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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津味儿文化空间的另类开掘

2021-10-23王云芳

百家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味儿烟火天津

王云芳

内容提要:《烟火》是王松的最新长篇力作。他描绘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挖掘天津民间手工艺的历史文化信息,在细密的物质描写中勾勒出天津地域文化的灵魂;他深受曲艺文化熏陶,将相声的艺术技巧融入小说叙事、结构、语言等层面,拓展了津味儿小说的审美特质;他从民间出发,挖掘市井小民身上具有生命力的传统价值,为城市地域文化乃至民族文化的身份认同提供了想象基础,其延续中国文化传统并促使其现代转化的实践值得赞赏。

关键词:《烟火》 津味儿  曲艺文化  地域书写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中国社会的艰难转型,文学逐渐脱离与政治意识形态的胶着状态。在拉美文化热的影响下,许多中国作家立志要重铸中国文化之根,一些洋溢着地域文化风情的作品应运而生。邓友梅的京味儿小说,贾平凹的商州系列,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等作品争相书写异彩纷呈的区域文化,由此形成了一个个独特的审美空间,天津则在冯骥才、林希、肖克凡等人的努力下建构了具有生命力的津味儿小说传统与津味儿文化空间。

所谓“津味儿”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形成的一个特定的审美概念,并非所有涉及天津的小说都可称之为津味儿小说。津味儿是就作品表现出的整体审美韵味而言,它是天津地域文化心理的体现,是种种地域文化因子自然而然水乳交融后的艺术结晶。关于津味儿小说,许多作家和评论家有相似的看法。冯骥才曾夫子自道说:“古代小说无奇不传,无奇也无法传。传奇主要是靠一个绝妙的故事。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着故事。”①此外,卢翎、佟雪等研究者②都关注到津味儿小说的审美特质。综合来看,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以来,奇特的地域风俗与语言,技艺超绝的奇人形象以及传奇的小说故事,大体上构成了津味儿小说以奇为美的审美特征。

王松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也是一个多面型选手。他的创作功力深厚,曾以“后知青”系列小说享誉全国。不过,作为天津作家,王松似乎没有认真地打量过这座城市。他的一些中篇小说如《沽上遗调》《一溜儿堂》《神手》等,基本上延续了过往津味儿小说偏爱传奇故事、喜欢设置圈套的叙事模式,对天津地域文化的开掘大多是点到即止。2020年6月,长篇小说《烟火》的出版是王松小说创作的转折点,对津味儿小说流脉来说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节点。这部长篇小说以别具一格的方式开掘近代百年的天津地域文化,承袭并拓展了过往津味儿小说的审美空间。

一、俗世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

中国文学中,向有史传传统。延伸至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许多作家都热衷于以小人物写大时代。这类作品往往追求史诗性的审美标准,表现历史发展过程中重大的社会事件,进而揭示社会变迁的普遍规律。《烟火》则有所不同。它以蜡头胡同中的底层百姓为中心,时间跨度从1840年左右到新中国成立之前,横跨将近百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社会极为动荡的时段,按照以往主流的文学书写模式,这本来是极好的构建“宏大叙事”的素材。然而,王松却似乎志不在此。小说中,作者极少正面描写重大历史事件,提及八国联军入侵是为了说明尚先生的父亲有气节知荣辱,提及义和团运动是为了介绍刘大头的渊源,铁疙瘩的父亲因在天津教案中反抗洋人被杀……这些重大的社会事件失去了惊心动魄的本来面目,只是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作飘渺的历史秘闻若无其事地溜进人们的日常生活。

张爱玲曾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③王松秉承类似的审美追求,从过往的后知青系列小说可以看出,王松的小说非常重视人生安稳的一面,他偏爱描写人物的日常生活。《烟火》中,正面“舞台”上是一群处于生活底层的手艺人,包括做拔火罐的老瘪、刨鸡毛掸子的王麻秆儿、狗不理包子铺的高掌柜、打帘子的马六儿、拉胶皮的保三儿、玩石锁的刘大头等等。《烟火》一方面延续了过往津味儿小说的传统,用略带夸张的艺术手法渲染这些俗世奇人过硬的“绝活儿”,比如老瘪的拔火罐,质地结实,关键时刻甚至可以用来挡车防止滑坡;高掌柜的狗不理包子不多不少匀溜溜十八个褶儿;王麻杆儿的鸡毛掸子几乎能自动除尘。另一方面,在这些传奇的“高光”时刻之外,作者将关注的焦距推远,更关心这些手艺人的日常生活。奇人技术虽然过硬,但说到底只是小本买卖,维持生计并不容易,需要不停地为生存四处奔走。通过描写这些市井小民的衣食住行,他们如何谋生,如何恋爱,如何结婚生子等,《烟火》将近代天津底层民众的生活原生态地展现出来。

王松曾自言,“我一开始就想,写这小说,也权当是带着有兴趣的读者回到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游历一下这座城市曾经的市井,在历史风云的笼罩下,也体验一下天津人曾经的生活。”④应该说,历史风云只是若隐若现的背景与帷幕,日常生活氛围才是《烟火》的关注焦点。氛围并非玄妙不可及的东西,王松老老实实地按照现实生活的生存逻辑来描写这些市井小人物的衣食住行。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小说中,王松以主人公来子“找饭辙”的经历为线索,将传统手艺一一道来:老瘪如何做拔火罐,马六儿如何打帘子,王麻杆如何扎鸡毛掸子,陈傻子如何经营水铺,棺材铺里不同棺材类型的讲究,老朱做鞋的复杂流程……借此,王松对读者进行了一场传统民间工艺文化的启蒙。进一步来说,技艺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客观技术,它们与该地域的风土民情密切关联。老瘪老实较真,拔火罐儿的材质一丝不苟,即使知道太过结实了人们消费的更少,也不愿滥竽充数砸自己的招牌;高掌柜好强,狗不理包子远近闻名,但他热心帮助邻里显现出其古道热肠的一面;保三兒头脑灵活,拉胶皮也能日子过得滋润;尚先生刻“神祃”,要自己刻,就刻得像那么回事儿,不地道,宁愿不刻。衣食住行是人类共同的生存必需,然而,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动则能从共性中凸显出该地域独特的文化个性。在细密的物质书写中,王松铺衬出了特殊时段的地域文化氛围,天津地域文化的灵魂也在市井烟火中冉冉升起。

普通人的衣食住行,市井的烟火人生,传奇性本来就不强,日常叙事常常会偏向琐碎化,但《烟火》读来却让人趣味儿盎然。它描写铁疙瘩石春生爱吃错,写来子父母的婚姻生活,写二闺妞儿和小白牙谈恋爱的往事,写来子和小闺女儿的爱情。每个人物都有自己要面对人生课题,都有自己的故事。小人物的故事未必惊天动地,但必然深通着人性,勾连着该地域独特的世俗民情。比如高掌柜给来子讲生意经:

“做买卖的都得是人精,可这个精又不能挂在脸上,两个眼珠子叽里咕噜一转,甭等张嘴,人家心里的弦儿先就绷上了。真正的买卖人还得有几分讷气。但讷又不是傻,也不是没精神,看着还得巴结,得机灵。可这巴结机灵还要让人踏实,觉着放心;光有讷气也不行,还得软。这软又不是让人打了左脸,赶紧把右脸凑上去,真这样这买卖没法儿干了。真正的买卖人是绵里藏针。脸上虽挂着笑,可笑得再好看,暗含着还得有股煞气。这可煞气又不能把人吓跑。这就难了。”⑤

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通生意经挖掘买卖双方接触时内心深处的短兵相接、你来我往,读来令人莞尔。所以说,《烟火》从某些层面来看更像是世情小说。我们跟随着这些市井小人物的生老病死,和他们一起经历喜怒哀乐。《烟火》借此脱离了过往津味小说以奇为美的故事叙事,从俗世中来,从绚烂归于平淡,在平淡中挖掘出了近代天津独特的世俗民情与人生况味。

值得一提的是,通过对家庭私人空间的描写,王松塑造了许多崭新的天津女性形象,如胡大姑、小闺女儿、二闺妞儿。天津现代文学史上,刘云若等通俗小说家的笔下,女性大多是沦落风尘的妓女、舞女形象,她们受尽欺凌也被迫腐化堕落。当代的津味儿小说大多延续了这一传统,唯有林希笔下的婢女形象稍见风采。《烟火》中的女性形象则有所不同。她们大都是底层普通的劳动女性。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自幼见多识广,民间的生存伦理使其较少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因而,她们大多泼辣爽直,敢说敢干,非常有主见,与传统文化中遵循三从四德的女性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女性形象洋溢着健康旺盛的生命力,丰富了津味儿小说的人物画廊。

二、融入文本肌理的曲艺文化

天津素来被称为曲艺之乡,有着深厚的曲艺文化传统。许多曲艺品种虽然发源于北京,但在天津才真正发展起来,所以近代以来梨园行里流传着一句老话:“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赚钱。”即使发展到现在,天津仍然有许多地方茶馆戏院,经常安排曲艺表演,吸引众多市民消闲娱乐。

作为天津市井文化中相当活跃的一部分,津味儿小说中经常会涉及到曲艺文化。过往津味儿小说中经常提到的“三不管”历史上即是各种底层艺人谋生的社会空间,所谓的唱堂会其实是相对高级别的曲艺表演,各种艺人形象更是作家着力表现的底层小人物形象。

王松曾概括自己的生活:写小说,听音乐,听相声。他认为相声其实并不只是让人发笑,这里边还有更深远的境界。⑥《烟火》中,王松借叙事之便讲述各种曲艺文化知识:比如小闺女会唱“时调儿”;二闺妞儿爱听“十不闲莲花落”,还因此跟“小白牙儿”鬼混,后来又和说相声的“二饽饽”搞在一起。最详细的莫过于牛帮子和“二饽饽”两人合说双簧:

“双簧叫‘双簧’,也的确是两个人,前面坐一个,后面蹲一个。前面坐的人叫‘前脸儿’,后面蹲的人叫‘后脸儿’。蹲在后面的‘后脸儿’说话,前面的‘前脸儿’张嘴,带使相儿,但不出声,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个‘前脸儿’在说话。……‘二饽饽’看他(指牛帮子)年轻,脸上身上都有‘買卖儿’,像这么回事儿,就让他坐在前面演‘前脸儿’,自己蹲后面,演‘后脸儿’。但‘二饽饽’太胖,肚子也大,在后面蹲不下。好容易蹲下了,一说话又喘不上气,还爱放屁,经常一边说一边就噗噗地放,不光响,还臭。坐在台下的人都能闻见。这以后,‘二饽饽’就不敢蹲了,只能跪着,跪累了索性就趴着。这一下倒成了一景儿,让人看着更可乐。”⑦

这一段叙述不仅形象地向读者推广了“双簧”这种艺术形式,更借用漫画的夸张方式描摹出了汉奸二饽饽崇洋媚外的丑态。如果说知识性的讲述尚有浮在表面的嫌疑,《烟火》中王松的叙事实验显然更深入,对相声的痴迷与揣摩促使他将相声的许多艺术因素巧妙地融入小说文本的肌理当中。

从小说的叙事层面来看,《烟火》非常高明地化用了相声中的包袱技巧。“所谓包袱,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意思是采取种种方法将可笑的东西包起来,等待时机成熟,突然把它打开,让那些可笑的东西一下子呈现在观众面前。”⑧长期浸淫在相声艺术中,王松并非听个热闹,他曾认真对比过相声与小说的异同:“细想起来,小说确实和相声有些相近之处。真正的相声大家,上了台只是心平气和地跟观众聊天,然后不动声色地就把你顺到他的‘瓢把儿’里了,还让你觉得挺舒服。”⑨这段话说的其实就是相声中包袱的运用。包袱是相声的基本艺术手段,不动声色地聊天,是组织铺垫的过程,待到观众进了“瓢把儿”,再把包袱突然抖开,形成出乎意料的审美效果。好的相声,一定是环环相扣,善于组织铺垫与抖包袱,所以又有“三铺四抖”的说法。

《烟火》以底层手艺人的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可依傍,如何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这是对作者叙事艺术的极大挑战,一不留神就容易失之琐屑化、碎片化。王松利用各种包袱巧妙地化解了这一先天的叙事缺陷。比如他讲述杨灯罩跟老朱合伙开店:先写杨灯罩善于临时拉关系的性格特点,写他拿好茶贿赂老朱,又写老朱找尚先生等人商量,这都是铺垫的过程。读者本以为老朱肯定会拒绝,没想到老朱居然答应了。出乎意料,吸引读者接下去弄明白怎么回事。老朱在来子的步步帮衬下虽不至于吃大亏,但直到老朱临死前讲述杨灯罩曾撞破他杀洋人的往事,读者才恍然大悟。老朱并非完全糊涂,只是有把柄在其手中。小说中,杨灯罩是一个反面人物,也是小说叙事前进的动力。作者叙述杨灯罩与尚先生做神祃生意,把鞋帽铺卖与老瘪,都运用了这种抖包袱的技巧,借此营造出了一波三折、引人入胜的阅读效果。

相声语言,具有一般语言表达语意的作用。除此之外,由于它主要诉诸观众的听觉,所以必须尽量简洁、口语化,通俗易懂;相声又要逗观众笑,因此一般多会运用夸张、反讽等手段,以形成喜剧效果。王松曾总结说:“相声语言有规律,所谓迟急顿挫,劲头火候,还有行话说的‘包袱’里的‘筋头儿’。”⑩王松对于小说叙事有极强的控制力,他的小说语言仿佛大白话,却非常耐咀嚼。试以老瘪和杨灯罩的一段对话为例:

“杨灯罩儿问老瘪,见过我的帽子吗?

老瘪哼一声答,见过。

问,怎么样?

答,不怎么样。

杨灯罩儿嗤地乐了,说,不怎么样就对了。

老瘪抬起头,眨巴两下眼,看着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说,别看我的帽子不怎么样,这么卖就有回头客。赶上连阴天儿,回头的更多。说着把嘴撇起来,就你这拔火罐儿,好么,能传辈儿!买主儿可不卖一个少一个?

老瘪不想再跟他费话,扭头挑着挑子走了。”

这段话一问一答,听来仿佛对口相声。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老瘪老实较真、杨灯罩自私自利,短短几句话王松就将二人的性格和价值观的差异凸显在纸上。

王松描写老瘪的二儿子牛帮子:“嘴馋,手还懒,平时在家要教他点事儿,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可一来街上,俩眼就不够用的了,专往小食摊儿上踅摸,一会儿要糖墩儿,一会儿要仁果儿,一会儿又要皮糖。”用语都非常简短,口语化,但又很形象生动。书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相声语言的特点融入了小说的字里行间,造就了《烟火》独特的叙事腔调。

曲艺文化还直接影响到《烟火》的结构方式。《烟火》中的章节目录别出心裁,借鉴了曲艺文化中的专门术语,由垫话儿、入头、肉里噱、瓤子、外插花儿、正底几部分构成,正好是一套完整的相声艺术形式。小说内容也与之存在潜在的对应关系:垫话儿部分介绍故事发生的空间蜡头儿胡同的由来。入头是铺垫过渡,引入主人公来子。“肉里噱一般是指与内容结合紧密的包袱,与创作构思有密切联系,其首要前提是喜剧情节和喜剧性格的提炼和塑造,是现实生活里的喜剧矛盾高度概括的结果。”小说中这一部分主要以反面人物杨灯罩儿为中心,分别讲述他与李十二、尚先生、老朱、老瘪之间的故事。这些小故事也可以看作一个个包袱,王松在故事叙述中运用反讽、戏谑、夸张等手段,成功塑造了一个为求利益不择手段、“大粪从他跟前过,都得抹一指头尝尝咸淡味儿”的喜剧人物杨灯罩儿。瓤子也是小说的关键部分,围绕来子的鞋帽铺开启了下一辈人的革命生活。外插花儿原是指与内容联系不太紧密的包袱,小说在这部分依次讲述了次要人物的结局。正底儿部分则是大结局。

整体来说,《烟火》中,王松将曲艺文化中的艺术技巧与小说创作成功地融合起来,摆脱了时下以故事为中心的传奇叙事的束缚,拓展了津味儿小说的表达方式与审美特质。

三、《烟火》地域书写的文化价值

现代中国文学中,地域文化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书写主题。不同书写主旨下,作家呈现出的是截然不同的地域文化风貌。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纷纷借鉴西方文化,在启蒙视角烛照下,中国社会底层的许多民风民俗被挖掘出来,借以表现底层民众的愚昧无知;三十年代,沈从文书写湘西世界,试图用原始健康的人性去矫正现代文明的虚伪与矫饰;新中国成立以后,民风民俗的书写大都属于锦上添花,为表现新中国与民众的崭新形象服务;八十年代以后,随着对社会现代化的热切呼唤,现代性范式下的启蒙话语重新占据主流地位。作家们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中国传统文化,试图在现代目光的审视下,重建中国文化传统。

津味儿小说中,冯骥才借《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与束缚力,林希借大家族的百年兴衰表现中华民族现代转型的阵痛。这些文化反思无疑是必要的。然而,随着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以西方为模板的现代性工程的种种负面因子亦逐渐浮现。在现代化浪潮中,如何承袭中国传统文化,并实现其现代转化,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道路?《烟火》中,王松传达出自己的思考。

《烟火》表现近代天津百年,作者自然无法回避历史判断。小说中有一段关于民众抗议的情节,有个小报主笔叫麻新科,发表对教堂的看法:

“麻新科也信洋教,本来就看不惯在东马路抗议示威的人,觉得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洋人在津盖教堂,是来传播西方文明,天津人这么闹不光没文化,素质低,也把愚昧的本性都暴露出来了。”

小人物麻新科是个报社记者,他的观点正是某些现代知识分子启蒙视角的反映。借小说人物之便,王松正话反说,表达出自己的看法。对于西方列强及其代表的西方文化,他首先强调的是民族国家大义,那种建立在政治不平等基础上的启蒙只是西方列强文化侵略与殖民的遮羞布。

“從逻辑上看,传统和现代从结构上可以分解为两个组成部分:一、传统性和现代性的属性是相互排斥的,所以要现代化;二、它们各自的属性在功能上是相互依存的,所以现代才可能‘化’。尽管传统观念存在的原始条件已经消失,但传统的价值观念和制度在所谓的现代工业社会中会长期存在,并在形成这些社会的过程中具有重要性。”关于如何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王松选择的显然是后者。时移世往,他的地域文化书写,不再将传统与现代看成决然对立的两方,而是试图从民间立场出发,描写底层的市井小民,从中发现在现代社会中仍具有生命力的传统文化价值。

他的小说中,主要人物不再过往津味儿文学中常见的遗老、买办、闲人或者混混,而是完全处于下层的、老实本分的手工业者。他们靠过硬的手艺吃饭,胡同里邻里之间互相帮助。虽是市井小民,说不出什么宏观大论,但他们身上都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民间是一个混沌的空间,既充满原始的生命力,也有藏污纳垢的一面。尚先生的存在代表了传统伦理文化对民间市井文化中藏污纳垢部分的规约。码头文化造就了天津奇人的绝活儿,然而其头脑灵活中又坚守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传统伦理道德。虽然亦不乏为利益而不择手段者如杨灯罩之徒,但通过对小说人物行为有所褒贬的书写,王松在民间烟火中挖掘出了他所要守护的文化价值。

从城市文化根脉的延续层面来说,《烟火》的文化价值更不容忽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全面推进,天津亦兴起了老城改造的热潮。一番拆改重建过后,那些承载着历史文化的古老建筑几近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摩登大厦。市场经济是一柄双刃剑,它在改善民生的同时亦逐渐催生了以时尚为主导的消费主义文化,加剧了文化全球化的趋势,将那些看似“不合时宜”的传统文化在现代化的名义下消于无形。城市陷入千城一面与空心化的窘境,由此催生了城市地域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此时,作家们根据过往相关史料,重构该地域的历史文化空间就格外重要,它是该地域民众建构文化想象共同体的重要途径。

新世纪以来,冯骥才通过《俗世奇人》系列小说继续挖掘天津地域文化,《烟火》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更侧重日常生活的一面。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市场效率的要求使传统手工艺渐渐失去了生存空间,仅残留一些手工艺品被陈列在博物馆中,乏人问津。历史理性往往趋向于枯瘦,文学的感性恰恰可以弥补其不足之处,唯有文学的想象力才能令过往的历史形态血肉丰盈。鸡毛掸子、神祃、拔火罐儿等手工艺品并不具备很高的艺术性,更多的只是过往的日常生活所需。通过《烟火》的小说叙事,王松对传统手工艺进行细致描摹,挖掘其携带的历史人文信息,形象地再现了近代天津民众的日常生活形态。因此,《烟火》一方面满足了现代生存环境中民众常有的怀旧情绪,另一方面也将城市文化的根脉植入了民众的知识储备中,为其城市文化的身份认同提供了想象基础。

当前,消费文化主宰下,全球文化都呈现出趋同化倾向。此时,挖掘城市文化底蕴,建构多元化的城市文化根脉,是城市乃至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烟火》中一直提及的“暗室”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暗室早已无需再启用,然而,作者却仍然让后来者固守着它。因为它承载着过往的历史故事与光荣传统,是后来者回溯传统文化根脉的依据。从当下回望过去,王松以一种人类学的姿态去发掘近代天津的市井生活,尽管其中不乏乌托邦的色彩,但他试图在全球化语境下延续中国文化传统并促使其现代转化的努力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注释:

①冯骥才:《关于〈俗世奇人〉》,《文学自由谈》,2000年第5期,第97页。

②可以参看卢翎《论冯骥才〈俗世奇人〉的文化与文体》(《小说评论》2017年第6期),佟雪、张文东:《试论冯骥才市井人生小说中的传奇叙事》(《当代文坛》2012年第1期)以及笔者《论津味儿小说对天津城市形象的建构》(《理論与现代化》2011年第5期)。

③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散文戏剧卷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22页。

④⑤⑦王松:《烟火》,作家出版社2020年出版,第342页,第75页,第283-284页,第6页,第213页,第166页。

⑥关仁山:《如火的王松》,文艺报社主编,《绽放的荣光:74位中国作家创作历程全记录》,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193页。

⑧中华文化通志编委会编:《中华文化通志77第八典艺文曲艺杂技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293页。

⑨⑩王松:《小说之所以叫小说》,《江南》2017年第6期,第208页。

单世联:《现代性与文化工业》,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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