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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难之躯

2021-10-27马拉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狗肉食物

马拉

谈吃。这个话题不好谈,中国的吃很是讲究,加上地域宽大,物产丰富,食性杂色,难得平衡。文人雅士写吃的不少,著名的几本食单,在此不提。我的着意也不在工艺和材料,那不过是技艺,不妨谈点别的。人来到世上,吃的第一口多是母乳,通俗来讲,吃的奶。少数不幸儿,碰巧母乳艰难,只得以米汤、牛奶糊命。这是少数,不作算。关于母乳,有个说法,母乳乃是血变的。这个说法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谁没有吃过母乳呢?但凡吃过了,那就是吸过母亲的血。少的几个月,多的几年,这量加起来吓人,恩情自然也是大过天。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不爱母亲”“我为什么不得不爱母亲”的心理来由。有意思的是,据说男人的精也是血变的。至于男人的精为什么也是血变的,我思考过。除开劝男人要懂得节制,恐怕也有平衡的意思。母乳如血,这是天大的恩情;男精如血,提供了最初的源泉,也是值得铭记的。

吃过母乳,人有了活力,这第一口吃食,也有了决定性的意义。人类虽是高级动物,自以为独立于众生之外,说到底不过也是平常不过的哺乳动物。哺乳动物食性复杂,有肉食性的,比如狮子老虎;也有素食主义者,比如牛羊之类;杂食的也不少,熊类鼠类口味都很庞杂。既然是哺乳动物,那么,都吃奶。奶是荤口还是素口?这个问题让人纠结。据我所知,绝大部分素食主义者,包括有禁忌的宗教人士,都倾向于认为奶是素口。他们多也喝奶,但血是绝不能碰的。这就尴尬了,如果奶是母体之血,怎么素得下来;如果不是,那似乎又有些忘恩负义。奶很尴尬,同样尴尬的还有鸡蛋。灾年时,我们村里有位老人吃了一颗鸡蛋救命。命活过来了,他纠结了一辈子。素食的老人,吃了一颗鸡蛋,他心里不安。也是因为这位老人,鸡蛋荤素的问题在我们那儿争论了多年,谁也没说服谁。一派认为,鸡蛋从鸡身上来,如果鸡肉算荤口,那么鸡蛋自然也是荤口。一派认为,鸡蛋不是肉类,也没有骨血,怎么能算荤口?而且,它也不是鸡的一部分。一派反驳,它怎么不是鸡的一部分?它从鸡身上下来的。另一派反驳,你拉的屎尿也是从你身上下来的,难道说屎尿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也是荤的?一派又说,鸡蛋虽然没有骨血,但它能孵出小鸡,小鸡是有骨血的,那它怎么不是荤口?另一派则耻笑,桃核能种出桃子树,那你能说桃核就是桃子树?争来吵去,有些哲学辩论的意思了,各有道理,谁也无法占据绝对的上风。鸡蛋荤素的问题还没解决,老人死了,临死时说了句,我不该吃那个鸡蛋,它是荤的。老人为什么这么说,没人搞得清楚,他的话也没有终结讨论。科学家看到这儿估计要笑了,这哪里还需要讨论。遗憾的是,这并不是科学问题,它可能偏向文化心理。我想说的正是这些,它不科学,可能,还有点道理。

我喜欢吃,吃有意思。至于吃什么,我并不在意。我生活在广东,吃这方面,广东人的声誉不太好,总觉得广东人吃得没有禁忌,过于放肆了,有些不尊重大自然的意思。辩驳就不需要了,明知道论不清楚的道理还要去论一论,和傻子无异。入粤近二十载,我的食材清单当然大大丰富了。无论如何丰富,我有自我的禁忌。比如说猫,没有人告诉我不可以吃猫,我也没有信仰上的冲突,也不养宠物。但是,在我看来,猫是有灵性的。“灵性”这个词恐怕只有两湖人士能够准确理解,这里的“灵”和“魂灵”接近,而不是“聪明”“机灵”的意思。同时还有阴邪、神秘、巫气的含义。猫的灵性让我心存恐惧,这是自然的禁忌,也是心理的作用。龙虎斗、龙虎凤这些菜我是不吃的,也是奇怪,我在餐桌上见过各种意外的食材,却从没有见过猫,而这在广东,并不是多么难得一见,只能说也是天意吧。有段时间,小区里面野猫甚多。后来,眼见得少了,我还以为是物业下了功夫。了解之后才知道,有位老人专门抓了野猫去卖,物业劝他不要这么做,都不起作用。他还是执意要抓了野猫去卖。再碰到那位老人,我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异样的气息,只好敬而远之,连他的面也不想看到了。在我的朋友圈,吃猫的不在少数,生活中他们都是平和有理的人,和我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对猫的禁忌。对他们来说,猫和鱼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只是一个更常见,一个少见一点而已。我想象过,如果有一天,朋友们一起吃饭,趁我不注意,他们上了一个龙虎斗,而我在不经意中吃下,我会怎样?我想,我可能不会愤怒,顶多,我不再把筷子伸向那里。我甚至可能还会和朋友们开开玩笑,委婉地提醒他们,尽管你们让我拓宽了食材领域,但我还是希望以后別那么做,我确实有点点介意。我想,我绝不会有任何的生理反应,比如身体抽搐,呕吐等等,我的介意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我看过一部电影,介绍印度天才数学家拉马努金,里面有一个细节,他是个素食者,在英国剑桥大学期间,他能选择的食物少得可怜。有次,他的同学开玩笑,说他的素食罐头也有动物成分。一听完,他迅速跑到洗手间,他恶心呕吐的样子让我震惊。如此强烈的生理反应,恐怕不是科学能够解释。

我见过一次类似的场景。那是在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我要从西安飞珠海,时间还早,还有足够的时间吃点东西。在陕西几天,行程非常愉快,吃得也开心。去吃羊肉泡馍那天,大清早,朋友们来接我,那是西安最著名的羊肉泡馍店,名字我已经忘了。据说,那是陈忠实先生生前最喜欢的店。每次去之前,都要让朋友帮忙订位置。去得晚了,大厅也难得找位置了。前晚酒喝得太多了,我脑子雾气一团,全然没有食欲,我还是振作精神。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朋友的好意。朋友告诉我,在西安吃羊肉泡馍,类似广东人喝早茶,那些茶点固然重要,闲工夫才是最要紧的。馍端了上来,边上还有一个粗瓷大碗。我掰了几块,朋友提醒说,你这样掰馍,厨房师傅都看不起你,也不会认真给你做,一看就是外行,不懂规矩。馍要掰得细碎,米粒大小最好。两个馍,闲聊中终于掰完。我特别交代师傅,麻烦多给我点汤。酒气还未散尽,肠内皆是浊气,我需要一碗热汤让我还过魂魄。羊肉泡馍端上来了,汤远比我想象的少。味道?我哪能记得。我只记得,我尽力吃了大半碗,朋友的好意,我必须心领。第二天,我回过神来,后悔得不成样子。一碗正宗地道的羊肉泡馍,离我远去。下一碗在哪儿,何时?已成未知数。我想,我应该珍惜还在陕西的时光,哪怕只是在机场餐厅。没有找到羊肉泡馍,那就来碗刀削面,再加两个肉夹馍,也算有了意思。面上了,汤热,面地道,好哇。至于肉夹馍,也是该有的样子。我吃得热汗淋漓,舒服,人也精神了。就在我埋头大干之际,突然,一声大喝惊得我面碗一震。只见离我两张桌子的位置,一个大汉憋红了脸,大喝之后,他一把将面碗和肉夹馍扫到地上,愤怒让他说话结结巴巴,吐字不清,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你,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服务员连忙说,怎么了,这不是你点的吗?大汉指着服务员,什么肉,不干净,什么肉?他愤怒地举起双臂,我说得不清楚吗,你给我的什么肉?服务员还在尽力安抚大汉的情绪。瞬间,我明白了,那个肉夹馍不对。看着手上的肉夹馍,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要的牛肉刀削面和肉夹馍正是让大汉愤怒到哽咽的那种。巨大的冲突感向我袭来,它的烈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服务员说,我退你钱,都退你,连面钱一起。大汉吼道,这是钱的问题吗?他愤怒地走出餐厅。残存的理智让他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的背影像是藏着一吨炸药。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公开场合如此愤怒,从来没有。他的受辱感,真真切切,毫无隐藏。飞往珠海的飞机上,我脑子里一直闪现着大汉的身影,他通红的脸,紧涨的脖子。他像一座孤岛,对孤岛外的一切,他无权也不干涉,但不能容忍对孤岛的一丝侵犯,这是他作为人的尊严。这,并不容易。

食物从来不是充饥那么简单,它不仅是情感对象,也是价值对象。尽管有些害怕和担心,我还是决定谈谈这个话题。(狗是人类的朋友,我也是人类的朋友。可能愤怒的读者,如果,你认为我一个普通的人类,还有和狗一样的权力。那么,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不止一次,有朋友说,我绝不和吃狗肉的人做朋友。这些年,这么说的朋友越来越多。我有些紧张。我吃过狗肉,很难说以后一定就不吃了。我并没有对狗肉的特殊偏好,就像我没有对猪肉的偏好一样。在生活中,尤其是人多的场合,我不大敢承认我接受吃狗肉这个事实。尽管,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这是一种不合理的胆怯,与其说它来自内心的愧疚,不如说来自爱狗人士的压力。如果,我们稍稍理性一点,也许会发现,在爱狗运动中,采取暴力的多是爱狗人士那一方。这种暴力包括肢体暴力,语言暴力和道德暴力。甚至,一个吃狗肉的人被剥夺了爱狗的权力。如果你爱狗,你怎么可能吃狗肉?即使我们承认这个逻辑成立,那么,不爱狗呢?我不喜欢的事情,是不是别人也不可以做?我认为我没有这个权力。几乎没有一个爱狗人士会接受这种解释。事实上,我已经不敢在公开场合说我吃狗肉了。我感受过那种力量的强大,为了一点口腹之欲,承担那种风险显然没有必要。我不吃,并不表示我认为那是对的。我也看到,出于观念的分歧,有些地方,比如广西玉林,有些原本不吃狗肉的当地人也加入了吃狗肉的队伍,像是宣战和回击。这是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狗肉像是一个象征,它背后有太多值得思考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不吃牛肉。知道他的习惯之后,只要有他在场,朋友们绝不会点牛肉。尽管,他并不反对朋友们吃牛肉。问及原因,他谈起一件往事。那时,他还小,见过一次杀牛。他说,他看到牛的眼泪。一瞬间,他被击中。从此,他再也没有吃过牛肉。诗人雷平阳写过一首诗《杀狗的过程》,诗有点长,我把它照录在这里:

杀狗的过程

作者:雷平阳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伤疤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这首写得如此残忍,让人不敢直视。我记得有人在文章里写过,他看过这首诗后,浑身不寒而栗。以一个学者的严谨,写文章之前,他本应再核对一次原诗,以保证引文的准确。他放弃了,潦草地描述了詩中的意思,他不想再看这首诗第二遍。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好几个朋友谈起这首诗后说,这首诗让他们断绝了吃狗肉的念头。如果真有“爱狗大使”这个称号,我建议授予雷平阳,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人类内心深处的怜悯,而不是简单的暴力。我也发现,我素食或者忌口的朋友,除开少数因为身体原因,多是因为观念或者偶然事件的触动。他们没有侵犯性的举止,只是告诉大家,我如此,请理解。如果说食物也是价值对象,我希望我有自由思考和选择的权力,而不是屈服于暴力。我对食物并无特别的偏好。

看《海底总动员》,里面的大鲨鱼有句话,“鱼类是朋友,不是食物。”这自然是动画片的理想主义。人类对食物的选择有着漫长的进化史,在这个过程中,除开口味,也伴随着文明的发展。远古时代,几乎每个种族都有过食人史,这是不争的事实。随着文明的发展,食人被认为是残忍的,丧失人性的,这也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禁忌。乌干达前总统阿明令人发指的罪行之中,其中有一项就是吃人,这挑战了当代文明的底线。一个时代,一个地方一旦发生了规模性食人事件,通常会被认为这是社会极度崩溃的表现。“易子而食”这个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忍。人类文明的进展,也体现在对食物的态度。当下,虐食怕是已经很难让人接受。至少,我无法接受。著名的虐食我知道几个。比如三叫,有的地方也叫三吱,叫法不同,描述的状况大体相似。说是取刚出生的小老鼠,摆一个酱料,伸筷子夹住小老鼠,叫第一声;把小老鼠蘸进酱料,叫第二声;放嘴里准备咬时叫第三声。生吃小老鼠和生吃章鱼仔性质大致类似,生吃章鱼仔恐怕很少有人会认为这是虐食,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有敢不敢的问题。生吃小老鼠就不一样了,老鼠固然是害虫,面对它的幼崽,还是难免怜悯之心——这还是个孩子啊。再且,一生即死,是不是太残忍了?就算是害虫,好歹也让它吃口东西再死。三叫之虐,虐在幼小。再说第二个,牛还是驴不限,做法也类似,将其四肢陷入穴中,总之,让它不得动弹。然后,看中哪一块肉,快刀去皮,用开水浇淋,割而食之。这场面,想来都让人觉得恐怖。再说猴脑,据说猴脑要活着吃才是正道。取活猴一只,先将其激怒,说是激怒的猴子脑部更为活跃,风味更佳。捆绑之后,置于桌下,桌上开小洞,将猴子头部探出,加以固定,去头皮,敲开头盖骨,如豆腐花般的猴脑便呈现在食客面前。猴子长得太像人,活食猴脑,很容易让人产生同类相食的联想。这三种虐食,我只听说,从未亲见。问过几个著名的食客,都说以前可能还有人这么干,现在怕是绝迹了。绝迹了好。有些东西,并非不可食,在方式上还是文明些好。哪怕,这种文明看起来有些虚伪,那也比没有的好。《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说“君子远庖厨”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见杀生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虐杀,那就更不合适了。这点仁爱和怜悯之心,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

谈吃,自然要谈到味觉。有句话说得好,味觉也是有记忆的。我甚至觉得,味觉等同于童年。在文学领域,不少著名作家都说过类似的话,一个作家所有的写作,不过是童年记忆罢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作家的童年记忆,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式及世界观。味觉,比写作来得更加直接。我有很多朋友,在广东生活多年,粤菜自然也是喜爱的,却难以影响他们的味觉,更不构成他们日常生活的主流。在他们看来,依然是童年那些常见的食物,那才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我有位朋友,来自河南。某天,他兴奋地告诉我,马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全中山最好的胡辣汤。尽管,还不够地道,但已经非常好了,真的,你去试试。他告诉我这个让他兴奋的消息时,可能忘记了我并不是河南人,对胡辣汤并无他想象的热情。见我没有反应,他按捺不住了,马老师,你在哪里?我开车来接你,吃过你就知道了。这个热情的河南人,开着车,穿过半个中山,来到我楼下,只为了带我去喝一碗胡辣汤,他心目中的至味。穿过大街小巷,车在一个狭窄的街道口停了下来,我们沿着巷子往里走。终于,我们在一个破旧的小店面前坐了下来。小店门口摆了三四张小方桌,几个红色的塑料矮凳子。他坐在我对面,又兴奋又忐忑,马老师,这是我在广东多年喝过的最好的胡辣汤。胡辣汤端了上来,他热切地看着我,等我把第一口胡辣汤送进嘴里,吞下。他略带紧张地问我,怎样,是不是特别好?可是,亲爱的朋友,我一个湖北人,我哪里知道正宗的胡辣汤什么味道,我哪里知道它好不好。面对他期待的眼神,我只能说一句,太牛逼了,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胡辣汤。他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我想起湖北的莲藕排骨汤。马老师,要是喝了酒,第二天一早干一碗胡辣汤,太舒服了。他说,我来过好几次了,这玩意儿好啊。在广东这么多年,广东那么多的汤水,也比不上一碗胡辣汤。相比河南人,湖南人的味觉更加顽固。在珠三角这个闻辣色变的地方,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放弃了辣椒的湖南人。这点,我理解。

我有不理解的地方。相信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一群人围在一起,酒足饭饱之后,回忆起童年的食物,都美若甘霖。啊,鸡是鸡的味道,鸭是鸭的味道,青菜是青菜的味道,鱼是鱼的味道。甚至,连米饭都是那么芳香。不光美味,还无比健康,自然,原生态。有时,我看着我身边这群广义的同龄人,这群多是来自乡下的孩子,我怀疑我和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回忆起童年,厨房里难得的散发出鸡汤美妙的香味,桌上有鱼,那确实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我甚至还能记起当时的感受,如此幸福,如此满足。这种幸福感和满足感,真的是再也找不到了。即便如此,我依然对它的美味和健康抱有极大的怀疑。我记忆中的乡村,一到禾苗出穗的季节,漫天的蝗虫也长大了,它们永远饥饿的肚子像是想把所有的绿色吃光。人从稻田中走过,一群一群的蝗虫受到了惊吓,“嘭”地飞舞起来,撞到人的脸上,头上,光着的腿上,针扎一般疼。为了消灭这些害虫,乡下的农人一遍又一遍地打农药。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如果有人胆敢不打农药,蝗虫会毫不客气地把禾苗啃个精光。不光禾苗,菜地同样如此,虫害太厉害了,也不知道天地之间为什么可以生出这么多的害虫。那时的农药有多厉害,不用我多说了,每家每户都得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万一被调皮的小孩子误喝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不光农药,化肥用得一年比一年重,整个夏天,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化肥刺鼻的味道。如果,朋友们的家乡也是如此,那么,所谓自然和健康从哪里来?这确实是一个不美好的追问,它粉碎了一些东西。有时候,我们的味觉记忆,甚至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并没有那么真实可靠。记忆在修复的过程中,强化和删除了一些东西,让记忆看起来更加真实,更加可信,这一切只是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罢了。所谓美好,不过匮乏;所谓今不如昔,不过足裕。这点道理,《芋老人传》中讲过,“犹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调和之有异,时、位之移人也。”我們,都是那位举箸又放下叹息的相国。

我们的身体,沉重的肉身,依靠食物获得滋养。这沉重而甜美的负担,总是让人纠结。我幻想过很多次,如果人类的肉身不需要食物的滋养,那么,世界会不会美好很多,会不会没有战争,没有掠夺,每个人都沉浸于纯粹的精神生活?后来,我发现,我幻想的是神的国度。在神的国度,没有肉身,所有肉身的形象不过是显现的形式,它可以用任何一种形式显现。即便在那个不需要食物的世界,人类依然用食物供养着众神。此时,食物不再是必需品,而是深刻的敬意。而我们,必须依赖食物活着,食物便是肉身重负的十字架。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食物,为了限制欲望,或者制定某种规范,食物和发式、衣着一样有了特别的含义,它成为区分不同文化的标志之一。老虎和狮子,它们有着最原始的食谱,它们完全尊重自然的原则。人类不是,人类的食谱,来自人类的自我限定,它区分了人和其他动物,也保留了和神的间距。我想起了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的一句话,“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卡夫卡的孤独,也是全人类的孤独。他为什么找不到合口的食物?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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