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尊严
2021-10-25胡文捷
胡文捷
《推拿》是当代作家毕飞宇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8年,获得茅盾文学奖,并改编为同名电影。该书讲述的是南京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盲人们有关尊严、梦想、生活、情感等视角的故事。
毕飞宇接受采访时曾表达过,他写《推拿》这本书时,很在意的一件事就是“尊严”。他曾和盲人朋友相处了很久,那群朋友有一个推拿中心,他进进出出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意识到了门内和门外的区别。在推拿中心的门内,盲人门很在意尊严,可是在门外,却不那么在意。《推拿》这本书,就是有关盲人尊严的故事。它作为一本描述被忽略的社会族群的书,被盲人群体描述为“我们的故事”。
盲人的尊严带着一种天然的“拧巴”,那是一种燃烧自灵魂的东西,就像9岁时因为一场车祸双目失明的小马,他的眼睛看上去和健全人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乘坐公交车时,会被司机误认为是普通人。司机会催促着本应免票的小马自觉补票,但小马宁愿不乘坐这辆车,也不去补票,他微笑着走下公交车,再也没有踏上任何一辆公交车,这是属于小马的尊严。
也许因为敏感,才更会把“尊严”这两个字放在心尖上。曾经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的都红,哪怕随便听到一首曲子,就能立刻哼唱出来。在老师的指导下,她仅用三年就达到了钢琴八级。在一场大型慈善晚会上,她演奏了巴赫的三部创意曲,尽管因为失误,她的演奏效果很差,连练琴时的一半都没有达到,但是掌声雷动,观众们同情她,宽容她,认为她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她被迫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高兴”,她被迫听主持人说“可怜的都红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在哀痛,而她要报答全社会的怜悯和关爱。从那以后,她便再也不弹琴了。
都红的骄傲与尊严,自始至终嵌在她的生命里。在她的大拇指受伤后,全推拿中心的盲人为她募捐,她也并不觉得感动,反而不愿意去接受那样的怜悯,宁愿默默离开推拿中心,永远也不再回来。骄傲与尊严是刺,但那刺对都红来说,却是必须存在的,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才能继续活下去。
手艺精、资历老的王大夫也有他的尊严。因他生来就是盲人,父母又生了一个弟弟,弟弟身体健全,可是不学无术,四处欠债,被人追到家门口,逼着哥哥王大夫凑钱还债。王大夫筹足了钱,却在最后一刻把钱藏进冰箱里,拿着刀给自己放血,以此逼走了那些催债的人。做完这一切,他却没有告诉其他人,反正他生活的世界里是黑暗,周围的人是盲人。门内的尊严最重要,却也是只活给自己看的。
老板沙复明看上去没有尊严,他爱上了那个很美很美的都红,所有人都知道,连前台接待的建全人高唯都趁机和都红搞好关系,只是为了让老板更照顾自己。沙复明爱上都红的原因很离奇,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美。曾经有一个导演组来做推拿,他们见到都红,感叹惊为天人,却恰恰让沙复明陷入困惑,都红的“美”到底是什么?美是不能用手感知到的,手的局限令他绝望,他便开始终日思考,他曾读过许多书,他妄图在那些文字中找到答案,却愈发困惑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又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就在这旷日冥思中,沙复明爱上了都红,甚至差点因此和自己的合伙人张宗琪拆伙,让推拿中心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里。可就是这样“恋爱脑”的沙复明,却也有属于他自己的尊严。他从一个员工做起,一步步开了自己的店,挺直腰板,做自己的老板,最有尊严。他管理着其他员工,和众多盲人朝夕相处,说了很多话,却没有心里话。他在聚餐时大口大口地吐血,医生问所有人沙复明有什么疾病史,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早就犯了严重的胃病。
那些生來是盲人的人,也是天生的孤独者,能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是很难得的事情。沙复明并不幸运,他曾经和合伙人张宗琪亲密无间,可是到最后也成了喝两杯茶也要AA制的人;王大夫足够幸运,遇到了小孔,小孔问他,“我们是几个人”,他说,“一个人”,此后,无论吵再大的架,他们都不会分开,“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正常人高唯看似和都红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但都红却从来没有告诉高唯,沙复明在追求她,这个心底最深的秘密,她只愿意讲给同样是盲人的季婷婷,哪怕她们已经疏于交流许久了。
而后天性盲人的生活,则更多了一道苦楚。他们被普通人的世界抛弃,却也并不是完全来自盲人世界,对于他们来说,还要跨过中间的那条炼狱:把自己“杀”死。他们要在烈火中翻腾,置之死地而后生,灵魂才能得到升华,但过去的自己仍旧是魔鬼。如文中所讲,“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只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半道变成盲人的小马,不再是正常人,却也不是个完全的盲人,他变得沉默,对时间敏感,他不断地研究时间,而后发现,时间不是圆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闭的,它拥有无限种可能。正因为失去了光明,他才从那个再也看不见的老式台钟中摆脱,从时间的囚徒中摆脱,脱离了局限——他明白了,“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
也许正如推拿这种中医技术最终会落在哲学上,盲人的沉思也总是落在哲学意义里。半道的盲人在链接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的炼狱中思考着时间、生活、生命的意义。而天生的盲人在生来的不公平里,用加倍的努力去理解和认识这个世界。它从来都不是光鲜亮丽的,它是黑色,是恐惧,是疯狂,却也是一道目光。
盲人的目光不在眼睛里,而在任何其他的地方,他们活在这目光中,目光里盛满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