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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体

2021-10-27超侠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超侠

一、刺

一朵花,一杯酒。

一首歌,一滴泪。

一个小小的事故。

一段难以言说的故事。

他在听。

在看。

也在喝。

冷卫伸着又粗又长的右手胳膊,上面的肌肉已经被哑铃操练得虬结丰隆,筋脉偾张,宛如哑铃本身铁疙瘩的凸起。

或许哑铃已将自己的形态和能量,通过握与力,灌注到了胳膊之内。

从此,这只胳膊就如铁臂铜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它愤怒不已,磨拳霍霍。

曾经连胜三十八场,睥睨天下。

直到一着不慎,打到了一块顽铁上,才停止了它的辉煌生涯。

那是在一场大获全胜之后,又和众兄弟们喝嗨了之时,没注意到对方送来的是一个机器人,机器人很有礼貌地对他说自己是陪练机器人,他却想试试这机器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和抗击力,借着酒劲儿,最大力度地挥出了一拳,把机器人的脑袋打得当场飞出,落到旁边那桌的火锅里,睁着眼睛,大声嚷嚷:“注意戴拳套!”吓得那一桌人四散奔逃,他和兄弟们哈哈大笑,没想到手骨就这么碎了。

你打的若是深渊,深渊里的弹簧也会同样这么打你。

经此一役,即便上医院治好了手,却拳力下降,怕是难以再上战场了。

觉得晦气,于是便上山找禅师,禅师说了,摊开你的手掌,将无垠释放,刹那时光,一花绽放,已是永恒的天堂。

他听不懂什么意思,心里嘀咕:“什么乱七八糟!”但是回来后,仔细想想,似有些感悟了,为求心安,神思凝定,想起禅师的话,便到了这里。

浪漫的轻音乐,一首古老的歌,讲述那曾经逝去的岁月,甜美而苦涩的爱情,纷纷扰扰,悲欢离合。

机器嗞嗞地响动,像无数蚊子嗡嗡。

对面贴着一幅幅精致漂亮、细部放大、纹理清晰的图案,飞龙走凤,狂狼猛虎,山水风云,机甲神兵。

文师傅笑问:“冷哥,这一次,想要什么?”

冷卫冷冷地看着前面,一朵插在花瓶子里如一团火焰般的玫瑰,说:“就是它!”

文师傅皱眉了,他的小眼睛,绽放着怪异的光,梳着脏辫的头发一甩,上面配着的亮饰便闪啊闪的,下颌的脏辫胡须也抖啊抖的,他问:“在哪呢?”

冷卫亮出了自己的肱二头肌,那里鼓起了一只硕大的老鼠,說:“就这吧!”

文师傅笑问:“那老鼠呢?”

冷卫叹息说:“当然不要了!”

文师傅说:“嗯,那可能有点痛哦!”

冷卫瞪了他一眼,像是熊一样,轻蔑不屑,蕴含埋怨。

文师傅请冷卫躺下,躺在那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红酒,将他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工作台面,把那块肱二头肌,当成了画家的画纸,精密的仪器自工作台四面探出,有针,有刺,有激光,有药物,有墨汁……

文师傅是这里手艺最好的师傅,他文出来的图案,堪称艺术珍品,能让大哥们气势威猛,能让小妹妩媚多娇,能让学生考试作弊,也能让画师们自惭形秽,更能令雕刻家望而生畏……他是将文身化作了技术与艺术的结合,科学与幻想,合二为一。

他未曾想到今天给冷哥文出来的图案,竟会如此诡异可怕,甚至改变了整个文明。

随着嗞嗞的电子文针扎刺,痛并美丽的图案悄然展现,原先老的过去,就此涂抹消失。

人的皮肤,是最华丽的艺术画卷,可雕可镂,可擦可画。

他就在这画卷上,挥毫泼墨,信马由缰,能工笔,也能写意,把那过去吓人的老鼠赶走,留下一朵鲜活的玫瑰。

一朵包含着无垠的玫瑰。

冷卫忍着痛,喝一口酒,痛就少一点,表情却还是微笑,微笑,微笑。

他没有看到,文师傅轻轻地,用高频电子表针,挑开了他的皮肤,原本右臂肱二头肌上文出的老鼠,被针头微电流产生的高压电火花烧灼后,便脱水碳化,它的尾巴挨了一针之后,整个身体,都顺着前端,往外蹭,往外爬,像脱壳而出的一只蝉,蝉蜕留着,新的身躯出来,一整只老鼠都钻出来了,顺着胳膊往前爬。

这是一只与文身一模一样的、真正的老鼠,它好不容易安逸地沉睡良久,不想又只能受制于人的肌肤,出来之后,吸嗅不已,回头看看曾经待过的地方,再看看前面茫然的世界,它苦涩地微笑,望了文师傅一眼,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冷卫觉得右臂上毛茸茸的,目光一瞥时,那只硕大的老鼠已经不见了,肱二头肌上干干净净,皮肤微微灼热,文师傅正拿着一瓶皮肤快速修复液,轻柔地涂抹在原先老鼠待过的皮肤上,将过往抹平,再次把黄白的肌肤恢复为宣纸的模样。

老鼠在地上阴暗的角落里,羡慕嫉妒地看着那朵鲜红如火、蓬勃燃烧的玫瑰,心中发恨,恨得牙痒痒。

文师傅叹息一声,轻轻踢了它一脚,将它踢进了地下的黑暗之处。

当一朵淡黑微红的玫瑰出现在冷卫的肱二头肌上时,那桌上瓶中的玫瑰,竟已消失不见。

冷卫满意地看着镜子中那仿佛正生长绽开的玫瑰,笑呵呵地说:“文师傅,今天很快,很漂亮!”

文师傅默然不语,呼出一口长气,再看冷卫的身上,胸前,后背,那虬隆的肌肉与古铜色的肌肤上,都布满了栩栩如生的文身图案,胸前是一条昂首摆尾的巨龙,后背则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那是他最喜欢的前任女朋友,可自文了她的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

来了,来了,我心中惴惴,又满怀紧张,迫切期待,视窗开启,我跳跃而出,亲自感受到这脚下古老的山脉与大地。

龙霍霍盘旋于我脑袋之上,分流出与环境相近的色彩,形成变色龙隐态,将我们完全藏于空间景物之中,任谁都无法看到我的存在,除非我快速奔跑,模拟环境光束渲染缓慢时,才会看到一个人体,如涟漪般地引发空间波动。

我站在这高高的山顶,望着青蓝色起伏的山脉,那条河流蜿蜒如带,绕山回环,最后汇入那碧蓝色的湖潭之内。

比天还蓝,比太阳还亮的湖,悠然静止,典雅娴静,未曾惊起一丝波澜。

再仔细看,它是镶嵌着白云般的边,而湖水自蓝变淡,变得有一些朦胧,有一些青绿。

我将长长的管筒搭在肩上,瞄准了山下那片宽阔的黄沙之地,静默地等待着。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果然传来隆隆的震动和狂乱的吼叫之声。

前方百米外的山峰上,一条巨蟒蜿蜒而下,再看其脑袋和面孔,却并非蟒头,而是一个横眉怒目,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汗,头发如烈焰狂烧,身躯穿着岩浆流溢的黑岩铠甲,高达百尺,并随着蟒尾直立升高,俯览众生。

他的身后左右,跟着上百身穿铠甲、手持利刃武器的部众,神色惊惶,向前狂奔。

后方箭矢如雨一般飞来,插入他们的头上、身上、四肢,将他们钉在山间,留在当下。

我心中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喃喃道,果然来了,果然来了,果然就是这里,果然就是这个时间。

那些丢盔弃甲的部众们,四散奔逃,连连后退。

那人面蛇身的怪物哇哇大叫,手中长刃,横扫如旋风,将高空来箭搅断、挡飞,口中大喝,如晴空霹雳——不许逃!

长刃横切竖砍,蟒尾如象鼻甩卷。

不少逃兵都身首异处,断筋折骨,不敢再逃,但不逃又只能等死,逃与不逃,又有什么分别?

还不如视死如归,合力杀出重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山谷内一声洪亮的声音,朗朗传来,宛若古钟,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共工啊,共工,事已至此,你还不放下手中武器,乖乖束手就擒,或可饶你性命!

是他?

我心中怦然心动。

果真那一条长约百米、粗如木桶、金灿灿的应龙自谷中蹿出,夭矫腾空,徐徐伸开长躯,上下起伏,如悬浮于海中的水草般荡漾波动。

它的颈上,坐着他。

他的身躯并不算高大,但面额宽厚,戴一面紫金盾牌,上面条纹纵横,七扭八拐,形如虫爬,经我查证,竟是“圣德”二字。

这下,确认无误,必定是他。

他骑着应龙,面宽唇薄,下颌长须飘飘,双耳硕大垂垂,身披紫金甲,双眼绽红光,手中双剑伸缩不定,如光,如电,如辐射波。

共工骂道,颛顼老儿,你虚伪恶心,残暴不仁,我要揭开你这副伪善的面具,推翻你独裁的统治,即便是死,我们也绝不屈服,你若有種,便下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颛顼哈哈一笑,随即笑声如刹车停顿,冷冷说道,大胆小贼,敢颠倒黑白,以下犯上,我们早已点燃七十二座烽火台,四方诸侯,已将你重重包围,你且看看你的前后左右!

共工不用扭转头颅,便能看到左方祥瑞霞光闪烁,一头巨怪自云间蹿出,它上半截身躯为人,额上写个“王”字,后半截则色彩斑斓,躯体壮大,四肢粗重,利爪尖锐,是猛虎之躯,更有虎尾如长鞭甩动,唰唰作响。

是泰逢!

右方疾风呼呼作响,暴雨夹杂雷声劈打而至,一具龙头自乌云中钻出,但后面并非长躯软尾,而是一具赤裸的身躯,肌肉隆隆,手如鸟爪,臂生羽毛,吞吐之间,云雾缭绕。

是计蒙!

后方传来簌簌的密集之音,不用回头,共工便能感应到,那是无数毒蜂毒蝎毒虫在抓爬蠕动,不知几千几万,几千千几万万,自山下凝聚融合,共同组合成一只高达百米的巨型人形躯体,却长着两个脑袋,爬满了无数的蜂虫蝎蝗。

是骄虫!

颛顼故意长叹一声,轻蔑地说,共工,投降吧!

共工大怒道,休想!一挥长刃,对手下将士喝道,给我上!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共工以一敌三,拳打泰逢虎躯,脚踢计蒙龙头,剑劈骄虫双虫之脑,游刃有余,越战越勇,竟丝毫不落下风。

但听一声惨叫,共工回头一看,见勇猛无敌的得力干将王子夜已身首异处,双手双脚也折断分离,胸腹牙齿散碎不堪。

颛顼骑着应龙,游走于碎尸之上,手中之剑,红艳艳,绽如霞光,淅沥沥,血如落梅。

共工飞奔而至,一剑快得超越三十万米每秒的光速,直刺颛顼脑袋。

颛顼哪里避让得开,脑袋正被冰刃劈中,轰隆一声,额上盾牌裂开,分为两半,又散碎落地,额前更是血口偾张,鲜血狂飙,当即一头从应龙身上栽倒落下。

那共工剑刃气势难挡,接近零下273.15℃的寒气勃发,将应龙冻结于空,连时空都被凝定了,剑刃将龙头由脑门自尾部剖成两半,落到地上,躺在颛顼面前。

颛顼满脸血泪,披头散发,看着剑光已至咽喉,却根本无法抵挡。

共工哈哈大笑之中,不料身后炙热之气导入,顿时躯体狂烈,如火如荼,反手回刃,却被那强大无比的能量逼迫后退,原来是泰逢、计蒙、骄虫合力架住自己的这一斩。

但他们身后,一道燃着百米高火光的巨斧,自上而下砍至。

这是开山裂石的一斩!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斩!

不!

我看得惊心动魄,实在不忍共工就此被这群人合围而死,我要救他!哪怕违反规则。

我扣动扳机,射出了那细小的一枪。

嗖!

共工的手臂即将脱落的那一刻,却被我的子弹射中了,一条巨臂就此僵硬,继而火焰巨斧闪过,断裂,脖颈也几乎脱落,仅有薄薄一层软皮相连。

我……我无语了!

他高扬的红发散落下来,身体倒退几步,用另一条手臂托着脑袋,目光从血红之中瞧去。

那个浑身赤红,烈焰烧灼着的巨人之躯缓缓走来。

颛顼惊呼落泪,感动得颤声说道,赤帝来了,赤帝来了!

共工怒吼道,祝融,你也会偷袭么?

他发出一声呐喊,响彻天地之间,连连闪起无数晴空霹雳。

我的耳朵都快要聋掉了,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好像电饭锅煮煳了一锅粥。

我泪流如泉,看着他向我们撞击过来。

当我们避让时,那种爆裂的巨响,那种颠覆脑细胞的声音,那种天地歇斯底里的悲鸣,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世界末日。

共工将自己的脑袋,像是甩保龄球那样的甩出去,像是扔手榴弹那样地扔出去,像是奥运会冠军投掷铅球那样地投了出去。

他的身体自然也跟在后面,化为了加速器和撞针,脑袋化为子弹,撞向了前方的山脉。

自此,那座高山便拦腰而断,坍塌折叠。

我听到身后的一个声音说,不周山倒塌了,不周山倒塌了!

亚欧板块和印度板块相互碰撞了!

青藏地区进一步抬升,以至于这块盆地就此形成。

真后悔我这一枪射得如此之差劲儿,好端端的,居然害死了共工,又导致了板块的碰撞,互生间隙,以至于灾难频发。

我听到那个声音,从后面远远传来,说得相当恐怖诡异:

天柱折断,宇宙变幻,西北天穹坍塌,北方星辰滑落,自此天塌地陷,烈火如歌,洪水泛滥,异星怪物自时空裂缝而来,基因突变既综合,又分解,人间已成炼狱。

我还没搞清楚那些上古神话中的神皇怪兽究竟来自哪个星域,哪个星系,它们就一同毁灭。

我回头望去,不见人影,只留下妖异之音:辽阔的地方,或者,盐泽,是否可行?

这,是什么?

干涸的泥土上,一股黑而亮的液体,正渗漏钻出,像是能够游动的影子,向四面八方扩张。

那是黑色的稠血,能够燃烧整个星球的汁液。

××××××

它的存在和出现,着实诡异、妖艳,它像落地的云霞,像倒立的开花,它像风,像雾,像大脑……它什么都像,又往往具有疑惑性。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它扩张的方式,还更为古怪。它随风而动,跟着风来到哪里,哪里就变成它想塑造的模样。于是,无论如何改变,它都叫作“空气动力学地形”。东汉史学家班固曾经在《汉书·地理志》卷二八下中,写到这样的风蚀性地貌,称之为龙城、白龙堆,或者龙堆。那些都是它的古名,不成系统。只隐约可见上古时代的神话遗迹,留存于其中。新时代时,更多的贴切之名,赋予了它更文艺的想象,或叫作“狮身人面像”“沙漠之城”“剥蚀丘”“泥狮”“土阜”等等。虽没有名字,它还是愿意继续潜伏、生长,直到有一天,《中亚和西藏》一书写就,出版,称之为“Yardang”。它阅读之后,心中方定,那不是维吾尔语中卷舌发音“具有陡壁的小丘”的意思么?书是瑞典人斯文赫所写,这位探险家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时,曾来中国新疆罗布泊考察,那些古湖留下的后裔,形成了各种长几百米、高两三米、受水吞噬、又被风侵蚀的土丘,塑造出了它们或如碉堡、或如城堞、或如巨木般的形态和模样。他给了它们这个名字,继而在全球推广开来。世界各地,那些曾经有过湖泊又干旱过后的许多地方,都发现了它的兄弟姐妹。均以“雅丹”来称之。久而久之,也就约定俗成了。它审视着自身的外表,远古的记忆时不时隐现,想起曾经深蕴湖水时的日子,那些清凉的液体,抚平它身上难言的忧伤。湖岸上茂盛的植物肆意滋长,天空翼龙飞翔鸣唱,地上剑龙、戟龙、甲龙奔走,水中蛇颈龙游弋,探出长长的脖颈。感受着它们的呼吸,它也觉得自己拥有了存在,也拥有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借助于风,借助于光,借助于它顽强的意志力,它将神经元点布满了一个个丘壑与凸起之中,融入硼砂泥灰的地下,在那蒙古包一般的触角上,发射出一阵又一阵的信息波。它的形态终于随心改变,即便是如此漫长,也值得耐心等待。它变成了水中的波浪,变成了恐龙的脊梁,漆黑的隆起,又如鲸鱼的鳍与背。阳光将它抚摸得姹紫嫣红,妖娆多姿。它确定了自己的身体范围,姑且化为一座城池。但它没有声音。它听到过它们,那些恐龙,还有他们,那些两足行走的小生物,那些用带状薄膜发出的声音。它很喜欢。它也听到了那些风吹过树林、吹过风笛、吹过洞箫的清越之音。它便去模拟,它学会了利用土台,利用石墙褶皱,利用罅山,再吹动起狂风,带着纷纷扬扬、滚滚卷动的沙尘,喊出它心里的话语。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胆战心惊,被它暂时分解的身躯颗粒,迷茫了雙眼,他们尖叫着奔逃,他们像孩子一样地嘤嘤哭泣,他们躲藏在岩石角落,他们说它的声音是鬼哭的声音,他们惊慌呼喊:“魔鬼快要来了,魔鬼快要来了!”因此,它又多了一个叫“魔鬼城”的名字。它很不喜欢这样的名字,却也没有办法。心中的郁闷无法排遣,它只能自言自语,与风儿说话,向着月亮祈祷。它的信息发射器也于不知不觉间构建组合完成了,那些名为“学者”的他们,用同样的名称将它与遥远的兄弟姐妹们勾连在了一起。西亚的阿拉伯半岛上,非洲的撒哈拉沙漠、纳米布沙漠上,北美西部的荒漠上,南美洲西部海岸地段,欧洲西班牙的埃布罗低地,等等,都有它的同类,都有它的胞族,它渴望与它们相遇,牵手,交流,奈何它们还处于蒙昧之中,还不会发射它们的信息波。它检查自己的体质,有远古河湖的沉积与化石,地下喷发出来的岩浆岩,原岩变质后的变质岩。他们,尽管探测器已上了火星,却还不知道,它早就能行动,只是极为迟缓,也早已能思考,能说话,能写讯息,只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行。它向火星发射了它友好的询问,那时火星与它的距离超过了四亿公里,所以在十几分钟后,它的信息波才到达那里,进行感应与触摸,几亿年都如一瞬间,十几分钟也实在太快速了。信息回复,那边果然也是有它的同类的,他们给它取的名字,叫作美杜莎槽沟层,位于火星赤道附近,与它一样,那里灰岩林立,风沙漫漫,像一面又一面招展的大旗,像一片一片被凝固的浪潮。它更加庞大,更加狭长,正舒展身躯,增强脑力,将肌肤扩张至自己所在的整个星球。这点便给了它很大的启示与启发。为了加快认知,了解自我以及外面的空间结构、存在系统,它也必须如此,方能有所增益。即便它目前只是一小片,但与更多的它们融合之后,它已经变得更加壮大,它联系到了玉门关西疏勒河中下游的它,联系到了新疆准噶尔盆地西部乌尔禾的它,联系到了塔里木盆地东缘的罗布泊的它,联系到了楼兰古城的它,它联系到了一切的它,它们都成了它。金字塔形、长垄形、鲸背形、方形、犬牙交错形、圆锥形、长脊形、低矮流线型,各种雅丹,纷纷响应,齐声呼和,但他们听到的,只有呜呜的风声,是狂欢,也是呜咽。那时候风连绵不绝,干冷阴细,愈来愈强的风,在这片松软的岩石上,推拉摩擦,也形成螺旋和旋涡,搅摩它的身体与心性。洪水来临时,留下的沟壑被吹得不断加深加宽,当洪水再次到来后,更是肆意游荡,横冲直撞。它的东南部形成了一条长条垄脊高地,形如一头巨型水鸭,便称作是水鸭子墩,长度有九十公里,宽约一至三公里,高两百米以上,那就是它最初思维的中心所在了。连接连接,扩张扩张,它开始了平面发展,将周围的事物,都归纳于自己的身躯之内。终有一天,它将苏醒,以鲸吞之力,把这个星球都变成它自己。

二、扩

冷卫走出店时,还对文师傅打了个招呼,说:“文得不错,我很满意。”

按理来说,平日里文师傅会对冷卫说:“冷哥,你这回可是有六个文身了啊!冷哥六啦,对不对?”

那自然是上一次说的话。

上上次,他所说的,是五个。

算上今天的话,就应该是七个了。

那要是再增加,有八个呢?

冷哥八?

又不是鹦鹉。冷八哥?

冷卫想到这里,笑了笑,自认为幽默,回头瞧了一眼文师傅,文师傅早已不见了。

他骂了一句:“都什么德性,走了也不打个招呼么?没礼貌!”

他将牛仔衣搭在左肩上,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和后背,肌肉如雕塑般均匀覆盖,上面那些刺青都像点燃了似的,兴奋地展现。

有龙,有女,有花,有字,有虫……

街上的人看了,都禁不住驻足看两眼,有的惊讶,有的疑惑,有的吃吃而笑,他便有一种心满意足之感。

他当然并不知道,此时,他身上的文身,已不止七个,而是八个了。

真正的冷哥八。

他前胸飞腾的昂头狂龙,其尾甩到了后腰,呈扇形,蓬勃散发,上面便是那个曾经的女人,于是就感觉她是站在莲蓬之上,拈花微笑。

这些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原本那女子的脑袋之旁,对着后肺叶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個脑袋,这回是个男人,头上梳着脏辫,下颌的须子也扎成了脏辫,眼睛细细小小,就像一只老鼠。

是文师傅的脸!

冷卫听到身后有人指指点点,嘈杂之声传来,乱糟糟的,回头瞧了一眼,但后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人,那些声音也没有了。

他就觉得奇怪了,这条街,虽说不是一条很热闹的街,但至少看来还是有不少行人的,店家林立,摆摊卖货,刚才出来时,还有很多人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跑哪儿去了?

更古怪的是,现在他所站的位置,就像一面墙壁,一道闸门,将街道分成了两半,前面半截是正常的街道,有人,有住户,有往来的车辆……但他后面的一半,就什么都没了,人和车辆都不见了,空空荡荡,透着一股死寂。

他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也就不再去想了,跨上摩托车,顺着街道往前狂奔,后背痒痒的,他一手开车,另一手一摸,仿佛爬着许多小蚂蚁,一点点的颗粒和凸起,密密麻麻地在后背丛生,他惊出一身冷汗,忙停下摩托车,再摸时,又没有什么特别了,真是特别地奇怪和诡异。

然而他再回头看这条街道时,怎么觉得这么黑,这么暗,街上的人呢?人呢?这大白天的,连个鬼影都没了吗?

一家卖炸鸡的店门打开,炸鸡在油锅里嗞嗞地响,却不见人来煎;洗头房里刚才顾客还满满的,这会儿全都走光了;大饭店内,原先坐满了一桌桌的人,怎么现在全都没了?菜倒是整整齐齐,腾腾地冒着热气……

他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儿了,忙往回走,冷风吹着他的胸膛,所到之处,仍是不见一个人影,后背还是痒痒的,他用衣服摩擦着后背皮肤,忽然感到右臂一阵疼痛。

那一朵花,正在扩散,绽开,皮肤变得更黑,更紫,里面像是真的要蹿出一朵花来。

他捂着手臂,缓缓瘫倒在地,那手臂上刚刚刺出来的花,像一团墨汁,把皮肤当成了宣纸,洇开扩大。

他意识到,这是绝对有问题了,得赶快回去找文师傅。

他索性骑着摩托车,再次开了回去,回到了文身店内,店里没有人,机器还在自行开动、运转,仿佛在空气中雕刻着透明的事物。

文师傅并不在。

冷卫吼叫道:“老文,老文,老文……”

没有人回答,店里的其他小工也都不在。

这真是怪了事了,一瞬间,街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集体消失?

他后心一阵冷汗沁了出来,右臂又疼得厉害,再看之时,整个手臂都似乎被那朵花给侵占了,又黑又浓,什么东西在汩汩跳动,要滋出来一样。

吱的一声响,地上钻出一只老鼠,很奇怪的是,这像是一只假老鼠,像是画上画出来的,毛发、质感什么的都没有,似乎是动画片里的老鼠,活了,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此时,他并没有害怕,而是觉得奇怪、惊异,这是怎么搞的?这老鼠怎么那么熟悉?就好像,就好像……他脑子里一亮,想起来了,这明明就好像是他刺在右臂肱二头肌上的那一只啊,今天不是被洗掉了吗?

他想试试,那是不是幻觉,便伸出一只脚,去踩那只老鼠,老鼠反而扑了上来,一接触到他的脚,就融了进去,于是赤裸的脚踝上,突然多了个图案——正是那老鼠的图案。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倒退几步,几乎跌倒,看着脚踝上突出的那只老鼠,它瞪着眼睛,看着自己,他伸手去摸了它一下,快速缩回,好像摸到了火焰。

再看右手,整条胳膊都黑了,青了,隐隐透出一股墨汁的味道,他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脑袋像挨了一闷棍,昏昏沉沉。

他赶快上了摩托车,一路飞奔,到了医院门口,竟浑身抽搐,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冷卫悠然转醒,发觉自己几乎全身赤裸,正置身于白色的世界之中,躺在类似太空休眠舱的舱室内,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旁边的机器显示屏上,显示出他身体体征的各种数据,曲线上下浮动,柱条高低起伏,数据变化不定。

有人说了一句:“他醒了!”

休眠舱的舱室开启,他想坐起来,却仍旧浑身无力,难以行动。

一个梳着分头,头发花白的白大褂走过来,他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但双目炯炯有神,透着睿智之光。

他问道:“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冷卫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片茫然,他想挪动身体,却见双手手脚,均被缚住,连了点滴,营养液顺着导管输入体内,他意识到是在输液,颤声惊问道:“我……我得了什么病?”

梳着花白分头的白大褂叹息道:“很奇怪,从来没见过的病,我们正在检测你体内的情况,你的胳膊和身上,都有刺青,对吗?”

他点点头,茫然不知所云。

这和刺青有什么关系?刺青是他这个行业的标配,刺青能增加他的威风,凸显他的雄壯,就像那些身上涂着油彩、插着羽毛的野人,就像那些颜色艳丽的蝴蝶昆虫,都是为了威慑敌人之用。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啊,据说刺青会引起什么皮肤病,现在他刚刺了那朵花的皮肤,难道就真的已经得病了吗,到底是什么病?

花白分头又问:“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不适呢?”

他摇摇头,说:“从来没有。”

花白分头说:“你知道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他大惊道:“你说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嗓音高起来,但这一用力,气力上拔,眼前就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花白分头慢慢地道:“不要激动,但鉴于你的病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目前的情况。”

冷卫问道:“那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花白分头目光盯着冷卫身上的刺青,按了床上一个按钮,床的半截开始斜斜升起,形成靠背,他的身体也跟着床慢慢由平躺变为斜靠,他感觉舒服不少。

花白分头说:“你现在先来看一段影片吧!”便将床前桌上一台梯形的3D投影播放器开启,影像就投到了他的面前。

夕阳淡淡,黄沙漫漫,一道道山梁横亘,一幢幢岩墙矗立,它们像撕裂的蛋糕一般,内里含有丰富的层次,一层灰,一层白,一层黄,一层紫,一层红,厚度还不一样,一层又一层,肌理纹路,错落有致。

冷卫觉得那个地方,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亲切,小时候,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再往前走,便看到了浅蓝色又渐变为绿色的那种颜色,它们互相温柔地交融,但边缘却是浅白泛黄的,那是湖边,湖水微澜,泛着凉气,悠然的清爽,借着风的吹动,似乎吹到了身上。

小时候,他就是在这个湖边,奔跑,训练,跌倒了,爬起来,打木人桩,冲击地面的沙袋,在湖边与师父战斗,记忆再次浮动于湖面,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与天与地,与世界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胡子老头斗个不休。

镜头继续前行,穿越层层叠叠的土墙屏障,穿过了白茫茫的戈壁滩,终于到达了那残垣断壁的废墟城内,一扇扇光秃秃的墙壁,一户户空荡荡的房屋,那是小时候,和同伴们捉迷藏、玩格斗的地方。

继续前行后,便看到了新的街道,城市,从城乡结合部的小土楼,变成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高空中飞翔着飞蝗般的降雨器;地面上环形公交车道顺着球形都市来回穿梭;行人们熙熙攘攘,提着公文包去上班;还有一些阴暗狭窄的巷子里,摩托车飞奔,门户小店如苔藓丛生……这是无比熟悉的样子,又是那么陌生。

先前的,那是他的老家,后来的,也是,再后来,就是老家新的变化,他多少年没有回去了,却很欣喜看到老家的变化,竟是如此之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老家变成了这个样子,几乎与外面那些大都市相差无几了,甚至犹有过之。

师父走后,他再也没有亲人,自此十年都没有回去,儿时的那些朋友,你们还好吗?

他叫出了老家的名字——“柴达木,柴达木!”

问题是,他似乎看到其中一个骑着摩托的人,在街巷中穿梭,赤膊而行,身上都是刺青。

那不正是他吗?

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冷湖,他这不是在另外一个温暖如春的城市里么?

他正想问时,花白分头说道:“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身体目前的状况!”

他惊疑地问:“什么状况?”

花白分头说:“你皮肤里,刺青的状况!”

他不解地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花白分头解释说:“我们实在无法找到你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是有了细菌还是病毒,什么药物都不管用,但在你皮肤内,发现了这个,这是放大了十万倍的你身体脓肿溃烂最重的地方,里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他大惊道:“你放屁!这不可能!”

花白分头叹息一声,说:“请你冷静,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发现的,竟有与人类一模一样、只是微缩了十万倍的微小病毒,这恐怕是在科学上都难以解释的地方,许多科学院的生物学家、专家学者,正往这里赶来,为你治疗病症,同时解开其中的疑团!我们已经释放纳米机器探测器进去了,探测结果,也会实时反映出来。”

他看了自己的右手肱二头肌一眼,那里正浮肿,中间透出一片墨色,稍微大了一点。

花白分头正要关闭镜头,忽然,冷卫惊叫道:“破了,刺青的墨流出来了,流出来了!”

那悬浮于空的投影画面上,原本干涸的地面中,竟涌出一团黑色的汁液,继而喷向高空,如天女散花般地飞洒落下。

整个城市都乱了套,到处鸡飞狗跳,人们有的欢呼,有的苦恼,有的衣服脏了,有的四散奔逃。

影像中的人叫了起来:“是石油,下面还有石油!”

石油的喷发,对于他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冷卫和花白分头看得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柴达木?

许许多多的微型人类生活在那里?

他的刺青是它们的石油?

他眼前一黑,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样晕了过去。

××××××

还是在这个地理坐标的位置,我没有动,自从上次的事件发生后,我深深自责,还做出了检讨,这才又能移动时间轴,到达于此。

这一回,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若再干扰时间线,就得坐牢去了。

大漠狂沙,像是黄色的马群在天上奔腾,马鬃与马尾高高扬起,从天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到天上,来来回回,卷起一朵朵沙的浪花,澎湃着压向岩丘与石墙。

若说这里名叫魔鬼城,那指的只怕就是现在了。

黄色的魔鬼在这里现身,吞吐风云,席卷万物。

若非我游离于这个时空,只是藏于空间罅隙内,用时空视窗观察一切,我恐怕早已被这恶魔吞噬。

但这黄沙龙卷内,竟有三道黑影向前冲来,但听后方蹄声轰隆,不知是几百几千骑在后追赶。

那三道黑影突然上下分离,下方的三条黑影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狂奔,上方的三个半截黑影,则一闪即没,被黄沙覆盖,我将镜头拉近,方才看清,那是三匹马。它们大概是被风沙迷晕了眼,受了惊,不辨方向。一匹转头反向,消失于沙卷之内;一匹斜撞到土丘上,翻倒在地;一匹则跑到了风沙之前,比风沙还要快,奔向了远方,远方是盐湖,是海天一色的世界,莫非它要跑到天上?

下马的三个人,瞬间就被风沙遮没,即便我凑近了去看,也同样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一重又一重的飞沙将他们掩埋,直至成为平坦黄土,与周围毫无二致。

沙暴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便又晴空万里,风停沙落,那些石堆丘陵,那些悬岩土壁,都积满了厚厚的橘黄色的沙土。

我推动隐匿空间的舱门,靠近那片土地,若有人能看到我,也只是看到空间如涟漪般颤动。

这一次,我学乖了,不再直接进入这个时空,利用变色龙装置藏身,而是躲在龙碟内,这样怎么都不会出事了吧!

我搜寻着方才三个人被黄沙埋没的地方,久久不见有动静,心便沉落下去,莫非……难道……兴许……

这样想着之时,我前面视窗锁定之处的沙土,微微隆动了一下,我心中怦怦一跳,只见那沙土的中间先是内陷,沙粒往里流动,出现了一个小孔,一根手指弹了出来,像一根黄草,继而是一整株枝叶都探出来了,五根手指,一只胳膊,陡然,两边的沙粒簌簌滑落,一个灰扑扑的脑袋冒出,身体也躬着浮出了沙面,像是一只小小的骆驼。

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又拉着另一个人,三个人,都出来了,他们全身都是黄的,灰的,身上爬满了微小的黄色颗粒。

他们抖动着身体,身上的沙粒散落在地,如凫出水面的鸭子,沙粒如水珠般甩动,流淌,他们的身体稍微干净了些,只有眉毛、下巴胡须、短袍衣角上,还留着些许沙土,着实脏乱不堪。

我凝望着他们,心情激动,他们,真的是他们么?

便在这时,后面马蹄得得,又是一团风沙卷至,转眼迷得睁不开眼睛,四面八方,影影绰绰,幽灵似的,围满了骑兵,大约有上百骑,尽皆背弓箭、挎弯刀、戴铁盔、穿短袄。

当先一人,提缰上前,他身上盔甲鲜明,同样背箭挎刀,那脸上狮鼻深目,一双阴鸷的眼睛,呈水蓝色,射出砭人的寒光,扫向那三个灰头土脸的人,伸手戳指着他们,开始痛骂数声,他说的话又快又急,叽里咕噜,实在听不懂,但能听得出,他生气至极。

那三人之中,一位年纪看上去大些的,也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怒骂回去。

我能看得出来,他是汉人模样,与他站在一起的两位,模样有些怪异,额宽鼻高唇厚,倒与马上骑客类似,应是什么异族人。

马背上的异族人愤怒之下,一举手臂,四面围住的骑兵们,顿时弯弓搭箭,瞄准了三人。

我急欲辨认是否是那三个人,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好赶快进行翻译,很快就听懂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马背上的那位,是位将军呢,他对地上那汉人怒斥道,张骞,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逃走!

张骞,张骞,真的是他啊?我抑制着心中的激动,调节视窗放大器,盯着那个汉人,他果然是我心目中的样子,面容慈和,下颌有长须,温润中磨砺出桀骜,目光灼灼,不逼人,却像是正在淬炼的利刃。

只听张骞缓缓说道,巴珠将军,我身为大汉之臣,岂能久居匈奴,只因惦记家中老父,思之心切,单于又不肯放行,这才出此下策,不得已而逃亡,望将军息怒,代为禀告,如若将军不让我等走,我只能在此引颈就戮,但他们两人,只是受我唆使摆布,请将军饶他们一命!

说完,单膝跪下,抱拳在胸,以示敬意。

那将军“哼”了一声,又用马鞭指着另外两人说,甘夫,你本是我胡人,回归故土,又有什么不好,逃回中原,有什么好的,你对得起自己的民族吗?还有你——

他指着最后那人,身材稍显娇小,擦了脸之后,清秀不少,原来是一个女子。

阿於娜,连你,你也……他说到这里,面色赤红,愤怒而郁闷,一甩袖子,說不下去了。

那甘夫高头大马,胸膛露出一块,肌肉隆起,黑毛瘆瘆,长啸一声,说道,将军,我甘夫早已归顺大汉,大汉就是我的祖国,又岂能作叛国之贼!主人要走,甘夫自当效犬马之劳,与主人共进退,若要杀我主人,那就先杀了我吧!说完,当先一步,走到张骞之前,挡住他的身躯,昂头挺胸,骜若雄鹰。

阿於娜也走上前来,深深一揖,对将军道,巴珠将军,张大人已是我相公,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唱妇随,相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若将军执意要杀了相公,那就先杀了我吧!

巴珠将军怒气勃发,将鞭子狠狠地对着高空一甩,如爆竹般的脆响,他说,很好,很好,单于哪里对你们不好,你们竟要背叛他,好,好——

张骞起身,挺身向前,道,我们并未背叛单于,我本大汉子民,如果不思念回到大汉,才是真正的背叛,将军难道希望我是一个无节无义之人吗?今日既然将军不肯放过我,那我无话可说,但他们两个,罪不至死,请将军网开一面。

巴珠怒道,你……你……你这个死脑筋,张骞啊张骞,今日,就别怪我无情了!

说完,他从腰间,抽出弯刀,盘旋飞舞,如蝴蝶扇翅,骑马冲向了张骞。

甘夫和阿於娜要来拉扯张骞,但张骞不为所动,早就闭上眼睛,只待引颈就戮。

突然两骑骑士自两旁冲出,长矛探出,架开两人。

阿於娜被那长矛挑住腋下,掀飞而起,跌落在地。

甘夫则与马上骑士你来我往,动起手来,陡然间,他双手握住矛杆,用力一扯,将骑士扯下马来,另外一名自后面攻上,甘夫一拳打中马头,将马儿打得几乎当场歪倒,马上骑士一个翻身,滚落在地。甘夫与那两人空手互搏,旁观众人也不来帮忙,更不发箭刺射。甘夫胆气渐壮,一心要救主人,腾腾两拳,将那两人打得头破血流,待要过来抢救主人,却早已来不及了。

巴珠的刀已至张骞脑袋上空,像是一只飞扑捕食的鹰隼,又准,又快,又狠,向着他的脖颈“咬”了下去。

甘夫飞奔而来,大叫不要,完全忽略了身后两名战士甩出的弯刀,正飞旋而至。

阿於娜艰难如老妪般爬起身,向前方骑兵前伸的长矛冲去,用脖颈撞向矛尖。

我已经不忍再看,我担心这血淋淋的一幕会给我造成永久性的伤害,说什么我也得制止啊!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将这三个人,都拖入我的时间窗口里来,在安全的隐匿时空里,暂时脱离现场,也脱离那个时间节点,之后,我会再将他们送回去,安然无恙,不会对历史上的关键时间序列形成干扰。

然而我的计划竟遭到了阻止,那个声音如幽灵般地在我身后响起:你不能那么做,如果你那么做了,那才是真的完了,不但他们三个完了,就连你也完了,不单你完了,连我也完了,不单我完了,整个管理局都完了,所以,我必须阻止你。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我只是强行为自己的行为进行着辩解:我不得不这么做,天知道他们后来会怎样,这是张骞,张骞,你知道吗?你不了解历史,你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这是西汉时期,奉汉武帝出使西域的外交家、探险家,是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公元前一三九年,他打通了汉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丝绸之路,后来,史学家司马迁,还盛赞他这一壮举为“凿空”西域,他把中华文明传播到西域,又从西域引入了汗血马、葡萄、苜蓿、石榴、胡麻等到中华,对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功不可没!

声音说,是吗,是吗,这怎么可能?在下一秒钟,他就要身首异处了,还怎么可能凿空?凿出一条丝绸之路?

我赶快说,所以说,我们必须救他啊,让他避开这一劫啊!

声音冷冷地说,时间线,犹如原始记录,你只能看,不能干扰,你若干扰,后续所有的时空都会紊乱振荡,你想想,后果有多么危险,恐怕还要生出无数的枝枝蔓蔓的时空领域,到时候,无穷无尽,又如何管理?

虽明知他要阻止,但此时此刻,我又如何能不出手,我的手伸出了视窗,那个时刻停顿了。

巴珠的刀落下时,竟有一只手从天而降,弹飞了这把刀,再打了他一拳,将他打下马来,他惊骇之中,看到几乎在同一刹那,那手又出现在了甘夫的身后,不,是两只手,同模同样的右手,好像复制出来的一样,同时将两把飞旋而至的弯刀接住了,又横移过去,以刀柄打中那两名战士的双腿,他们便即倒下了。

阿於娜冲向骑兵的尖刺,但半空中出现的手,却提着她凌空而起,乱踢乱蹬,将那几名骑兵都踢倒在地。

巴珠连同手下,见此不可思议的情形,早已惊得双膝跪地,不能自己,对着高空连连拜服。

趁此时机,张骞、甘夫、阿於娜一同跑过去,抓着敌人军队中的马匹,翻身跃上,向东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地马蹄印,转眼又被风沙吹过,抚平。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将视窗向前推进,跟着张骞、甘夫、阿於娜向前飞奔,但前方竟又来了一队轰轰烈烈的人马,他们有的身披战甲,有的缠着布条绑带,有的头上戴着短帽,身穿暗红窄袖劲装,均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握着长而尖的马槊,向这头猛冲而来,看样子其实是一群正在逃走的士兵,那模样与匈奴有几分相似,但他们的脸上倒没那么多毛发。

我心里觉察出不对劲儿了,又听背后的声音说,时空涟漪已经开始波动,看你干的好事!

只见张骞的马纵跃飞过去,顿时撞到了那马槊上,张骞整个人都翻滚而起,他以为那又是一队伏兵,手中弹出匕首,一刃向当先那戴头盔的人刺了过去,将他撞得一同落马而下。

鲜血如红墨浸染黄沙。

张骞、甘夫、阿於娜都被这群败兵围住了,被刺的那人指着他们,喃喃问道,想不到我伏允竟会死在你们……

话没说完,就此断了气息。

那群红衣兵们大怒之下,就要冲上来槊死三人,猛听后方飞来了那更狂的风沙,传来了更猛的马蹄声。

当眼前的迷茫尘埃落定、能见光明时,这些红衣兵们的身后,全都围满了另外一群黑衣黑甲的骑兵,他们头戴铁盔,手持弓弩,一支支锋利的箭尖,闪着阴冷的光泽,都对准了红衣兵的要害。

前方的红衣兵,将张骞、甘夫、阿於娜三人围在核心,后面的黑甲士兵又将所有人围住。张骞看出他们不是一伙的,瞧其样子,又不像大汉的战士,正不知怎么才好,便听一人朗声大笑道,想不到我追了三天三夜,这慕容世允竟会被三个小贼给杀死,哼哼,慕容顺,你还不束手就擒?

张骞正觉奇怪,只见一个普通的红衣兵忽然掀开身上长袍,露出了他英俊的面容,但他手中握着一块虎符铁牌,将牌一扔,下马半跪,说,李将军,大汗既然已死,臣愿归顺我大唐,永不敢反。

其他的红衣兵们听二把手这么说,也只能纷纷扔下马槊,投降待命。

我听得好生奇怪,这是什么情况,哪跟哪呢?怎么突然就大唐了?

很显然,张骞、甘夫、阿於娜也都蒙了,不知到底是哪个国家?

我脑袋中“嗡”地一响,难道,难道,难道……

果然,当那个头戴金盔金甲、须发皆白、面如古铜的老将从黑甲骑兵们身后走来时,我便觉得气势不凡,他豪爽地大笑道,很好,慕容顺,你勿要再蹈慕容世允的覆辙,我李靖保证,班师回朝后,请陛下封你为郡王,吐谷浑自此为大唐西北属国……

啊?我一恍神,后面就沒听下去,这时间刻度已经不对,已经改变,中间去掉了一大块,张骞和李靖,怎么搞的,两个不同朝代的人,竟在这块空间区域内相遇了。

等我缓过神时,李靖已经上前,询问张骞,是什么人,来自何方?

张骞说自己是大汉子民,来自东方,李靖再问几句,一问三不知,倒以为他们糊涂了。

我的冷汗如雨下,赶快查询手头资料,这到底是哪一出?

那史书上称:唐初,吐谷浑占据了青海等地,时常进袭唐境廓州、兰州,西域的咽喉——河西走廊受此威胁,唐太宗李世民启用退休老将右仆射李靖为总帅,率兵部尚书侯君集、刑部尚书李道宗、凉州都督李大亮、岷州都督李道彦、利州刺史高甑生等进击吐谷浑,李靖采纳侯君集计策,分兵追击,截杀吐谷浑可汗伏允,其子大宁王慕容顺斩天柱王,率部归唐,被封为西平郡王,自此唐陇右道得保安然。

天哪,这下该怎么办?关公战秦琼在眼前近距离发生,我本可做点什么,但若再做什么的话,这时间线条恐怕会更加混乱了。

张骞继续向东方奔去,他是否能穿过时间的涟漪,回到大汉,我再也无从知晓。

时间的病灶就是在这里开始的了,像肿瘤一样,悄然膨胀,直到疼出伤。

我是否能在这里下手,将它切除?

但事实已经不可能,病灶体更大了,汉唐时空中有了一丝牵引和交错,势必引发更大的混乱。

我调整时空视窗,再找张骞,已然不见,莫非被粉碎为了时空中的粒子,消失在茫茫历史中?

我忙查询史书,书上所载他回到汉朝后,被汉武帝授以太中大夫,自此汉夷文化交往频繁,“丝绸之路”由此开启,张骞的贡献功不可没。

简简单单的文字,并无过多描述,我总觉得怪怪的,似和以前看到的有所不同,以前沒有那么少,难道是因为时空涟漪的震荡,我们的记忆也都随之改变了?

拉远视窗,李靖将军带着俘虏和军队转过丘陵和戈壁,像蚂蚁行走在大饼上,但他们刚走没多久,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咚咚咚,东面的战鼓声响如雷动!

嘭嘭嘭,北面的战鼓声也震彻心痛!

硿硿硿,南面的战鼓声穿越了狂风!

战鼓之后,风沙尽去,露出了黄幕后的身影。

三支军队,三个将军,围绕着这丘陵与大漠,准备开始一场大战。

但他们从未想到过,竟会有另外一支黑甲军队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直接占据了战场的中央。

李靖自然也以为进入了什么包围圈,他的三千名精英战士,即便带着俘虏,也不畏惧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但三支伏兵同时出现,毫无声息地包围过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东面那边军士,大多数是步兵,身披棕色铁甲,手持长枪强弩,还有朴刀和板斧,为首那人披头散发,戴着青铜面具,喝问,来者何人?

李靖道,大唐李靖!你们是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揭下青铜面具,脸上竟条条刺青,像蚂蚁在攀爬,诡异而扭曲,他瞪眼怒道,大唐李靖?这什么时候?什么人胆敢在我狄青面前胡言乱语?

李靖哪听过狄青之名,他愕然了。

我更是蒙了,这人若是狄青,岂不是宋朝来的,难道就是那个脸上刺字、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么?他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北面那支军队,乃是一队铁骑,穿着防护力极强、能挡弩箭的瘊子甲,后面还跟着投石机队,为首的那人头戴金红色头盔,鹰钩鼻子耸如一个崎岖的阴谋,圆圆脸庞,一双小眼睛像蛇一样阴光四射,有一股阴狠,也有一股傲然,那细密如鱼鳞的金甲包裹高大的身材,手持弓箭,朗声道,狄青和吐蕃唃厮啰小儿,将我引到这来,想要夹击,还埋伏下一支军队,以为朕就会怕你们了吗?

狄青还没回答,那南面的军队中骑马走出一人,远远叫道,李元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个人长得长脸大眼,八字胡,头顶圆顶头盔,身穿细密波浪战甲,背披红袄披风,不怒自威,内蕴傲岸,不是吐蕃唃厮啰又是谁?

我见这情况有些复杂,忙查看史书,这三方的关系顿时弄明白了,李元昊乃西夏开国皇帝,将大宋打得一塌糊涂,控制了宋与西域通商的河西走廊,这时,吐蕃出现一个新的首领唃厮啰,从小受西夏欺负,长大后,他与大宋联合,一起对付西夏,大宋这边也出现了狄青、种世衡等名将,双方一起将西夏打退,重新开辟了一条新的丝绸之路——“青唐道”,途经茫崖、格尔木或大柴旦、德令哈,穿过柴达木盆地、青海湖沿岸、日月山,终到青唐城,再往东就是中原。

我惊道,唃厮啰,那《格萨尔王》不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么?

身后的声音说,这次比赛真的就这么重要,你不惜把他们的时间线给搞乱?这都哪跟哪儿?

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说,我会将它们恢复的,一定,一定!

声音说,不,你这样就像裹线团,时间线会越来越乱,最后成为解不开的线团,时间全部纠缠在一起。

我摇头说,这次比赛那么重要,我必须坚持下去,我必须坚持下去,没有第一手资料,又怎么有灵感再进行创作?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那四方人马即将混战在一起了。

李靖显然没搞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那西夏的李元昊又以为他们是一队伏兵,大宋的狄青和吐蕃的唃厮啰虽是合作,但也不知道李靖到底是哪方的人。

我若再不将他们分开的话,大战将一触即发,混战后的时间线将会乱成死结,那可就惨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狄青的队伍直接向李靖冲杀过去,但他们之间并未交起手来,宋军穿过了唐军的身体,就像穿过了一个个身穿盔甲的幽灵,唐军们的身躯像是燃烧的纸一般,渐渐地发黑、散碎、消失,等穿过之后,才又重新复原。

我真想伸手去捞出他们,但这是怎么回事?是时间自己在调整自己的问题么?

它们就像界面,互相分层了?

与此同时,西夏军向宋军冲杀过来了,他们的投石机投出一块块大石,砸得对手人仰马翻,他们的骑兵趁乱冲来,乱砍乱杀。宋军大乱,都在马脚下滚来滚去,用朴刀胡砍,但西夏军驯马有术,反而用马蹄踏得宋军残肢断体。

吐蕃军在唃厮啰的一声令下后,也加入战团,将西夏军的攻势压制住了,宋兵也英勇站起,与吐蕃军联合夹击。

三方正打得热闹,忽听远方竟又传来了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一人朗声怒道,西平王奥鲁赤在此,你们是哪来的军队?

只见一队快速行进的车队正往这边冲杀而来,那些马虽矮小,但精壮,皮厚毛粗,典型的蒙古马,马上的骑兵更穿着各式铠甲,有扎甲,有锁子甲和皮革护甲,他们提着短小弯曲的环刀,杀进圈来了,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那三方都不是其对手。

我大惊中,发现这些都是蒙古军队,难道连元朝都扯进来了吗?我的天哪!

便在蒙古军大杀四方之际,砰砰,砰砰,枪炮声连响,东面冲出一队奇怪的队伍,他们头戴飞碟般的圆帽,帽上红缨飘荡,身穿深红甲胄,手中则握着铜火铳,后面还跟着大型火炮,轰隆隆,大小铜火铳一起开火,那些石制和铁制的球形弹丸,纷纷扬扬,如密雨一般,撒向这片战场,顿时将他们给吞没了。无论是唐军、宋军、西夏、吐蕃,还是蒙古,全都溃不成军,那队火铳兵即将赢得胜利。

我问道,这是什么?

我身后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回答,自然是明朝的神机营了,你看看,明朝也跑出来了,神机营是皇帝的近卫军,是炮兵部队,你把明朝皇帝都牵扯进来了,他怎么可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问,他们怎么都往这边跑?

声音没好气地说,那只能说明,这里变成了一个时间旋涡的沙漏,将许多时间线收缩在这里,我们快离开这吧,所有的一切都要坍缩了。

我说,再等等,再等等,你看,那是什么来了?

视窗边上的时间码刻度正在来回摆动,数字胡乱跳动,就像一堆乱码。

完了,完了,完了!声音惊惶地说。

但视窗内,却开进了一辆辆“盾车”,车厢三面均是双层甲板,内有沙土填充,外面还蒙着浸湿的棉被,站在里面的,则是戴着铁盔、长辫子耷拉在身后的辫子兵,他们手持鸟铳,对着明军连连发射,明军回首反击,火铳却打不进这盾车内,便用火炮攻击,但辫子兵立即推出了数十门红夷大炮,它们的炮管比明的火炮更长,口径更大,管壁更厚,自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还有圆柱形的炮耳,可以以此为轴调节射角,并有准星,射击精度较高,顿时将明军打得人仰马翻,丢盔弃甲。

我认出了,这些是清朝的部队,这么说,他们来征服这块区域了么?

就像眼前这样,这片丘陵、峡谷、大漠中,大汉的人在逃亡,唐军在粉碎,宋、西夏、吐蕃混战,又被蒙古铁骑横扫,明军刚赶上来以炮火打扫战场,清军又杀到了。

時空视窗的窗口开始发生了形变,波动让空间产生了歪曲和扭动的效果,甚至于战场上的他们,似乎都觉得奇怪,有时候,明明对面的敌人一刀砍来,却砍不到自己,就像影子一样,自己的火铳发出的炮弹,竟穿过了别人的脑袋和身体,并没有触碰到一丁点。

我问,你干了什么?

声音说,将他们重新分离,分隔在不同的时空内。

但这一点也出现了问题,原本宋朝的军队和元朝的军队是可以相遇的,但现在双方也都成了对方眼中的影子,而元朝的军队和明朝的军队是可以触碰的,此时都化为了对方的虚拟投影。

我急忙叫住它,不能再这样分离了,过头了,过头了,再这样下去,全都离散了。

时间线就像是橡皮筋一样,将各种事件安放在自己的刻度上,如果缩得太紧的话,就会缠成一团,但拉得太松的话,橡皮筋就会绷断,假如时间线绷断了的话,那一块块的时间碎片,就会被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到时候可能是东一块,西一块,嵌入到正在进行的时空中,布满了原本存在的整个空间,因此对它的调整,要十分小心。

我命令道,住手,住手,再这样引起大的时空波动的话,会被时空引力探测器探测到,管理局就会派人来捉拿我们了,到时候谁都跑不了,全都得完蛋!

你听,那是什么?它问。

我听到了歌声,我相信,这几支不同时代的军队,也听到了,那是雄壮豪迈的歌声: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头顶天山鹅毛雪

面对戈壁大风沙

嘉陵江边迎朝阳

昆仑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地不怕

风雪雷电任随它

我为祖国献石油

哪里有石油

哪里就是我的家

是石油工人?我失声叫起来。

那些石油工人出现的时候,正一同唱着这首《石油工人之歌》,他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遮耳帽,但他们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问题,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那些穿着各种盔甲,骑着各种战马的古代战士,还有与众不同的清兵们,互相对打,有时候又互相穿过对方的身体,仿佛是一些死去的幽灵在对战。

石油工人们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他们像木头一般呆立不动了。

然而,那些幽灵们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见到这群古里古怪,没有武器的人,便冲了上来,他们早已杀红了眼,也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不是自己人,全都要消灭,消灭!

我惊声尖叫道,不要,快将他们分开!

视窗上的时间刻度还在不停地乱跳,一会儿是620,一会儿是1036,一会儿是1290,一会儿是1400,一会儿是1640,一会儿是1960……仅仅在这些数字上,稍微停顿。

我忽然明白了,是在跳线,时间跳线了,就像是电影里播放器上的快进和后退,但中间太快了,还有淡出淡入,当淡出淡入的部分重叠在一起时,他们就会叠加在一起,时空就是这样叠加的,我们只要将淡出淡入删掉,直接剪切不就行了吗?

我脑中一亮,忙叫道,快用时空剪辑的办法,分开他们!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第一个来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石油工人倒了下去。

清兵的炮弹瞄准了这群石油工人,蒙古的铁骑也提着刀枪冲上,西夏人更是吼叫着向他们砍过去……

刹那间,我真后悔,非要参加这次比赛。

这只不过是一次艺术比赛而已,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

它的吞噬从一个基本粒子开始,继而是原子、分子,一粒沙子。它记得曾经拥抱过整个世界,它的理想与它的身体合为一体,但如今还是孤零零地在吃,在容纳,在链接……它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身体极度不舒服,外界的压力导致了心理的抑郁,心里的痛需要向外征服来缓解。它吮吸地下的石油,像是孩子吮吸母亲的奶与血,但地下早已干涸,没有养料,只有泥土和黄沙。它凝望星空,暗夜的星空里,星星比任何地方都要明亮、璀璨,像是诉说着它们的绵绵絮语,它们的心里话流淌,告诉它要有光,有光才能创造一切,如今的孤独,不代表永远的孤独。它将躯体铺展,去同化和感化那些与它近似的生命。它本身因为自己异常冰冷而得名,他们叫它“通诺尔湖”,蒙古语意是“异常冰冷的湖泊”,它只是柴达木盆地西北边缘的一块皮肤,它的身上有太多的记忆,那些石油工人在它身上劳作,唱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战歌,揣着理想和抱负,从四面八方而来,一座座基地耸立坚挺,他们建造的速度如此之快,还没等它有所反应,便聚集了十几万人,老基地、四号基地、五号基地、水源地等等,都是繁华的景象。除了石油,还汲取地下的芒硝、食盐、氯化钾、氯化锂等等,它脑里的那些阻塞,总算被清除了,但它遥远的记忆也开始遗忘,又过了许多年,它的交感神经网络爬到那里时,看到四号公墓上,多了四百座坟头,还有那高耸庄严的纪念碑——“为发展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那些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过的石油工人,永远地安息于此。如今它先向茫崖市整个扩张,茫崖为蒙古语的“额头”,它就是从其额头开始吞噬的。它吞并了两个邻居——花土沟镇和茫崖镇,于是再思考,该先往哪里走,东面是大柴旦行政委员会,南面是格尔木市,西面是新疆的若羌县,北面便是罗布泊了,记忆中,那里是古代的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现在它看到人类的飞机从高空飞过,也不再运送丝绸了。在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温度只有4.0℃,干燥的风,寒冷的空气,狂暴的沙尘,都在陪着它说话,同样压抑的它们,也想释放自我,也想跟随着它前行。它抚摸着地下的天然气、石棉、天青石,这些事物,终将会再被人挖出来,离开它的血肉。它开始喝水,先喝翡翠湖,那温绿如翡翠般的湖水,渐渐沉没于地,下面的每一颗沙粒都尽力吸吮着水分子,它们变得饱满如麦粒,便因此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之后是尕斯库勒湖,它的盐碱很严重,阳光下呈现黄与绿的光芒,比天还更为明朗,那些前来游玩的人类,看到它瞬间就被喝光,吸收成了沙漠的样子,都惊讶地驾车逃跑,但恰如面粉中的虫子,转眼也就被它吞食了。它还是很渴,来到了阿拉尔湿地,不毛之地上有了毛,有了青草,积水成潭,它爬过去时,草长鸟飞,水液消失了,地面干裂了。它的思感触手,像八爪鱼般四面延伸,终于触摸到了俄博梁,那里有那么多的它的同类,只是它们还没有开化,它们没有思想,也没有诗歌,那些有峭壁的小山包,被风雕刻成了神奇又神秘的模样,它的心思回到故乡,像海上的舰队凝固在大漠中,像掀起的巨浪被时间凝固。继而是千佛悬壁的千佛崖,红岩层峦、陡坡峭壁的丹霞岭,山脉横涌的英雄岭……它扩张的范围,早已超过了茫崖市,延伸到了德令哈市,那个蒙古语为“金色的世界”的地方,之前只是意象,如今,随着它所到之处,世界果然是一片金色的赤黄,河流湖泊干涸,房屋建筑沙化,人类的痕迹被重新更新,他们建造的一切,都随之重新散碎。格尔木市、都兰县、乌兰县、天峻县统统都被它所感化,同化,大概也就是三天的时间,从茫崖市为中心,它将整个中国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全部吞没。矿地内的五十七种矿产,也都有了跟它一样的思想和生命,原盐、钾、镁、锂、锶、石棉、芒硝是第一重思考者,它们的存储量在整个国度是第一位的,溴、硼紧随其后,其他的石油、天然气、硫、铬、铅、锌、金、银、石灰岩等,也都保持着原来的形态,但互相都有了链接,它使用了以自我为中心,又各自分头区块链的方式,来统一集权式管理,它们再各自分头从自己的属地上,去控制土壤、物质、能量,继续延伸。但最先遭殃的不是人类,他们都及时发现了这股危机,原本人口就少,仅有小部分被沙化,凝固,其他的都向外逃避,躲过了它的同化。可动物们可就遭了殃了,那些复杂多样的地形中,崇山峻岭、丘陵盆地、河谷湖泊,蕴含着更多种类的生命。将近一百种的野生动物们,如水中的黑颈鹤、天鹅、鱼鸥、鹭鹅、斑头雁、赤麻鸭等等,在它喝光了水之后,都保持着各自的形态,沉在干渴皲裂的湖底,身上漂亮的羽毛和眼珠,都被粒粒沙土取而代之,成为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固态标本。而能够奔跑的雪豹、猞猁、野骆驼、野牦牛、野驴、藏羚羊、白唇鹿、马鹿、盘羊、岩羊、藏原羚、鹅喉羚等等,连同那些半飞半跑的石鸡、雪鸡在奔跑中,被它的沙土粒子追上后,迅速感染、凝结,沙粒化,这些曾经在柴达木盆地上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动物们,将会变成一副千年不变,用风雕、用岩刻出来的动物沙雕。接下来它才开始慢慢地吞噬那些多种多样的植物:麻黄、锁阳、芦苇、枸杞、大黄、狼毒、龙胆等药用植物,云杉、圆柏、胡杨、怪柳、白刺等木材,早熟禾、扁蓿、柄茅、沙拐枣、野葱、甘草、芨芨草、珠芽蓼等牧草植物,白刺、怪柳、枸杞、罗布麻、麻黄、沙棘、胡杨等固沙植物,白刺、枸杞、沙棘等酿造植物,罗布麻、马兰、狼毒、芨芨草等纤维植物,它们都尽数归于它的艺术体系。它之所以模仿着人类的思维,给它们如此清晰地分类,只是希望能够将它们数字化,未来它会设定出一个虚拟的模拟世界,从更高的视界内,看它们如果没有被同化和封装,会以怎样的姿态,继续运行。不久之后,它的思维智能程度就愈发发达了,它吞并了整个州后,又吞并了整个省,并建立起了发射塔,与其他地方的“雅丹”们取得了联系,它们一起发力,形成了巨大的沙化辐射场,像是同步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一起吞没那些有生命的碳基生命体,形成它们硅基智能系统的一部分。有一天,终将扩展至整个星球,完成它的第二次进化。

三、收

冷卫看着视频中的内容,他们甚至都看到了自己。

那些皮肤里的小人们,望着刺青里喷出的墨汁,高兴地欢呼着:“石油!石油!石油!”

他们甚至荡气回肠地唱了一首《石油工人之歌》。

他神思恍惚,只听到了几句: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莽莽草原立井架,云雾深处把井打,地下原油见青天。”

他的神思如坠落到一片起伏的海浪里,上下飘荡,没有方向。

这样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几乎没有人敢相信。

为什么自己的皮肤里,会有一个小小的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些小小的人类?

这件事,只说明,他疯了,头脑里全是疯狂的妄想和幻觉。

冷卫开始大吼大叫起来,他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梳着分头、头发花白的戴眼镜老者。

花白分头忙按住他,叫道:“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下来。”

冷卫大声怒道:“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花白分头皱眉道:“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先必须得接受下来,我们再想对策,治好你的病!”

冷卫瞪着他,大骂道:“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

花白分头不但不生气,反而苦笑道:“是啊,我是有病啊,否则,为什么偏偏要照顾你,偏偏遇上这种事呢?”

冷卫的脸上布满了沮丧和绝望,嘶声叫道:“你能不能帮我把它们都拿出来?”

无论哪一个人,如果看到自己的皮肤里有这样的情况,自然也都希望能够将之清除,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恐怖骇异的景象。

花白分头说:“已经在想办法,等护士们做好了准备,我们就开始手术试试,看能否完整地将它們从你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再做培养和观察。”说着,他解开了捆绑住冷卫手脚的绳套,以便他不再那么难受。

希望降临时,痛苦也就变成了兴奋剂。

冷卫瞧着自己的胳膊,慢慢坐直了身子,汗水收缩,没有那么紧张了。

但他想到,假如在切掉皮肤里的那些东西的时候,那一个装载着整个城镇的小世界,是否就会因失去养分,干化,枯竭,最后就这样消失?

胡说!他又给自己打气,那些都是一些想象啊,他们都是一些细菌,他们用幻想干扰了仪器,仪器又反射出它所不理解的事物。

他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开始手术?”

花白分头便吩咐下去:“准备检测!”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旁边的护士呢?其他医生呢?

花白分头忽然感到了头上汗珠凝结,他推开了病房的门,去外面叫人,他的脚步匆匆地去了,渐渐细碎,再无声响。

冷卫焦躁地等待了良久,始终不见回应。

他心觉有异,便站起来,手上还连着吊瓶,那块玫瑰刺青的地方,被纱布包扎好了,还隐隐作痛。

他从来都是一个极为硬气的家伙,即便得知自己得了怪病,他也毫不气馁,本想将点滴拔掉的,想了想,又拉着打点滴的车,推了病房的门出去。

走廊上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就像无人吹奏的管弦内部。

他的心有一丝抽紧,就像拧着琴弦上的弦钮,生怕一时受不住就断了。

他推着带滚轮的点滴架子向前走去,身上的病号服太单薄,风吹来就觉得凉飕飕的,尤其是下面。

他推过一间病房,那病房的门是开着的,但里面没有人,他又推过另外一间,同样是开着的,并没有人,前面有护士休息室,他走过去,室内放着冒着热气的水杯,还是没人。

他有些吃惊和恐慌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忙跑到这层楼的前台去,原本在那里值班的医务人员,一个也不见了,电脑还是开着的,监控同样正在直播,许多面屏幕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叫了起来:“喂,喂,喂,人呢?人呢,都去了哪里?”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了,像是发疯的野兽。

脚步声踢踢踏踏,在冷清的走廊中回响,他回过头,根本就见不到一个人。

他开始摸着脑袋,运了口气,迫使自己稍微冷静,问道:“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吓我么?谁?谁?到底是谁?”

脚步声还是在走廊里来来去去,时有时无,但是没有人,长长的通道里,没有一个人。

他愤怒地拔掉了手上的点滴针头,手上顿时爬出了一条红液,如蚯蚓蠕动,也像被荆棘戳了般疼。

点滴拔掉后,他向前粗暴地跑了两步,头脑就一阵眩晕,还干咳了几声,全身感到有点乏力了。

还好他扶住了墙面,大口大口地吸了空气,便觉得那包着纱布的右胳膊上,奇痛无比,他掀开纱布,只见那刺青上的一个点,已经开始脓肿,变大,上面冒出了三角状的尖锐刺角,他叫起来:“救命,救命!”

可是没有人会管他的。

因为没有人。

他跑到电梯门口去按,按了半天,电梯不动,他转身跑到楼梯口,顺着楼梯往下跑。

他跑到了下一层楼的口子处,那里同样放着半圆形的工作台,工位上接待的护士并不在,只有电脑和监视器还开着,一摞摞的文件垒砌,还有冒着热气的奶茶和咖啡,这说明刚才这里明明有人,但他一出现,他们就消失不见,这算怎么回事?

他不甘心,往下面一层楼再跑过去,这回一跑下去,就看到一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还一扇一扇,他心知有异,就向那里冲了过去,还没冲到门口,里面突飘出一股黄烟,纷纷扬扬的沙土横扫过来了。

他忙眯着眼睛,生怕沙土迷了眼,他想进到那间屋子里,却没想到那屋子里正卷起一道道的黄沙旋涡,都是从没关的窗户中卷进来了,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

狂风和黄沙就像妖怪般席卷而来,他赶快拉上了那门,将它们封锁在屋子里面。

这会儿,他更疲惫了,手上的那块脓肿像一个小妖怪般,快要跳出来了,这让他想起了孕妇隆起的肚皮,孕妇生孩子不是都很疼的吗?他这刺青的胳膊里藏着那么多的小人,岂不是更要疼死了?

他觉得头脑发冷,发疼,便想着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旁边就是另外一间病房,他进去之后,看到了桌子上放着些水果,还有餐盒,餐盒里有包子、蔬菜粥,还有牛奶,还热乎呢,想必是哪个病人的家人来瞧他了,刚才肯定还在,这会儿却已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种恐惧使他产生出一种自暴自弃,这种自暴自弃又令他充盈起一股变态的勇气。

他居然坐在那病床上,拿起那热乎乎的包子,就张口咬开,吃了一口,嗯,味道还真不错!

便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风声,呜呜地怪叫着,噼噼啪啪,像是什么在敲打着窗户。

这时,他方才发现,这间屋子的窗户是被窗帘遮盖着的。

古怪的病痛,古怪的医院,导致他什么都无所谓了,于是大步走过去掀开了窗帘。

他根本就想不到,眼前竟然会发生那样惊怖至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哪怕在他最可怕的噩梦中也未曾出现过,以至于他的神经系统停顿了好几秒,才从僵硬中软化了下来。

窗外的世界,是黄沙风暴席卷的世界,他看到了窗外的街道、高楼、房屋、车辆、摊铺……都在风沙中狂暴地开始变黄,变得坍塌、倾倒、翻飞,而且,他看到了街上、楼里、房屋里、车辆内、摊铺边的那些人,竟都一个两个地被黄沙卷入了风中,跟着风旋转,向这高楼飞扑过来。

他们飞过来的时候,情况很特别,也很诡异,他们的身体开始逐渐缩小,且凝聚在一块儿,好像都是些磁粉,被一块无形的磁铁球给吸引着黏聚起来,互相之间的褶皱和凸起还能像齿轮一样契合得天衣无缝,便如此融合而一,一个个人,聚集成一团团人,然后迅速地变成了某种细小的颗粒。

他开始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等想通之后,更是骇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床板上。

这其中的原因自然谁想通了都不会好受,那些恐惧的爬虫们自空气中蜿蜒而来,百爪挠心,吞食五脏,他的身体里空荡荡的,看着那些人们,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身体开始收缩,感觉极为怪异,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越靠近他这边就越大才是,但眼前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街上各处的人,都像宇宙中的各类陨石的碎片,重新糅合为了一个星球,这星球又变成一个细小的颗粒,从外面往屋子里冲过来。

还好有玻璃窗的存在,将那些沙粒和缩小之后不见踪影的人们挡在了外面,他终于头一次感谢发明了玻璃这个好东西的人类,若非如此,那些黄沙和微缩的人们,岂不是就撞进来了?

但外面那些诡谲骇人的景象,还没有断绝,他看到了细小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明亮,变成了金色的小气泡,咕嘟嘟地顺着斜线,往窗户内穿了进来。

也不知怎么地,原本只是些小颗粒的它们,却能跟着阳光,一同钻进那玻璃,一同射到了他的身上。

它们不偏不倚,还正好射到了他那生出了肿瘤的右手手臂上上来。

这时候,他紧盯着那些颗粒,那些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颗粒,就像是一颗颗小小的星球,撞到了他化脓的胳膊上,在它们分散的那一刻,他又看清楚了,它们分出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儿,是那街上行走的大爷大妈,是商场里买东西的摩登女郎,是开着车的中年男子,是小摊子边买糖人的小孩,是推着杂货车卖东西的卖货郎……

他看着手上的脓肿,感觉它膨胀得愈发厉害了,这是为什么?那些小人们都钻进了这块脓肿的皮肤里,把它当成了新的世界,在里面生存?

若是过去有哪部科幻片里這样拍,一定会遭到他的大力鄙视,这毫无科学根据啊!但今天,今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成为了现实,它们真的就在眼前发生,他好几次怀疑这是否幻觉,掐了手,咬了舌,都疼痛得无以复加,这不可能是假的,要么,好吧,如果它们连痛感都制造得那么真实的话,那就不算是虚假,应该就是真实呀!

他看着那阳光将一粒粒的“小人”们不断地送到他的身上来,忙用左手遮住了照向右手肿块的阳光,但他发觉这完全是没有用的,即便是挡住了阳光,右手手臂上的肿胀,还是持续增加,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小颗粒的小人们,一个个降落到他的手臂上,每降落一个人,他的脓肿就扩大一些,也就更疼一些。

看着窗外源源不断,飞到进出,穿越窗户,落到自己的手臂上的“小人”,他有种崩溃过后的疲倦,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奔出了门外。

他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楼梯口处的服务区,虽然那里并没有人,但公共电视还是在播放状态中,这是供那些看病的人或者家属坐在椅子上打发无聊的时间提供的设备,也是为了播放广告创造收入,另外就是方便通知大家信息而安装的。

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紧急新闻——

一个男主持人正在对着镜头说:“风沙正在世界各地肆虐,这些风沙的起因十分奇特,目前各国的生物学家、地理学家、气象学家都在研究这些风沙出现的原因。风沙开始的地方,最初主要是欧洲西班牙的埃布罗盆地、帕尼尔盆地,以及北非的埃及、利比亚、纳米比亚北部和南部,南非的毛里塔尼亚海岸等地。美洲方面,则开始于北美的莫哈维沙漠罗杰斯湖东北部,南美秘鲁沙漠北部和中部、智利沿海、阿根廷帕云玛特鲁火山区等地。亚洲地区有伊朗卢特沙漠南部、科威特北部、巴林等。而中国开始于柴达木盆地、新疆准噶尔盆地、以及和蒙古国之间的戈壁沙漠,据统计,还有玉门关西疏勒河中下游、塔里木盆地东部、罗布泊北部、楼兰古城、塔里木盆地北部的拜城县克孜尔魔鬼城等地也开始起了这样的强劲儿的风沙,这些风沙也未必是从天上来了,许多地方都能看到,风沙是从地面裂缝中吹出来的……”他一边说着,旁边就会出现示图,其后面的画面则是那些风沙从天空中如鸟飞来,从地面上如马奔腾而来,从地缝中如蛇一般涌动而来……风沙中的人群无一幸免,都被完全吞没了。

“让人奇怪的是,那些被风沙侵袭的地方,所有的物质也都沙化、风蚀,就像是经过了千年万年一样,里面的人类却全都消失不见了,不知是被风化了,还是变成了沙子什么的……”主持人说到这里,也心有余悸地擦擦额头的汗水,忽然间他看着屏幕的眼睛扩大如鸡蛋,仿佛看到了什么骇异至极的景象。

冷卫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电视应该正是在现场直播,这主持人到底看到了什么?更怪异的是,主持人立即从镜头前面站起来往外跑,遗憾的是,还没逃出这镜头之外,就看到一条黄红色相间的泥沙横扫而来,如同一条比下水道的铁管还粗大的巨蟒,将他一口给吞掉了。

就连摄像机也被沙蟒吞掉了,眼前的屏幕上,变成了一团黄蒙蒙的灰沙。

冷卫犹如鼻管被人猛击了一拳,腾腾倒退几步,有一瞬间,眼中的世界是黑的,过了两三秒钟,谢天谢地,眼睛又能看见了,这回眼前多了一个人。

是那个梳着分头、头发花白、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

他看起来眼神怪异,神情落寞,眼中布满血丝,似又有些兴奋,他手中拿着手机大小、梯形的3D投影电脑一体机,喃喃地说:“你看到了吗,世界各地,都在发生这种神奇的灾难,全世界都毫无办法,也找不到原因,你觉得奇怪吗?你觉得奇怪吗?”

冷卫听他的声音,近似带着一股疯狂之意,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白分头惊恐地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整个医院的人,都消失了,都消失了,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吗?”

冷卫情不自禁地瞧着自己的右手胳膊上隆起的那块肿瘤,他用目光告诉了他,他们在这里,就在他胳膊里,可是,這怎么可能呢?难道世界各地正在消失的那些人,那些被风沙吞没的人,真的都来到了他的胳膊里么?

那为什么这个花白分头,却并没有被他的胳膊给“吸收”进去?

花白分头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3D投影电脑放在桌上,上面便显示出了一幅立体的地球虚拟影像,有许多地方是红色的点和线。

花白分头说道:“你看,我查了目前发生灾难的这些地区,觉得十分奇怪,它们的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地方,都是拥有雅丹地貌的地区,无论是柴达木,还是埃布罗,又或者是秘鲁沙漠等等,这些地区都拥有雅丹地貌,风沙流最初出现的时候,就是从这些雅丹地区出现的。”

冷卫自然知道雅丹是什么,他的家乡,就以此闻名,冷湖著名的风蚀地貌,那些河湖的沉积物,经过风化、流水冲刷、风蚀的雕刻刀,被刻成了与风向平行、相间排列的土墩或者凹地,具有旷远的美感和神秘的高贵,从小他就在远山上瞭望家乡的这些奇美地形。

那时他以为它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但多年后才发觉,那是家乡的与众不同,世界上任何的地方,都没有那样壮美的景象。

他盯着花白分头,问道:“那说明了什么?”

花白分头惊恐地说:“你没觉得么,这一次地球上莫名其妙的灾难,与你有莫大的关系?”

冷卫瞪眼道:“这关我什么事?”

花白分头说:“你刚才看电视了没有,你上网查了吗?这短短一天的时间内,世界各地的雅丹地形,都开始增长、扩展,就好像成了有生命的事物,正在吞食世界上各个地方的土地,它们能将周围的房屋、村庄、城市等等,同化为和它们一样的雅丹泥沙,那些人造的建筑也好,天然的土壤也好,瞬间就像是经过了时光中风的侵蚀,也变成了和它们一样的物质,继而,也跟着它们,继续向外扩展,你看它们的变化,像一条条隆起的脉络,以蜘蛛网一般的方式,在蠕动攀爬的同时,也在变粗、变大,最终,它们将会包裹住整个地球,到时候,世界都变成了雅丹,海水会被蒸发,甚至里面的分子结构恐怕也会跟着改变,它们将把整个地球内外的资源都消耗殆尽,继而就是旁边的月球,再到别的星球——火星,木星,土星,整个太阳系?整个银河系……”

冷卫听到这里,恐惧如核弹爆炸,捂着耳朵,惊叫道:“不,别说了,我不想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花白分头倒不管他,继续正色道:“你听着,这种方式,你没有发觉吗,不就像是病毒感染么?”

冷卫惊问道:“病毒感染?”

花白分头说:“病毒本身是携带遗传物质、RNA或DNA的小型传染因子,它们的个体非常微小,结构也很简单,只是一个核酸长链,藏在一层蛋白质、脂质或糖蛋白内,没有酶系统。它们虽然是生命,却是非细胞的生命形态,只能寄生在宿主细胞内,否则就和死了是一样的,不能有生命活动,也无法独立自我繁殖,只有借助于宿主,它们才能利用细胞中的物质进行复制、转录、转译,按照自己的核酸内包含的遗传信息产生和它一样的新一代病毒。许多病毒最初是潜伏在细胞内部,只以DNA的形式存在,受到激发时,病毒才会重新激活,感染更多的细胞……”

他的话还没说完,冷卫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这些雅丹的泥沙,就是潜藏在地球上的某种病毒么?它们一旦被激发了,就会不断传染,最终,将整个细胞都耗费尽了,把它们都变成雅丹?这这这……”

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影象:一颗满是沙漠的星球,表面上都是沙丘和砾石,全是风化的泥沙,是一座座峡谷,一片片盆地,一道道平整修剪过的雅丹……

花白分头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曾经有这样一颗星球……”

冷卫惊道:“你说的是——火星?”

花白分头不置可否,说:“你想到过没有,这些沙漠,这些雅丹的泥质,它们由那么多的颗粒,那么多的分子组成,它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智能,只是它们一直在沉睡,或者它们生命进展的速度实在太慢,它们又是那么庞大,在我们眼中,已经过了千年万年,对于它来说,只是恰好睡了一觉而已。原本,它还有更多的时间沉睡,但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将它惊醒了,它就开始启动了它的复制和感染程序,不断地增多,吞噬这个世界,最后,整个世界,都将是它的。”

冷卫惊得冷汗涔涔,若是整个地球,都变得像火星一样,那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样的荒凉和冷静,令他脑如针刺,他凝视着花白分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你没有……被——”他瞧了自己右臂胳膊上的伤口一眼。

他的意思,花白分头自然明白。

花白分头也盯着他胳膊上的肿块,说道:“也许,这就是关键,这些人,这些城市,都藏在你的胳膊里,外面的世界,却变成了它的世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什么呢?你到底是谁呢?你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异能?你来自哪里?你要去哪里?”

你是谁?

你来自哪里?

你要到哪里去?

這简直就是灵魂三问,或者是保安查岗。

冷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蠕动,还没作答,又听花白分头问:“你身上过去难道就从来没发生过点什么怪事吗?”

冷卫想了想,说:“我……我……我从小到大,好像也没干过什么事,就是从没生过病,也没有受过伤,但……”他想起了那个短暂交往过的女孩,自从他将她的形象文到了身上,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背心陡然沁出一道冷汗,难道说,他文身之后,她就变成了他的文身?

这是什么道理?

花白分头又问:“你的生活,是不是很顺,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坎坷,想干什么,都能成功,如果遇到无法调和的矛盾,或者特别让你生气的事和人,他们会自动渐渐地消失掉?”

冷卫想了几秒钟,长吁一口气,说:“好像是的,你怎么知道?”

花白分头说:“因为,我也似乎是这样的,我永远都是心不在焉,没有做过什么努力,没有什么目标和意义,但我就是自然而然地成功,当上了教授和主治医生,也许我就是传说中的NPC!”

冷卫惊道:“什么?NPC?”

花白分头说:“也许是什么更高维度的世界在控制着我们,也许我俩今天相遇,就是让我来拯救你,让你来拯救全世界的。”

冷卫喃喃道:“拯救全世界,我怎么拯救?怎么可能?”

花白分头一字一句,冷冷说道:“将全世界,都挪到你的身体里!”他的声音像是充满了梦一般的魔力,“在你的皮肤肿瘤里,是新的一个星球。”

就在这时,电视上又有了信号,上面的新闻正在报道,各个国家都采取了措施,设立了防护墙和隔离带,启动了强大的能量力场和厚重的深入地底内的玻璃防护罩,防止那些雅丹沙土感染更多的土地,入侵更多的国家。

花白分头掏出了一个类似手电筒的机器,拿到冷卫的手臂上方,开始进行扫描。

与此同时,他前方放置的3D投影电脑一体机上,显露出了那手臂内部的情况:

荒凉的大漠中,一片片的残垣断瓦,但是它们依旧矗立,照样有人在那里出现、行走、散步、欣赏,看着远处的那道像蓝色和紫色的氤氲之气组成的光柱,光柱直通天空,又像是从天上射下来的一样。

花白分头叹道:“也许,你不是人!”

冷卫闭上眼睛,痛苦地问道:“那么,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问到这里,他霍然张眼,眼里星光灿烂。

××××××

我就是我。

我来自未来。

我将去往过去。

但我却因自作主张,让自己陷在了一个横断的历史平面夹层中了。

龙早就提醒过了,不能这么干,但我还是非要去亲眼看一看,因为我曾经听说无论是作家还是艺术家,要成就其伟大,都必须真正地去深入生活,去亲自扎根和了解,否则又怎么能有真情实感,表达出最大的美与感动呢?

于是我就带着龙一起来了,它只是个碟形的飞行器,却能模拟出任何形态,陪着我玩,一起冒险,像我最忠实的朋友。

“星云科幻艺术比赛”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今年是第三百届大赛,也是本年度最伟大的科学与幻想的艺术比赛,为了成功,我绞尽脑汁,仍不得其法。

龙告诉我,你没有去过那里,没有感受过那里,没有亲自去了解过那里,又怎么能有真正的感觉,创造出与那里贴合的艺术作品呢?

那我自然就想着,要用尽办法,避开“全息时空管理局”的追查,借着老爸的考察通行证,来到那片比赛的起源地,亲眼去观察它,亲耳去聆听它,亲自去感受它,我轻轻地踏上了那块地方。

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有的,只是虚无,只是荒凉,只是史前的神话。

这个地方的空间坐标没有问题,但时间坐标在一开始,就出现了一点小纰漏,在那片地区还未成形之前,我就到达了。

龙还在积蓄能量,才能进行下一次的时空跳跃。

意想不到的是,异星怪物竟早已在那战场上展开厮杀,打得天翻地覆。

颛顼与共工,一场惊天之战。

他们成了神话。

而那地方却因此成形,开始了它的历史。

我们仍旧躲在那里,借用时空视窗,查看它的过往,我们看到了大汉张骞出使西域,看到了大唐联合吐谷浑大战西夏,重建丝绸之路,看到宋、元、明、清在它身上的过往。

朝代更替,战争成了它历史的一部分。

然而,一开始种下的小小的恶果,也开始爆发,一颗子弹,一次扭转,哪怕是一个喷嚏,都有可能泛起时空的涟漪,形成汪洋大海,给整块时空带来无与伦比的改变。

看着那些石油工人出现,在不同时代的铁骑冲击下倒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事情要糟了。

特别是那辆T-55主战坦克出现,将清军的炮兵、蒙古的铁骑、西夏的弓箭手,打得人仰马翻,消失为粒子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地方的时空已经错乱。

T-55主战坦克守住了石油工人,不,石油战士的生命,保卫住了他们的理想。他们从全国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开发中国第四大油田,建立了基地,将这一片荒芜,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城市。

时间继续。

坐标跳动到了二〇一八年,此处为县级茫崖市。乃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是青海省通甘入疆的咽喉要道,被称为青海的“西大门”;是青海西北部的重要交通枢纽,还有外星人遗址、张骞丝路、水雅子墩、石油遗址、翡翠湖、千佛崖、尕斯湖、丹霞地貌英雄岭、阿拉尔湿地、雅丹地貌群等旅游景区。

是的,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看清楚了它的一切,但也正因如此,我们干扰了它的时序。

时间庞大而连续的身躯上,便出现了伤口,感染了病毒,开始化脓,开始了变异。

我们快逃吧!那时,我当然吓得想要甩锅了。

龙碟刚要启动,我们将借用干扰算法,提取额外空间的嵌套能量,抹去我们曾经存在这在过的时空痕迹。

但还没等我们离开,视窗内就出现了那庞大无匹的雅丹沙尘和泥土的手爪,那些超空间跳跃的怪物,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的身体由多重的章鱼一样的软肢构成,鼓起的脑袋像气球一样膨胀,转瞬之间,就长得和一座高楼大厦般高大,操纵着巨型机甲的战士们,英勇无畏地扑向了它们的肢体,却被它们搓圆捏扁,斩断了钢铁的头颅……

时空视窗上的数字已经调到了不知几千几万,战争不止,怪物层出不穷,我仿佛又回到了这里最初的时刻,颛顼与共工的那场大战。

那就是最初的原点。

我突然对龙说,我们不逃了,逃也逃不了了。

龙问,那我们该怎么办?等着“全息时空管理局”的人来处理我们么?

我说,他们要来的话,也不行了,你看看,这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龙叹道,是啊,这一个区域内,大量的时间维度被挤压在这里,最后,终将成为一个大饼了。

我知道它说的意思,同一个空间中,原本在几千几万年时间内发生的时间和连续空间切片,此时,竟完全被压缩到了一块儿,必然会装载不下,将会溢泄出来的,根据科学家的推论,在同样的时间和空间内,物质和能量的总和无法改变,若是将时间和空间相互转换,就类似于一个柔软的面团,如果将它拉长,它的横切面直径必然会变短,如果将它压扁,它的横切面直径必然变长,但不管怎么变,它的体积和物质、能量总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如今我们不幸改变了它,将它的长度,也就是将时间压缩了,所以它的横切面直径将会变长,变宽,如果将它压缩成一个平面的圆的话,它必然会将某一个时刻,无限扩展……

天哪!这个时刻,就是雅丹时刻。

龙问道,那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将它还原出去么?

我说,就算不能的话,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一个办法。

龙惊问,什么办法?

我冷冷地说,只能是使用所有能量,进行“全息时空转换技术”了。

龙的身体明显地震颤了一下,那么,你是要……是要……是要……你不要命了吗?

我凄然道,创造不出伟大的艺术作品,死又何妨?况且,我闯的祸,也只能我来背了,龙,但愿到时候,我还能记得你。

龙说,你难道真的要将它们,全息到你的身上么?

我说,也只有这种方式,这个办法,能够让这个地方,这段时空,恢复正常,这就相当于一个人胳膊受伤了,只有把它坏死的血放掉,最后,它会恢复原状的。

龙焦急地说,如果将整段时空,都包含到你的体内,那你会不会变异?

我默默念道:一粒微尘中,各现无边刹海;刹海之中,复有微尘;彼诸微尘内,复有刹海;如是重重,不可穷尽。

龙说,我明白,你说的是时空本身就是不可分割、互相关联的整体,每个部分,都包含着整体的信息,总时空系统包含子系统,子时空系统又包含着总时空系统的全部信息,正如佛祖曾经说过“一沙一世界”,一粒沙子,也包含着一个宇宙。

我苦笑道,你连佛祖的作品也看?我怀疑你还算不算是人工智能。

龙也笑道,有时候,我认为,我已经不是人工智能,因为我已经有了自我的意识。

我说,如果你真的拥有自我意识,那就不会说自己拥有自我意识,否则,我会将你消灭掉的。

龙苦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干吗?

我问道,那,你为什么能够产生自我?

龙笑道,因为,我们所在的宇宙,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之所以发生量子纠缠这样的超距作用,其实并非它们有超距的幽灵之力,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当我们开启时空视窗,去观察这段历史时,我们也融入了这段历史之中,我们甚至是它们的开始,也终将是它們的终结,全息时空管理局之所以不再理会我们,是早就知道,我们本身和它融为一体了。这些都是我方才才想清楚的,时间和空间不再是基本不变,它们就像电视监视器中的影像,是更深层的秩序的投影,而更深层次的现实本身也是一种超级的全像式幻象,在那一刹那,在那一颗粒子中,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共存,更高级的时空里,我们必将成为其一部分。

我惊叹道,你终于明白了?

龙一惊,这些你早就知道?

我说,我知道,要完成这样伟大的作品,只有自己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而我……一直没有勇气。

龙说,你将会被投影到一个人的思想里,在混沌中感受他的感受,当时间被压缩,空间增长之后,你会觉醒,我是那个唤醒你的人,你记住,我龙,会使用老头的头型。

我慢慢点头,龙……头……

龙继续说,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会让你拥有最强的战斗力和学习能力,等这些能力消失时,就是你恢复自我意识之时。

我坦然接受,明白。

龙说,你的身上产生的微型全息压缩时空,将会把那些受到灾难侵蚀的人全部吸纳进去,他们感觉不出来,一切恍如梦一场,但你有可能……死掉……

我悚然退后,不,不,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

龙黯然说,你活也好,你死也好,你终将会成为这个时空的一部分,也许你会记得,当你记得,你就等于重生,明白了今天我们所说的话,你既然要完成这部科幻艺术品,也就只有用你的命去交换,我会成为你的医生。

它的头发开始花白,梳起了分头,再戴上了眼镜,像是一个老学究和医生了。

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有些害怕地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走吧!

但如果我走了,那些压缩后的时空怎么办,那里的历史,那里的生命,怎么办?

我面临着这样两难的抉择,我还能不能回家,还能否有脸去见爸爸妈妈?

龙冷冷地瞅着我。

一种非人类的夷然不屑,像是刺人心痛的冰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