?

而你的婆婆,一个大字不识的、年近七旬的、进城不久的农妇,头回梦里与你吵架,居然直接就将场子摆在了十里江山的大门口。是的。不是她出生的野背村,不是她住了几十年的阆田村,不是她儿子工作的县城,不是你们现在一起住的小区,而是她常去卖菜的菜市场所在的十里江山,这是否说明,只要她能在那里卖一天,她就能持续拥有江山永固的信念?

理直而气不壮,理不直而气壮。这里头都是命运。你记不清是哪个作家写过的这句话了,你只在这一刻无端感慨起来。中年的你,真该好好向你的婆婆学。学她活得简单,有想法就争取,有委屈就表达。从来,简单就通达,通达就快乐;学她对土地的热爱,始终如一,不像你,对于写作,常常心生怀疑;最紧要,是学她当一天地主卖一天菜,永远快乐地活在当下,过往的辛酸,该死的未来,不过只是你来我往、穿堂而过的一阵风。只要你心不动,定力常在,这穿堂之风又能耐你何?

就这样想着,天竟然就亮了。你随手拿起一本书,慢慢看,感觉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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