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红色情侣
2021-10-21邢秀玲
在庆祝建党百年华诞之际,有29位优秀党员楷模获得“七一勋章”,其中一位百岁老人以“赓续红色基因的先烈后代”之名义,获此殊荣。她就是我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独生女儿瞿独伊,她本人有着丰富的革命经历,曾坐过反动派的监狱,在严刑拷打之下坚贞不屈,表现了一个革命后代和共产党员的崇高气节!全国解放后,在开国大典上担任俄语翻译,让毛主席的声音传遍世界。此后,作为新华通讯社常驻莫斯科分社的记者,驰骋在新闻战线和世界舞台上,无愧于从小教她学俄语的父亲瞿秋白的培养和期冀。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瞿独伊并非瞿秋白的亲生女儿,她的生父是沈剑龙。她的母亲杨之华和瞿秋白结婚后,刚刚三岁的她改姓瞿,瞿秋白也将她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倍加呵护。他总是称她为“可爱的独伊”,叮嘱杨之华“要买面包给她吃,要买好书给她看……”有一次,他为独伊画像,并配上留言:“我画一个你,你在笑。为什么笑呢?因为你想着:你是好爸爸和妈妈两人生出来的!”杨之华也曾坦言:“秋白无论在我和独伊或其他人面前,从不使人感到独伊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独伊从小也没有感到秋白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从家庭关系的处理中,也能窥见瞿秋白博大无私的父爱,以及革命者独具的高尚纯洁的人格。
出身破落官僚家庭的瞿秋白,遭遇了家道中落的变故,又经历了母亲自杀的打击,他特别渴求友情和爱情。1921年初,早在俄国求学期间,就在同乡好友张太雷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当时属于俄共),1922年回国后,正式转为中共党员。还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就被聘为于右任为校长、邓中夏为总务主任的上海大学教员,并担任社会系主任。在课堂上,他邂逅了两位中文系的女学生:丁玲和王剑虹。她俩都很崇拜风度儒雅、学识渊博的秋白老师。王剑虹默默地爱上了他,向丁玲倾吐了自己的心事,丁玲鼓励她大胆表白,秋白也很喜欢这位来自重庆酉阳的才女。两人情趣相投,很快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过上了一段吟诗赋词、琴瑟和鸣的浪漫日子。但是,身患肺病的王剑虹婚后病情加重,三个月后,竟撒手人寰。
正值秋白愁眉不展、独自哀伤之际,遇到了善解人意,才貌出众的杨之华。她是学生会负责人之一,积极参加学校各项活动,还参与社会上的工人运动和妇女运动。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最喜欢听秋白老师的课,可以说是他的忠实“粉丝”。
杨之华曾在“回忆录”中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和瞿秋白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是1924年初,那天他穿着一件西装大衣,拿着一顶帽子,头发向后梳着,额角宽平,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近视眼镜,跟他的脸庞很相称。他站在讲台上,亲切地微笑着,打开皮包,取出讲义和笔记本,开始讲课了。他的神态从容,声音不高,但站在课堂外边的同学也能听得到。秋白讲课的习惯,是先把讲义发给大家,让我们预习,到讲课时,并不照着讲义念,而是引用丰富的中外古今的故事,深入浅出地分析问题,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当时的革命斗争密切结合起来……”
这段文字,既充满了一个学生对师长的尊崇之情,也蕴含着一个女性面对心仪的男子,滋生的一份倾慕之意。但碍于师生之鸿沟,也拘泥于她自身的“特殊”处境,无法向他敞开心扉,一吐情愫。
命运终于赐给她一个绝好的机会:那一天,杨之华到苏俄顾问鲍罗廷夫妇处汇报上海妇女运动发展情况,恰好瞿秋白也在那里,由他担任翻译,让她顺利完成了汇报任务。杨之华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从这次工作的接触后,我觉得他很诚恳,很愿意帮助别人。他不但不骄傲,而且性格内向,只有当人们和他在一起工作时,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热情的力量。”
不久之后,杨之华经瞿秋白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自此,他俩不仅成为心心相印的一对情侣,而且成为革命营垒的亲密战友,开启了一段风雨同舟、休戚与共的人生新历程。
当然,瞿秋白和杨之华的结合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面临着复杂的局面和舆论的压力。当时,杨之华是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瞿秋白的妻子王剑虹辞世刚满百日,尽管他是唯物主义者,但相隔如此短促的时间,走进另一段婚姻,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量。还是杨之华迈出了第一步,在大姐姐般的上级领导向警予的支持下,她回到故乡萧山,和早已名存实亡的丈夫沈剑龙离婚,斩断了这根包办婚姻的绳索。瞿秋白随后赶到萧山,向杨之华正式求婚,而且和沈剑龙坦诚相见。或许受到他的人格魅力之感召,沈剑龙竟和这位“情敌”结为好友。1924年11月27日,上海的《民国日报》上竟出现了三则令人称奇的启事:第一则是杨之华和沈剑龙的离婚启事;第二则是瞿秋白和杨之华的结婚启事;第三则是沈剑龙和瞿秋白结为朋友的启事,三则启事一起刊登在头版,成为轰动上海的特大新闻。
具有如此传奇色彩的一段情缘,值得加倍珍惜才是。婚后,秋白和之华互敬互爱,相依相傍,不论是面对血雨腥风、刀丛剑簇的严峻考验,抑或陷入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复杂斗争,都能始终并肩战斗,毫不畏惧。
众所周知,瞿秋白是一位孜孜不倦的工作者,也是一个涉猎很广的学者,但他体质较弱,久患肺病,又有失眠症,整夜读书,晨昏颠倒,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温存贤惠的杨之华依照夫君的生活节奏安排作息,井井有条。尽管她也担任着上海妇女运动的部分领导工作,颇为忙碌,但她从不让秋白为家务事操心。她节衣缩食,请了一位佣工帮忙,自己也不时下厨烹调家乡菜肴,家庭氛围显得温馨而和谐。
从少年时代就过着漂泊生活的瞿秋白,终于找到了停泊生命小舟的港湾,深感欣慰。多才多艺的他,特地自制一枚印章,将夫妻两人的名字拆开,镶嵌在印章中,从此,“秋之白华”成为他俩的合称,意味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令人扼腕痛惜的是,这对红色伉俪仅仅度过了十年的恩爱时光,减去秋白到苏区,音讯阻断的两年,实际上只有八年。而这八年也是聚少离多,只靠书信表达彼此的感情。最值得怀念的是那段同在莫斯科,却因秋白养病,之华求学而难以团聚的日子。秋白写给之华的情书有二十多封,每一封都像一团炽热的火,一束绚丽的花,一碗浓醇的酒!在此,试引其中两封信的片断:“我如何是好呢?我只想快些见着你,又想依你的话多休息几星期……我最近几天觉得兴致好些,我要运动,要滑雪,要打乒乓球……想著将来的工作计划,想着如何的同爱爱在莫斯科玩耍,如何的带你读俄文……”“我只是想着你,想着你的心……这是多么甜蜜和陶醉!我的爱是日益增长着,像火山的喷发……”一串串滚烫的心语奔涌而来,凝聚着他对之华热烈而深邃的爱!对方的回信同样充满着温婉、柔细、纯真的情!
1933年1月,正在上海养病的瞿秋白接到中央通知,前往苏区。杨之华因工作无人接替未能同行。离别之前,秋白精心整理了他近三年的文稿,又将自己的十个新笔记本分开,对之华说:“这五本是你的,那五本是我的,我们分别后不能通信,就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重见时交换着看。”他又指着桌上的一叠书说:“这是你要读的书,我给你订了半年的读书计划。”
秋白看着那些不能带走的书,遗憾地说:“我爱读的这许多书不知能够保存到什么时候?希望你快来!如有可能,书也带来。可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之华安慰道:“不要紧的,过去我们离开过六次,不是都重逢了吗?这次当然也会一样!”
仿佛有某种预感似的,秋白无比深情地说:“之华,我们一起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被捕牺牲是意料中的事。我们活要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即使我们不能分享胜利的喜悦,一起牺牲也是无上的幸福!”
不幸被他言中,这次的别离竟成为生命中的永诀!一年后,他在福建长汀被捕,敌人得知他的身份后,先以高官厚禄相诱,他坚若磐石,毫不动摇!又以死亡相胁,也同样从容淡定,面无惧色。1935年6月18日,他高唱《国际歌》走向刑场,慷慨饮弹,英勇就义,年仅36岁。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以毫无掩饰的坦诚写下了《多余的话》,表达了一介书生投身革命的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也流露出对爱妻的千般眷恋,万种情思:“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你一直是依傍着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
瞿秋白与杨之华短暂而恒久的红色情缘,不仅是一段情与爱、生与死、诚与信的传奇,更是一段人品道德的伟大阐释。
瞿秋白牺牲时,杨之华刚刚35岁,凭她的才干和颜值,觅一位旗鼓相当的伴侣并非难事。但对她来说,“秋之白华”已经深深融进了生命,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在平复了巨大的痛苦之后,她将绵长的思念织入了回忆夫君的文章之中,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了秋白洒下鲜血的这片土地,奉献给了伟大的祖国和人民!
邢秀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情系高原》《眼中的星空》《紫调欧罗巴》《西部神韵》等。报告文学《隆务河的怨愤》获青海省政府奖,散文《永远的黄桷树》获首届重庆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