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经济驱动下的去中心化趋势及其治理思维
2021-10-26张志鹏
张志鹏,张 伟
(南京工程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211167)
随着数字技术及互联网平台的快速发展,数字经济、数字社会已经初露端倪。作为数字经济的一个前沿应用领域,区块链经济从理论探索走进了日常生活,展现出巨大的潜力。为了更为系统和深入地认识区块链经济所带来的社会变化,探索出有效的数字化社会的治理路径,我们不仅需要分析区块链技术的广泛应用,还要拓宽视野,在宏观上思考科技创新与社会变迁、社会治理之间的互动趋势。具体而言,需要在“科学技术与社会”(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STS)或“科学技术研究”(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STS)的分析框架下探讨区块链经济带动下的去中心化趋势。
一、从区块链技术到区块链经济
区块链技术(Blockchain technology,BT)是一串使用密码学方法相关联产生的数据块(Block),每一个数据块中包含了一批次比特币网络交易(Transaction)的信息,用于验证其信息的有效性(防伪)和生成下一个区块。作为一种互联网数据库技术,区块链技术也被称之为分布式账本技术。作为比特币的底层技术,区块链技术和P2P网络技术、加密技术、时间戳技术等一起构成了比特币的基础,在2008年11月1日,由一位自称中本聪(Satoshi Nakamoto)的人在《比特币: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一文中首次阐述。2009年1月3日第一个序号为0的创世区块诞生;2009年1月9日出现序号为1的区块,并与序号为0的创世区块相连接形成了链(Chain),标志着区块链的诞生。
由于区块链技术可以实现互联网资产的经济交易和价值流动,将其赋能数字经济后就可以形成一种新型的经济交易模式,而且一旦将实物资产实现数字化转换,也可以实现基于区块链技术的价值流动,而这便是区块链经济[1]。对中国一些地区的调查发现,随着技术的逐渐成熟以及信息基础设施的相应完善,区块链有望从以金融应用为主的2.0时代向经济社会多领域、大规模、产业化应用的3.0时代迈进。区块链应用场景由密码货币、矿机制造向金融、供应链、版权、医疗等多个领域持续渗透。同时,企业利用区块链技术将分布式智能生产网络改造成为一个云链混合的生产网络,生产中的跨组织数据互信通过区块链来完成,促进生产流程、供应链管理向智能高效的方向改进。“区块链+”商业模式将在促进数据共享、建设可信体系、降低运营成本等方面发挥作用,在税务发票、能源服务、不动产或特殊动产予以公示登记等领域探索逐步深入[2]。
面对突如其来但又如火如荼的区块链经济,有许多理论问题并没有得到及时的解答。这些问题包括:(1)区块链技术出现的驱动力来自何处?是偶然的技术突破还是有意的创新行动?(2)区块链经济将带来哪些变化?是仅仅在某些便于应用的行业和领域发挥作用,还是对经济制度、社会结构带来深远影响?(3)如何看待和应对区块链带来的重大变化?是继续沿用传统的思维和方法来处理,还是需要采取新的思维和方法来治理?针对这些理论问题,有必要构建一个包含了科学、技术、经济和社会在内的综合分析框架,进行深入系统的解答。
二、基于STES的综合分析框架
STS作为一种研究领域、研究范式及学科归属[3],是分析诸如区块链经济及其影响这样复杂问题的合适框架。从STS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来看,社会学理论视角的介入曾经促成了这个领域的三次重大转向,即从“科学技术与社会”的松散纲领到科学体制社会学的转向以及从科学体制社会学到科学知识社会学的转向;从科学知识社会学到“文化转向”(cultural turn)、“政策转向”(policy turn)[4]。
虽然STS研究范式为理解区块链技术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和视角,但是随着现代化而出现的几个重大现象却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也未有机融入STS研究范式中。具体而言,主要有三方面的现象。一是科学与技术的快速分离。“技术确实在历史上先于科学,至少在任何现代意义上是这样的。”[5]不过,由于学科的分野和科研在大学与大公司之间的专业化分工,科学与技术之间的分离日益加速,科学与社会之间不再和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可以等同。二是市场经济从社会中脱嵌。在早期的STS研究中,经济通常嵌入在社会之中,被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但是,随着市场经济在一些产业的确立,市场从社会中得以脱嵌,成为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市场更多地是以追求利润为导向,社会则更多地是以公共利益为导向。三是中心化治理与非中心化治理两种治理方式的并存。新技术总是通过某种治理方式而获得收益的。在传统的认识中,中心化治理(如公司)方式的效率总是优于其他非中心化治理方式。但是随着交易费用理论的广泛应用和奥斯特洛姆夫妇提出的多中心治理理论的传播,越来越多的治理方式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在将上述三方面新变化融合进STS分析范式中,可以建构起一个新的综合分析框架STES。在这个新的框架里,由原来的“科学技术—社会”两因素细化为科学、技术和经济、社会四个因素。在科学因素中又进一步细分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技术中则细分为工程技术和管理技术两类。在这个新框架中,一个技术创新的过程主要包括下列5个环节。
首先,科学研究依据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解释,发现规律和约束条件。这些研究通常是基于科学家的好奇心或者是为了解决自然或社会问题的愿望。其次,科学研究发现为经济领域的企业家提供了技术创新的方向和可能。再次,经济领域的企业家为了追求潜在收益,完成了新技术和新产品、新服务的研发。特别是进入“科学的市场化时期”后,国家通过将科学全面推向市场来促进合理的科学知识的传播、创新与增长,并将这种科学知识作为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最重要的驱动因素[6]。在今天的技术创新、产品创新和服务创新中,绝大多数都是工程技术与管理技术的复合创新。作为技术创新的一个副产品,新的工程技术有利于推动自然科学的发展;管理技术有利于推动社会科学的发展。第四,新的技术及其广泛应用会带来社会关系及形态的改变。这种改变主要表现在新组织、新产业与原有组织、产业间的竞争,也表现为社会阶层结构的重新调整等。最后,社会变迁和张力成为新一轮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无论是为了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是为了恢复社会秩序的目的,社会科学通常会被赋予重任。事实上,在全球性经济危机、环境危机(尤其是气候变化)与各种环境限制(能源危机、农业和食品安全、水资源的利用)出现时,科学都被政治赋予了一种迫切的使命(见图1)。
图1 科学、技术与经济、社会互动下的创新过程
和传统的STS分析范式相比,STES新分析框架从单向决定论、双向互动论进一步发展为连锁反应论,综合和深化了结构功能理论(社会科学的解释现象)和社会建构理论(政府赋予的科研使命),既解析了科学和技术创新的内在动因,也探讨了技术创新所带来的诸多后果。因此,上述分析框架能够为系统理解区块链技术、区块链经济的发展过程,研判其带来的社会效应,确定相应的治理思维与方法提供了可能。
三、从科学发现到“区块链+”商业模式的实现
如果单纯从区块链技术到区块链经济的发展过程来看,似乎这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拉长时间段才会发现区块链经济形成的全貌。依据上述STES综合分析框架,可以将区块链经济形成过程分述如下。
首先,对自组织理论、密码学和货币非国家化的科学研究,揭示了基础性的规律和约束条件。自科学独立于技术存在之后,科学具有了先导的功能,一方面揭示出一些自然或社会规律,另一方面反映出关键的约束条件。具体而言,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对耗散结构论、系统学、超循环论、混沌和分形的自然科学研究揭示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存在的自组织现象的内在规律。1976年,Bailey W.Diffie和Martin E.Hellman发表论文《密码学的新方向》,为密码学规划了新的发展方向,也为比特币和区块链加密计算的诞生起到了基础性作用。同样是在1976年,经济学家哈耶克出版了《货币的非国家化》一书,将自由市场的逻辑推到货币供应的领域。他提出的“终结通货膨胀之道”是:“国家在货币方面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提供一种法律规则框架,在这一框架中,人们可以发展出最能适合自己需要的货币制度。”[7]这些货币制度的设想包括废除中央银行制度,允许私人发行货币。这些科学研究所揭示的规律和得出的结论看似只是毫不相干的纯粹抽象,却已悄然为一个技术创新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其次,有关竞争性货币、加密理论和自组织理论的研究结论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经济领域的企业家。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科学研究结论是通过具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们一步一步结合在一起的。第一步是在自由市场经济思想的影响下,一个聚焦于隐私保护的讨论研究群得以建立。这个自称为密码朋克(CypherPunk)的邮件列表参与者中大多是无政府主义等自由主义思想的尊崇者,他们着眼于隐私保护、政府监控、公众控制、匿名与加密方法等话题进行深入讨论。利用自由开源软件,他们有效地打破了研究和开发的机构垄断,形成了一个自治的技术创新团队。第二步是日益明确的市场导向的问题带动技术的持续创新。一方面是市场私人公司和个人有了强烈的私人加密需求,加密技术开始转而进入商业领域;另一方面是市场交易领域对稳定货币需求的长期存在。在这些来自经济领域的需求的牵引下,先后有多种技术和产品被发明出来。例如,1990 年大卫·乔姆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发明了世界上第一种电子支付系统“eCash”。不过,eCash和其他很多密码货币一样,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第三步则是中本聪集成了前人的诸多技术创新,开发出了比特币这一新型的密码货币。在中本聪发布的论文中可以发现,他具有明确的经济领域的问题导向。他设计比特币的直接目的是避免“销售费用和支付问题上的不确定性”,试图解决“金融中介的存在所增加交易的成本”以及“潜在的损失”。在设计比特币时,中本聪利用了前人发明的哈希现金算法(Hash Cash)机制、可复用的工作量证明(Reusable Proofs of Work)、电子加密货币系统B-Money提案、P2P网络计算技术、智能合约概念等[8]。因此,可以说比特币是密码朋克们的集体创作,而中本聪是一个杰出的集成创新工程师,他采取了典型的企业家跨界综合创新的行为。
再次,经济领域的企业家为了实现比特币所带来的潜在收益,持续完善了比特币的产品和服务。从提出一个技术设想到开发提供一个成熟的产品或服务,是一个需要众多企业家参与和创新的过程。众多的企业家愿意参与到区块链技术的“接力”开发过程中,是看到了区块链技术的巨大潜在收益。概括而言,区块链使信息公开透明,从而消除了“结构洞”并降低了交易成本;可以通过协商民主和代理人机制等框架直接参与经济分配;可以使利益格局更有利于生产者[9]。然而,区块链的潜在收益并非依靠计算机技术就可以实现,而是需要工程技术和管理技术的紧密结合。一般说来,区块链系统由数据层、网络层、共识层、激励层、合约层和应用层组成。数据层封装了底层数据区块以及相关的数据加密和时间戳等技术要素;网络层则包括分布式组网机制、数据传播机制和数据验证机制等;共识层主要封装网络节点的各类共识算法;激励层将经济因素集成到区块链技术体系中来,主要包括经济激励的发行机制和分配机制等;合约层主要封装各类脚本、算法和智能合约,是区块链可编程特性的基础;应用层则封装了区块链的各种应用场景和案例。数据层、网络层和共识层主要应用工程技术的创新,而应用层、合约层和激励层则需要应用管理工程技术加以解决。只有这些不同领域的集成创新,才最终使得“区块链+”商业模式成为现实。
四、从去中心化组织到去中心化的公共物品供给
区块链经济的出现会进一步对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形态产生冲击和改变。最为显著的改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围绕着区块链形成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DAO);二是在产业层面上形成了某些公共物品供给主体的去中心化态势。这两个新变化不仅对现有的法律内容提出考验,也对既有的社会秩序提出挑战。
DAO并非一个全新的概念,自然界中蚁群、蜂群、鸟群及菌落的自组织现象(self-organization phenomenon)、互联网中的动态网民群体组织(cyber movement organizations,CMOs)以及人工智能的重要分支——分布式人工智能(distribut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DAI)等均被视为是DAO的雏形。不过,DAO理念的真正落地得益于区块链技术的出现。2013年Daniel Laimer提出了中心化自组织公司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Corporation,DAC)的概念,将比特币比作一个公司,比特币持有者是公司股东,公司雇员则是比特币的矿工。2014 年,Vitalik阐述了对DAC的认识,并经由Daniel Suarez的Daemon一书启发,提出了区块链语境下的DAO。
概括而言,DAO是一个由公开透明的程序代码管理的自治的风险投资基金组织,它的金融交易记录和程序规则均保存在区块链上,其目标是为商业组织和非营利企业提供一种新的分散式商业模式[10]。具体来说,DAO是一个完全自动运行的公司,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地加入和退出,而代币成为系统中运行的唯一货币,随着组织生态的发展壮大,通过代币(股权)升值的方式让参与者获利。DAO将去中心化、自主、自治与通证经济激励相结合,将系统内的各个元素作为资产,使得货币资本、人力资本以及其他要素资本充分融合,按照预先设定的规则实现自运转、自治理、自演化,有助于最大化地实现组织的效能及价值流转,从而成为国家、市场、公司之外的第4种组织形态。随着区块链技术的发展和应用,DAO的定义更加多元化:密码货币、系统/机构、商业模式甚至是无人汽车平台都可称为DAO。有人预言,未来DAO中的每个个体都将是具备感知、推理、决策功能的智能代理(agent),能够部分或全部替代人类个体参与组织的运营、管理和决策[11]。毫无疑问,这一新型组织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传统中心化组织的雇佣关系、管理模式,也解决了传统的委托—代理问题(principal-agent problem),对于现有的公司治理带来了强有力的冲击。
公共物品供给主体的去中心化态势是指比特币等区块链应用对现有公共物品供给方式的冲击。比特币从产生之初起就蕴含了对央行所构建的金融业中心化信任结构的替代。这样就意味着,如果随着比特币使用范围的日益广泛,现在以各国中央银行为主的货币供给体系及中心化的金融体系将会有一天演变成为去中心化的货币供给方式。而且,随着区块链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实践应用的推广,这一去中心化的趋势也将从金融业扩展至整个商业活动以及公共物品供给领域,进而逐步改变各领域中原来由国家公权力机关所承担的中心化信任职能。当越来越多公共物品供给主体呈现出去中心化态势,必将对社会运行、社会秩序带来重大影响。
虽然区块链经济所带来的去中心化态势要成为现实还为时遥远,但一些当下的挑战却不得不面对和做出反应。这些挑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比特币以及各类密码货币如何管理。目前各国对于比特币以及形形色色的密码货币所采取的态度各异,但是在实践中完全依托区块链运行,无需金融机构参与的去中心化金融(Decentralizaed Finance,DeFi)在2018年兴起,经过两年的发展,在2020年迎来爆发。目前,DeFi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善的生态体系,涉及支付、借贷、稳定币、去中心化交易所(DEX)、衍生品、保险等。无论是简单化的完全杜绝,还是不加分辨地全盘接受,都会带来一些挑战。对此,显然需要深入研究,提出可行的治理思路。二是去中心化自治组织对现有法律提出新的挑战。DAO在实际落地的过程中仍面临一些问题,如安全性问题、法律问题、技术不成熟等。特别是涉及一些人在参与DAO中的经济纠纷,就迫切需要在法律上对此类新型组织做出权利和责任的界定。三是对中央银行的中心化信任职能和地位的冲击。当市场上出现与法定的实物货币和数字法币同时流通的密码货币(基于区块链技术各类原生币、次生币、资产抵押型稳定币、算法型稳定币)、电子货币(如法币抵押型稳定币、借记卡等)、虚拟货币(如游戏币、积分)的数量规模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动摇中央银行的中心化信任职能和地位,对此需要提前做出研判和应对。
五、可能的社会治理思维
应用综合性的STES分析框架,针对快速兴起的区块链技术和区块链经济,本文初步解答了区块链技术和经济的发展动力,认为区块链技术的出现并非突然的神秘事件,而是一个长期积累的结果。多个领域的科学发现为区块链技术创新提供了必要的基础和动机。这一次技术创新浪潮表现出的特点包括科学成为先导、经济目标牵引、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结合、工程技术与管理技术相融合。区块链经济带来了去中心化组织和去中心化的公共物品供给两大社会后果,需要采取系统的社会治理思维来加以应对。
简要地说,面对区块链经济的社会治理应采取以下思路。一是承认和接受去中心化的这一发展趋势。从长历史时期来看,现代化就是一个不断去中心化的过程。组织的去中心化和公共物品供给的去中心化都有利于效率的提升,是人类对公共治理方式的新探索,只有用开放的心态来认可,才能够更好地发挥其功能。
二是积极占据区块链经济的主动权。目前,区块链技术不仅应用在提供加密货币、建设可信体系、改善银行风控等方面,也正在教育、就业、养老、精准脱贫、医疗健康、商品防伪、食品安全、公益、社会救助等领域加以应用,还将在信息基础设施、智慧交通、能源电力等领域发现用途。对于中国而言,不应“一刀切”地将加密货币排除在外,而是应积极关注和探索加密货币市场发展态势,广泛应用区块链的底层技术,取得新一轮技术创新热潮的主动权。
三是稳步促进中心化信任结构与去中心化组织间的协同发展。虽然说去中心化的趋势已经出现,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以中央银行、政府、公司等为代表的中心化信任结构依然有其优势,并不可能完全被去中心化组织所代替。但是二者之间如何进行和平并存、有效协同,则需要进行深入研究和广泛探讨、逐步试点。增强中央银行的政策独立性、稳定性和可信度是避免突发冲击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