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书中隐居
2021-10-25谢红萍
谢红萍
砍竹、杀青、槌打、沤制、反复碱蒸、舂捣、洗料、发酵、捣制、淘洗、打槽、添加滑水、刷壁烘干,然后清点切割,这是有“海棠香国”之称的嘉州乐山一棵竹子变为一张宣纸的过程——总共需要七十二道工序和七八十个昼夜不停的熬煎。从这里开始,一棵竹子才算是正式完成它的使命,从青山绿水走向明窗净几的书斋,与文人墨客们结为知己。
纸张里原本藏着自然山水,这怕就是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们情不自禁要去书中隐居的原因——因为里面暗藏着大自然的模样:旭日东升,月落乌啼,溪水潺潺,鸟语啁啾,藏着一尊尊菩萨、弥勒佛以及木鱼声声。无须出门,只要手捧这些散着墨香的书籍,文人墨客们立刻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不知不觉中他们自己似乎也化为其中一部分——猿啼、莺啭、春花、秋月,化为半天朱霞或袅袅炊烟,化为一只只伫立荷尖的蜻蜓或檐下听雨的蜗牛,化为“蒹葭苍苍”或“关关睢鸠”,化为“喓喓草虫,趯趯斯螽”或“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蝉鸣”,化为驿路犁花、浮塘归雁、满地黄花或者巴山夜雨,化为高楼上的一声长笛或含章殿下寿阳公主额前的那几瓣腊梅,或者干脆化为一只只萤火虫或竹牵牛在其中消失的竹林中飞来飞去。
是的,像一粒种子回到泥土,凡是有幸凝视或摩挲这些变成纸张的竹树的人们,都会不由自主为其中单纯而浩瀚的静美世界怦然心动。相对于人类蜗居的钢筋混凝土世界,藏在书里的自然如此令人神往,它让每一个读书人不知不觉里穿过时空,尽展思维的双翼在其间翱翔万里。
旅行,穿越,让身体或灵魂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这似乎一直是人类不死的梦想。为了实现它们,人类孜孜不倦,他们隐于林,隐于市,隐于儒道佛或者隐于各项竞技与极限运动之中,隐于天文地理音乐绘画文学等各种美丽的艺术活动里,或者隐身于对权力、财富以及名声孜孜不倦的追求中。只要能忘记自己一会儿,人们可谓绞尽脑汁!——现实生活总是让人疲累,让人不是流口水,就要流汗流泪甚至流血。《列子》里讲到一个叫华子的宋人,说他“中年病忘”,他妻子四处找巫师和算命先生给他看病,皆无效,最后找来了一位儒生,他给华子的治疗方案是饥饿疗法,即“露之”、“饥之”、“幽之”。在儒生的治疗下,饥寒交迫的华子不得不开始“求衣”、“求食”、“求明”,那位儒生又吩咐华子家人将华子“独居室七日”,华子的健忘症最终得以根除。但痊愈后的华子一点也不感激那位儒生,反而拿着戈对其猛追猛杀,因为他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因为他成天要惦记“求衣”“求食”“求明”这些烦心事,之前那种“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忘记一切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的逍遥自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这故事当然有点夸张,但它提到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快乐的秘诀——忘记一切,才能获得绝对的精神自由。类似的话米兰.昆德拉也说过:“生活在别处”。古代读书人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往往“头悬梁锥刺股”,他们夙兴夜寐,不停地读书,盯着书本的两颗眼珠就差冒出血珠,不少人还因此把自己搞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但总屡战屡败名落孙山,难免“操童子业,久不售”的尴尬。不得已之下,有些书生会选择归隐山林。但自古物质决定上层建筑,除非有钱有闲,否则隐居这事也只能成为苦差;而且还有一点书生们不得不面对——就算他自己愿意隐居,能坐视不管身后嗷嗷待哺的一家老小么?……幸好还有满屋子书籍,它们给穷书生们提供了一条精神的康庄大道,让他们暂时得以隐身其间,哪怕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也能不改其乐。因为它们,书生们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快乐与尊严,他们的生活因此变得散淡有趣。从这一点来说,书籍也是另一个慈悲的自然,收留一切精神的流浪者。
这也让我想起前不久一个朋友分享的一张风景照:一枝菡萏与一只小虫——菡萏粉红粉绿,像一只大笔指向晴空;小虫紧紧抱着它,一边顾水自怜,它不断摆弄自己长长的触须并变化姿态——倒立,劈叉,攀援,妖娆之极,像《西游记》里那只徜徉蟠桃园的美猴王。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因为菡萏上的那只昆虫其实并非无所事事,它的触须相当于耳鼻或者手指,借助触须,昆虫们可以探测声音、辨别食物气味并辨别方向,特别是在夜间活动或生活在阴暗角落的小虫,必须要有细长发达的触须。
仔细想想,书里博大精深的世界不就好比那枝菡萏么?而书生们也就好比那只小虫——通过伸展思维的触角,书生们可以反反复复触摸书中美丽的文字以及意境,从而无限接近天堂入口,感受到隐在书里的那个大自然怦怦的心跳声以及袅袅的香气。这大概就是书生们爱书如命的缘由吧!……
如今,我读的书越多越来多,却越发焦灼——我恨余生太短,恨还有太多可爱的书籍来不及读完。我多么渴望隐身书中,隐身那消失于其中的自然山水,在春日到来的时候看那里的“柳花燕子,贴地而飞,画扇练裙,避人欲进”;在炎炎盛夏里高卧那里的北窗,任绿暗窗纱照面成碧,看明月当楼对影三人;在潇潇深秋里看那里的飞鴻渐远悄然天外,或者听里面的雨打残荷如木鱼声声;在隆冬看那里六角的雪花迎王子猷夜访的轻舟,然后我能就着一盏绿蚁醅酒,偎着一只红泥小火炉,做一个关于阳春的梦。这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明朝散文家张岱先生曾说:“世界光明者为日月,人之光明者为智慧。“是的,对于我这样的愚拙之辈来说,亲近书籍,亲近这些由一棵棵竹树变成的美丽纸张,勤读书,读好书,就是亲近藏在书里的智慧山水、亲近古今中外的智慧之事智慧之言智慧之人,这也算是一种凿壁偷光的莫大福分。古人不是说过:“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吗?……就让我一生与书籍为伴,隐居其中,做一个素心人,与藏在其中的自然山水毗邻而居,与那里的五柳先生一起“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与王摩诘一起“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或者学习那里的孟山人,也“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从此超然物外,做一个深情而朴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