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咖喱的鸽子

周维介

下午，我坐在熟悉的印度摊位上放空自己，却遇上了吃咖喱的鸽子。我对面的餐桌，一名男子吃得杯盘狼藉，他显然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信徒。以自助餐的标准估量，他留剩的白饭与菜肴可以开罚。我感兴趣的是，他一离座，五六只鸽子像超音速战机似的飞降到桌面补位，完全不顾礼仪，争先恐后贪婪地啄食起来，虽胃口奇佳，但吃相难看。

我心生好奇，面对白米饭和泡在浓稠咖喱汁里的菜肴，鸟群是否只吃谷粮？果然，群鸟熟练地挤在洁白的米饭周围，铆足劲落力啄食，片刻就狂风扫落叶般把饭粒收拾干净，剩下一旁拌着咖喱汁的菜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鸟吃辣否？期待着它们吃辣后漫画式的夸张反应。结果它们老神在在，一只只若无其事地埋头大快朵颐，没有谁经不起辣而狼狈逃离。

正当它们狼吞虎咽之际，不识趣的服务生前来收拾，坏了它们的用餐大计。鸟群像被驱逐的苍蝇，转了一圈又飞返现场，在地板上继续与环境角力。损友说，饥不择食呀，咖喱、酸辣汤、麻辣烫，鸟群都不介意，哪会在乎辣度？都市生活竞争激烈，你不吃辣别人也不同情你。

在咖啡店或小贩中心啄食剩菜残羹，不是小鸟的生活常态。鸟族的传统主食是虫子。我小时候看工人割草，现场总是聚拢了众多八哥，趁工人替它们“拨开云雾”之便，伴着草香，起劲地啄食草地里的天然食材，那是一场雀鸟的自然盛宴。如今，工人除草的面积扩大许多，八哥却少来了，它们老早就转移了阵地，云集小贩中心和咖啡店，享受更多元的口味。即便这些美味佳肴有着健康风险，但吃与不吃都关乎命，实在不足挂齿。小鸟聚居山林时，捉虫打野食，饱食后鸣啼两声，说不出的快活。

当郁郁苍苍的树林被人类华丽地转变为钢筋水泥森林以后，雀鸟被迫放弃了传统，像乡人住进了摩登城市，搁下筷子，有模有样地持刀执叉吃起西餐来。此事不关是非，当非常态成了常态，你到煮炒摊觅食，十之八九，摊贩都会主动给你送上刀叉，要碗要筷，得特别吩咐。

无法确定，群鸽吃咖喱是否快乐。我非鸟，焉知鸟之乐？它也许无奈，也许不。现代都市的残余食物太多元，对鸟而言，当铁树林覆盖了大片土地，食肆是它们新发现的食物供应地，虽然有悖初衷，仿佛出卖了自己的饮食文明，但为了认同新环境的饮食习惯，也只好默默妥协。

人是环境的动物，离开了原乡，随遇而安的会先找到快乐。禽鸟亦如是，融入新天地，干脆假装不识虫子不吃虫子，反正只是為了存活而已。

为了一口粮，鸽子在城市里生活，和人类一样随波逐流。犹如原本说着华语的人们，移步到英语环境里过日子，最后半睡半醒之间，驾驭外来语的能力渐渐超越了母语，就不再顾虑血缘地缘的认同。选择淡忘，让时间去填平精神上曾经的坑坑洼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长在摩登都市的鸽子，为了度日，落草于小贩中心，惊觉这里粮草丰盛，也算是杀出一条血路。明知现代人烹调的食物里，杀机重重，食用过量有秃头的疑虑，可是粮食可以保命，也就“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在都市食肆长期混生活的鸽子会秃头，那“和平秃鹰”的怪模样真叫人“不忍卒睹”，有点像易容的逃犯，形象猥琐，不再有象征和平的神圣尊容。生活是一系列无休止的妥协，觅食艰难啊，谁还在乎形象？当下新冠肺炎疫情未止，禁止堂食的敕令下达后，我发现鸽儿仍眷恋它们的饮食江湖，在冷清的食肆周边徘徊等待。煎熬不过数周，它们多已形容枯槁，不再羽毛丰亮。原本无惧于人类的那种自信神态，也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