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文稿

祝勇

《祭侄文稿》颜真卿

若说起“安史之乱”期间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个敌得过颜真卿。颜真卿的侄子颜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杀的，他是一个如玉石般珍贵、如庭院中的蘭花般美好（《祭侄文稿》形容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美少年。

颜季明的父亲颜杲卿被押到洛阳，安禄山劝他归顺，得到的只是一顿臭骂。安禄山一生气，就命人把他绑在桥柱上，用利刃将他活活节解，还觉得不过瘾，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心头之恨。面对刀刃，颜杲卿骂声不绝，叛贼用铁钩子钩断了他的舌头，说：“看你还能骂吗？”颜杲卿仍然张着嘴痛骂不已，直到气绝身亡。那一年，颜杲卿65岁。除了颜杲卿，他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部下袁履谦，都被先截去了手脚，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30余口。

颜杲卿被杀的这天晚上，登基不久的唐肃宗梦见了颜杲卿，醒后便为之设祭。

那时，颜杲卿的首级正被悬挂在洛阳的大街上示众。没有人敢为他收尸，只有一个叫张凑的人，得到了颜杲卿的头发，后来将头发归还给了颜杲卿的妻子崔氏。

颜真卿让颜泉明（颜杲卿长子）去河北寻找颜氏一族的遗骨，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开头所说的“乾元元年”。那时，大唐军队早已于几个月前收复了都城长安，新皇帝唐肃宗也已祭告宗庙，把首都光复的好消息报告给祖先，功勋卓著的颜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就是《祭侄文稿》里所说的“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

颜泉明找到了当年行刑的刽子手，得知颜杲卿死时一脚先被砍断，与袁履谦埋在一起。终于，颜泉明找到了颜季明的头颅和颜杲卿的一只脚，那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全部遗骸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颜真卿和颜泉明在长安凤栖原为颜杲卿下葬，颜季明与卢逖的遗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因此，《祭侄文稿》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血浸的、用泪泡的，是中国书法史上最沉痛也是最深情的文字。支撑它的，不只是颜真卿近50年的人生经历，更是颜真卿的人生选择，也是整个颜氏家族的选择。

我恍然看见颜真卿写完《祭侄文稿》，站直了身子，风满襟袖，须发皆动，有如风中的一棵老树。

（马小鸽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书法风流》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