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中的远路和精神返乡
2021-10-23张英芳
张英芳
内容提要:八零后代表诗人熊焱的故乡三部曲以“皱纹里的风暴”“风暴中的远路”“远路中的精神返乡”作为三座生命坐标,书写诗人远离故乡之后以精神的方式向故乡的虔诚的忏悔,标志着诗人与命运的和解,更是诗人以诗为旗的再一次精神返乡。论文通过对“风暴”“远路”“死亡”等关涉诗人精神世界的几个重要心象的浅释,对诗人故乡书写的脉络谱系和精神行旅进行勘测。
关键词:风暴 远路 返乡 心象 命運
“尤其是那些皱纹里的风暴、关节中的疼,那些伤痕中的闪电和雷霆,都不能在死后获得泥土深切的抚慰”①,这是八零后代表诗人熊焱在《长眠之地》中写给祖母、母亲一首忧伤的诗和歌中的片段。在这首诗里,诗人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对亡灵与生者,死与生,肉身与灵魂,大地、青山与河流,夕阳、黑暗与寂灭,流水与翠竹,闪电、雷霆与骨灰等琐屑、渺茫的生活难题发出鼻息下温暖而暧昧的叹息和歌唱,又对那些关乎生死、存灭的宏大的哲学命题发出了撕心的诘问和质疑。《长眠之地》是熊焱新近诗集《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其中的一首,诗篇中的“皱纹里的风暴”作为诗集中最为醒目的“心象”,构成了诗集最为喧哗的声部。由一百一十四篇四个篇章组辑而成的《时间终于让我明白》,诗人调动了时间、空间、经验、物象、意象、意念、回忆、故乡、异乡、远方等时空要素和蛛网般的意象群落,编织出一幅生命的哀伤的华图,亦是不惑之年诗人以笔为竖琴弹奏给故乡和生命的一曲轰鸣的乐章。
从2010年的《爱无尽》《闪电的回音》到2021年的《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十年磨砺,熊焱以他诚实的写作姿态,以老实的语词、温情脉脉的话语方式,穿越时间的风暴和风暴里那些明灭不定的光阴故事,延续他对亲人、故乡、往事、童年、成长、失意、欢欣、病痛、温情的回忆、陈述、诉说和质询之中,建构起个人的故乡生命三部曲。“皱纹里的风暴”“风暴中的远路”“远路中的精神返乡”作为三部曲耸立的三座生命坐标,再一次成为他这个“故乡的叛逃者”面向故乡的虔诚的忏悔,它的完成既标志着诗人在“皱纹的风暴里”与命运的和解,还是“风暴中的远路里”的一次向后撤退,正如他在《望乡台》中所言:“在这里向东眺望,我的故乡远在千里”②“只是我已漂泊太远,愧对故乡艰辛的抚育”③,更如他在《塘里》中对自己内心的一次虔诚的暴露:“每一次灵魂的返乡,都必须要走过远方,并且历经风雨。④”
一、皱纹里的风暴和故乡的诗学谱系
自2001年真正意义上的写诗始,二十余年来流淌的时光流年里,熊焱以“而我写作,不是为了探询真理,而是为了找到诚实而滚烫的良心”⑤作为他创作的箴言,逐渐构建起属于他的诗意和故乡谱系。在他诗作的中心,无端的起点和漫长的终点之间,一个横亘的命题构成了他诗歌内部的张力,这就是故乡。父亲母亲以及故乡的亲人们是故乡谱系的序曲,而亲人们皱纹里的风暴则是故乡谱系的重音,在序曲和重音的合奏中,爱构成故乡本身,重塑故乡,并成为诗学故乡这个名词最伟大的命名。
《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写作于尬的中年,命运卜辞中的大多数已被时间一页页翻开,即将到来的不多的未来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秘密和诱惑可言,诗人撕下了命运残破的网布,开始他对亲人们最盛大的书写。“父亲”作为诗集浩大的开篇,以“我”的父亲和“我”成为父亲的汇流,对已被翻开的命运的卜辞进行了一场无需猜测的裸读。“我在成长中,曾一次次地与你争执,一次次地,把你当成了毕生的假想敌”“醉了,就要醉了,可我们之间汹涌的爱,却从未提及”“我们成为父亲,全都用尽了生死”⑥,如果说《父亲》是献给父亲的歉意和感恩,而“我”已为人父则是献给时间的一首凄迷之诗。两个父亲,一个是诗人生命的来源,一个是诗人生命的延展,在这个语词的背后盛装着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使命:汹涌的爱。在《父亲》中,他不平静地讲述着“两个父亲”的故事。无论哪一个故事,父亲这个角色和角色背后的两代人的温暖而痛苦的故事构成了诗人内心的“风暴”,而这个风暴在历经岁月的沧桑之后,显现出它灼灼的光华。这个光华是诗人诚实的良心的支柱,也是诗人在历尽四十年的喧嚣之后留下的最为深情的“留白”。这份留白闪烁在《父亲的梦境》《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父亲的黄昏》《身后的托付》《两只手表》《从夜晚的疼痛中醒来》等这些沉沉的关于父亲的诗篇中,构成诗人对父亲的寻找和对自我“父亲”身份的不断指正和确认。
《母亲坐在阳台上》是诗集的第二首诗,与诗人屡屡提及的与父亲的战争不同,诗人对母亲的书写充满着一份浓烈炙热的气息以及埋藏在这份气息背后的歉疚:“我是多么爱她!我年近古稀的母亲,我已与她在这人间共处了三十多年”“而我愧疚于我漫长的失忆,愧疚于我总是记不起她年轻时的容颜,每一次想她,我都只是想起,她坐在阳台上,那么小”⑦阳台上小小的母亲,在诗人的笔下定格成一帧最美的画面,清晰而又有着点点的模糊。在其后的《母亲的样子》《长眠之地》《母亲》《冬天的气息》《夜晚的告别》《最优秀的诗篇》《给妈妈的信》《白霜》等诗篇中,诗人穿过文字的形体,将对母亲的汹涌的爱一一诚实热烈地呈现。尤其是《长眠之地》,诗以葬入大地的祖母、被火葬的外婆的长眠,转入已风烛残年却心静如水面对死亡的母亲对长眠之地的寻找,试图去深切地抚摸已经向命运道别的亡灵和即将和命运道别的生者们内心的波澜不惊。母亲皱纹里的风暴和面对死亡的心静如水,生死落差交错地并置,又在反差之中整饬地归一,生与死的裂缝张开,深沉的平静的爱又将生与死巨大的沟壑弥合。而在《最优秀的诗篇》中,诗人将对母亲的爱升华为“我们的母亲”,升华为给予每一个生命的母亲,以一种宏大的礼赞对母性的力量发出他由衷的赞叹:“她以掌心的茧、肩膀上的力,把土地上的每一缕春天的绿,每一抹秋天的黄,写成了粒粒生动的象形会意,和起承转合的语法修辞”“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们乡下的母亲,我们的穷苦的农民的母亲,她不是诗人,却写下来一个时代最优秀的诗篇”⑧。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婆、兄弟、亲人,这些标识着诗人“生之迷雾”“生之根茎”的人们,是诗人故乡谱系的序曲。他以嘹亮的嘶哑的歌声为已经逝去的、即将逝去的这些亲人们写下他伟大的颂歌,写下对他们滚烫的爱。在对亲人们的宿命以及亲人们与“我”之间的故事的陈述中,诗人选择以一种粗粝、拙朴而强悍的方式,不做任何的抛光处理,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回转,回到父亲那里,回到母亲那里。设若故乡是一帧不褪色的命运地图,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以及更为遥远的先祖一定是命运地图中那个闪耀的红点。“背已经佝偻了,头上开满深秋的芦花”,“这一条大河的末段啊,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泥沙和泪水,才能溅起苍老的回声”,诗人以一种吸附性、黏合性极强的语言讲述着父亲母亲的故事,这些故事普通、平凡、黯淡,却有着最亮的光泽。他们的故事构成了故乡最为动人的篇章,而有一天他们的行将落幕则会将这些动人的篇章变成诗人诗行中的抚慰和祭奠。
《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岁月颂》作为故乡谱系的重音,回旋鸣奏的是更为浩大的生命劳作曲,这些在大地在栖息、劳作、奔突、困顿的生命,他们默默地生、无名地活、默默地死,这些普通的生命轮回构成了生命最为坚实的力量,也是熊焱诗歌中最饱满最充沛的张力所在。亲人们在岁月里一天天结成的皱纹,皱纹里那些波澜不惊的风暴故事,是诗人献给父亲母亲的颂词,更是唱给故乡虔诚的颂歌。作为故乡的叛逃者,他在異乡漫长的漂泊和无家可归催促着他一次次回到故乡,这个故乡既是实感意义上的他的生养之地,更是他历经风霜鞭打之后的精神憩园。由此,故乡既是诗人生命的镜像,更是诗人心灵的镜像。正如《故乡正大雪》中写道的:“而环抱村庄的群山一直站在高处,望着远去的人、归来的人……唯有这沉默的大地,才能最终将它们融解”⑨。
故乡的事物、故乡的父母亲、故乡的回忆、故乡的山河雪霜等作为诗人建构诗篇的物象、精神家园的意象以及内心的心象,从实感的故乡到“我”对故乡的叛逃,再到“我”的精神家园,交叠出现的故乡,构成了他诗作叙事的风暴和张力,构成了诗人故乡谱系的三个有机层级和上升序列,夯实着熊焱写作的基底和坐标。在故乡的三个谱系中,故乡是触点,父母亲以及千千万万的父母亲们,以及他们的皱纹,他们在岁月风暴里的皱纹以及皱纹中的风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诗人故乡的谱系和诗人的“心象”。
二、风暴中的远路和命运的卦辞
“在泪水中,异乡长长的漂泊是一条风霜的路,磕破额头的鲜血、跌倒膝盖的淤青,都有一个煽情的名字,叫命运”⑩,这是《岁月颂》第五段落中的一个片段,它承接着故乡的谱系,同时链接着诗人故乡之外异乡的闯荡。如果故乡是诗人的原点,异乡则是围绕原点的光晕,没有异乡,没有这些原点外的光晕,故乡将无所依托。如果故乡是诗人命运硬币的一面,异乡则是另一面,故乡、异乡以及命运构成了诗人生命的三脚架和生命全部的旅程。在故乡之外,诗人在异乡的生活是诗人要展现的另一页风景——风暴中的“远路”。
在《午后登高》中诗人就像对河流的溯源一样,追溯着他离开故乡奔向异乡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我住在大山里,每天都要翻山越岭,我常常站在高处眺望天际,一次次幻想,我要早日走出这绵延的群山,抵达人生的金顶,抵达天空的闪电和雷霆。想到激动时,我便纵深大喊,听着山谷中出传来回声,仿佛是远方对我邀请”,在《饮酒》中,诗人在弥漫的酒精之中追忆他的第一次离乡之旅:“我第一次饮酒是在十九岁,在我第一次远走他乡的黄昏,在亲友的祝福中我一次次举杯”,“二十岁时我冲出了大山,闯入一马平川的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是一座森林”,“在那些离乡的日子,我用那支笔,给父亲写下一封封家书,仿佛是在给他,遥记异乡的月光和雪”,诗人以一种情境化的叙事,将离乡的片段散落在一首首流年之作中,这些诗篇象离乡的“蒙太奇”一样被诗人剪辑组合在离乡的诗篇中,以一种远方的呼唤和诗人的内心呼喊形成一种神奇的“原乡—离乡”的叙事空间和张力。与在故乡谱系繁复绵密的意象构建不同,在“去乡”中,诗作并未大量取用各类意象和物象,而是以“远方”“远行”“远路”作为去乡故事的几个焦点,聚焦起他离乡的故事,建构起一种情境化的诗学叙事美学,与此同时,以这三个焦点为中心,诗人再一次呈现并暴露他诗学体系中另一个心象——远方。远方作为诗人精神通道敞开的另一扇天窗,是对故乡的叛逃,更是对故乡的忠诚。
情境化叙事作为诗人“故乡—异乡”叙事的一种叙事策略,诗人放下一切华美的修辞,再次以一种平实的故事老实的叙事诚实地写下他风暴中的那些“远路”故事。这似乎与诗学的“浪漫”“想象”“虚构”发生了某种背离?《饮酒》中,诗人是这样写前方的路:“这分明是我从心口抽出的一缕缕别愁的丝线,是我提着这些丝线独自奔向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故乡的群山》中诗人写道:“每当我疲倦时,我就眺望天际,群山间深深的峡谷,像极了我的孤独,那时我幻想的远方,一场银河的梦境”,《写作》中诗人写道:“在抵达远方之前,我必须独自穿过无尽的长夜,穿过岁月高高的深渊—我走得疲惫而平静”。“我”“命运”“幻想”“梦境”这些语汇交替纠缠,指向“远路”的异乡故事。这些故事是一种结实的实在,是虚构想象无法抵达之处,为了忠实于内心的心象,忠实于异乡的生活,诗人放弃了浪漫的想象和虚构,以一种非虚构的方式追记下命运中那些奔向远方的时刻。正是由于远方这个心象强大的蛮力,拆解了虚构的设定,而以一种情境化叙事的可靠方式,将风暴中的远路故事以诗的方式忠实记录下来,正如霍俊明所言:“他的写作时时葆有了个性化的方式,是扎实的、真挚的发自灵魂深处砧板的敲响”。这是熊焱诗的一次冒险和探险,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次挑战式的尝试和实验。
故乡、异乡、在乡、去乡、归乡这些反复穿越诗人旅程的语词,既是诗人创作的一条线索,也是诗人生命的心灵轨迹,是诗人对命运曲线的顽强刻画。《远行》之中,他将死亡设定为一次漫长的远行,是最远的远路,是一次必将抵达的诱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谈起这个词汇,就像在说起一场游戏或梦境,又仿佛在说起每个假期里我带着她去远方的旅行”,“我开始学习失败的坚韧,顺从命运的恭谦——再强大的人生,在时间的面前也是不堪一击。”这些异乡的噩梦和必然到来的接近死亡的漫长旅行,裹挟着一个人内心的飓风,既有着去乡的强烈冲动,又裹挟着沉沉的焦虑,在停与留的挣扎中交织出命运的彷徨,正是这样一种强烈的反差使得诗作的内部回荡着两种交错的声音:离开?归来?逃亡?复归?当在异乡历经风霜雨雪,盛大的理想渐渐化为平静的沉思,穿过的喧嚣的青春,正在历经的,正在发生的越来越加速度地留下一个虚无的剪影,而那个沉寂、黯淡、已经远去的故乡和故乡的长长的影子在命运咒语的穿梭中以一种精神性的力量正敞开它那宽广的胸怀。
三、死亡的咒语与远路中的精神返乡
“二十米外的菜园里,埋着我的祖父和曾祖父,这通往坟墓的道路,就是在回乡”,这是诗人在《故乡》中留给命运最后的唯一的归途,这个归途在他离乡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就绪,需要的只是等待和历尽岁月风霜之后的归来。诗人以坟墓,通向坟墓的道路就是回乡诠释着“心安之处即吾乡”,也再一次为命运最后的归途设定着精神的安息之地。“故乡”“远方”作为诗人“心象”的冰山之上的部分,“死亡”将是冰山以下的幽暗的部分。这一冰山下的“心象”神秘而游荡,是散射在诗人生命终极之问中的强大暗影。这一暗影有着幽暗的时间之殇,更有着喧哗后的终极的宁静,神秘、幽暗、宁静以一种虚构的诗意托举着诗人精神的王国。
诗集的第二个篇章《这一生我将历尽喧嚣》中有对“我们来自哪里”的形而上的沉迷和追问:“我只是时间的一个序列,是宇宙的钟表殇,秒针跳动的一个瞬息”“我为何要姓熊?我为何出生在20世纪?也许这一生,命运也不会为我揭开谜底”,更有着对“渡口”小心翼翼地求索和探照:“翻过河岸的关隘便是故乡,顺着河流的尽头便是天堂”“而我最终从人世穿过—只是闪电划过苍穹的一瞬”。死亡作为一道虚掩的门,是必将到来的盛大的幻境,是拼命奔向的梦魇,是一场关于死亡的梦境。
故乡、远方作为紧贴诗人生命体验的老实书写,寄寓着诗人面向坚实大地的疼痛、不甘、冒险、跋涉、登攀,在诗人的生命和诗学王国中,他们是建构的,是诗人内心“心象”中的星象,是闪烁的,是并非虚妄的坚实的存在。而“死亡”作为这部集子深埋的另一个“心象”,是不可见的,是隐匿的,然而又是无时不在的在场。诗人写更远的亲人、更亲的亲人的长眠,写个人的“远路”,他还写在这些风暴、远路的背后的那一个幽灵,它被命名为一种莫须有然而伴随生之迷雾的名字,它的名字叫作死亡。
诗人既写死亡的召唤:“我知道终会有那一天,我喊你时你不再回应”“如今母亲已风烛残年,生命的夕阳正慢慢滑向黑暗和寂灭”“她剩余的力,只是为了在最后抵达人世的另一边”“母亲,人生漫长的路,为何要让我们渐行渐远,为何走到最后,却是永远道别”“而父母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皱纹才是真正的高速公路,一直通向了最后的坟墓”。不仅如此,诗人还写死亡的蛊惑:“那一年父亲才四十一岁,却跟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乡民一样,早早地为自己备好了一副上等的棺材”“我沮丧地问自己,我为什莫还活着”“而我一生历尽喧嚣,只为百年后我归于大地,生命才会获得永恒的皈依和沉寂”“只有群山不老,就是为了生生世世,埋葬我的亲人”“坟塚间白花花的墓碑,宛若海面上的点点白帆”“而我们还在争先恐后,殊不知前方正是荒芜的坟场,正是繁华背后陡峭的穷途”,透过这些隐匿的诗行,似乎可以看到诗人面对死亡的哭泣游戏,似乎诗人还未真正懂得死亡的意义,然而死亡的召唤和蛊惑已经到来。诗人能做的就是在他的诗中迎接死亡,熟悉死亡,并在言说之中最终懂得死亡并以一种精神返乡的方式杀死死亡,成就死亡,超越死亡。死亡作为诗人的又一个心象,既是诗人抽象的神秘体验的一种雾状尝试,更是独异而宏大的心灵内景的暴露。
诗人为何要如此迷恋写死亡呢?
“生命终将在最后放手”,然而最后到底在何方?什么才是最后的最后呢?这样一个庞大的永恒的生命难题,在诗人的“心象”中是一个回荡的音符,是命运卦辞中最为张狂的暗语,然而却没有答案,它是一个无解的命题,也是一个不断演算却无法逻辑推演的命题。然而诗人依然痴迷于去推演这道命题,他推演的方式就是以精神返乡的方式竭尽所能去抵达这个命题的最终部分。他对死亡书写的推演可能是无效的,甚至可能是荒谬的,然而却又是不能放弃的。
死亡书写作为诗人对命运写下的最粗暴的发问和质问,他最终要表现的当然是死亡本身,也就是肉身消亡融化的那部分,更是精神永在的那部分。当精神返乡之后,游荡的肉身沉寂在最初的故土之中,这一漫长的梦境之旅将在永恒的召唤中完成他的不朽。因此死亡作为“心象”的张皇部分,指向的是诗人精神返乡的必然性。死亡是诗人生之拷问的一把思想的利器,涵盖着诗人精神远路中的风雨如晦和对命运密码的解码。正是诗人对死亡的迷恋书写指向的对生的渴望,在拉伸他的诗歌的弹性和力道之时,使得他的诗拥有了一种宗教质素的虔诚的精神气质,正如诗人在《凉州词》中写下的:“我从远方赶来,是为了捡回我灵魂的舍利”。
熊焱以一种诚恳、老实的语言倚靠着故乡、远方、死亡这三个心象对内心风暴、生命远路、虚妄的死亡进行诗性的描摹和雕刻中,以他独有的在对漫长的个体记忆和生命屐痕的书写中,对生命的蓝色焰火发出他的彷徨、喟嘆、礼赞、歌唱以及称颂,这需要的不只是语词的智慧,更需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坚韧。
《时间终于让我明白》作为熊焱步入渺茫中年的结晶,既有对故乡的再次凝眸,更添异乡的漫游漂泊;既有十年之前携带肉身的贴地回返,更兼茫然十年之间肉身远离故乡之后愈加焦灼而迫不及待的精神返乡;既有向亲人故乡的致敬,更是对困顿远路的沉溺和迷惘。如果远离是为了更近的接近,那么《时间终于让我明白》作为熊焱的故乡生命三部曲之袅袅余音,在奏响诗人精神的漂泊和返乡之路中,在对生命的风暴和远路的蓝色焰火的执迷不悔中,在艰难的精神跋涉之后以自我的诗篇再一次完成了诗人对命运的确认和对生命纹理的雕刻。“我已跋涉太久——群山和江河卸下过我的疲倦,秋风和星空擦亮过我的孤独,命运入水行舟,穿过一个个暗布漩涡渡口”“翻过河岸的关隘便是故乡”,在诗人与故乡渐行渐远,当肉身距离故乡和亲人们愈来愈远,故乡,永恒的故乡必将也将最终是诗人的原点、图腾和精神坐标。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熊焱:《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阳光出版社第6页,第39页,第86页,第67页,第72页,第94页,第72页,第24页,第94页,第74页,第117页,第81页,第76页,第54页,第76页,第83页,第85页,第189页。
张杰:《书写故乡的八零后诗人熊焱》,《华西都市报》,2017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