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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茅盾《泥泞》的农村革命叙事

2021-10-21刘晨阳

艺术科技 2021年16期
关键词:叙述泥泞茅盾

摘要:茅盾的《泥泞》描写的是大革命时期的农村革命,但《泥泞》没有着力描写农村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聚焦于革命与农民的隔膜,采用“模糊化”的叙事策略,描写农民的麻木和病态、谣言的盛行与革命的失败,深沉地思考革命与人性的关系,以作为革命时代的侧面而存照。

关键词:《泥泞》;茅盾;革命;叙述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16-0-02

《泥泞》是茅盾于1929年4月在日本所作,茅盾带着大革命之后的苦闷、悲观的心态创作了这篇反映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小说。作为茅盾乡土小说的开端,《泥泞》的农村革命叙事与后来的小说并不相同,它没有着力描写农村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写了一场如同死水微澜的革命,作为革命时代的一个侧面。

1 “模糊化”叙事与农民对革命的隔膜

《泥泞》[1]讲述的是一个大革命时期的农村革命的故事,但是小说里看不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看不到革命与农民的结合,革命与农民的隔膜成为小说的聚焦点。

1.1 革命语汇的缺席导致革命氛围的模糊

小说对革命的叙述采取了“模糊化”的叙事策略,描写上不见革命的直接场景,语言上罕见革命色彩的语汇。小说虽以第三人称叙述,但是叙述者更接近于半知而非全知。对于先后出现的三支军队,小说没有叙述其各自归属的党派。对于领导这场农民革命的中国共产党队伍,小说也只描述特征,不点明性质,写他们仍穿灰军衣,但是多数士兵不带枪,文绉绉的,发传单、贴标语、召集村民开会。小说用“灰军衣的人们”来称呼他们,“灰军衣”表明他们的身份是士兵,小说却不用“兵”“军”,而用“身份特征物+‘人们”这样非惯常的短语来称呼,说明这支队伍不同于农民一贯认知中的军队。对于具体的革命行动,小说写得概括、模糊:不写传单和标语的内容,没有直接的革命场面。除了叙述语言,作为革命参与者的村民,他们的语言也没有革命色彩。李麻子属于村里最早加入革命行列的那批人,他称呼军队的领导为“老总”,称宣传单为“告示”,这是农民根据他们的经验,用旧的语词称呼新的事情。革命没有改变语言,没有改变“名”,可以想到它没有取得“实”。情节的发展也的确如此,一直到革命者因反动派的“清剿”而被迫撤出村子,村民们都是懵懵懂懂的状态,最终他们没有接受革命而是习惯于“原状”,革命犹如死水微澜。

1.2 懵懂的农民形象及农民对革命的隔膜

革命的模糊叙述源于革命中农民的懵懂状态,在小说中,农民从疑虑革命到参加革命,再到恐惧、排斥革命,最后回归革命前的原状,始终没有融入革命,更没有自觉地革命。村民是一群“带辫子的焦黄脸”,而召集村民开会的是一个“白脸圆眼睛青年”,“焦黄脸”和“白面孔”的称呼在小说中多次出现,隔膜从开篇的这一处对比就开始了。“焦黄脸”写出了村民们的生理病态,“带辫子”则暗示村民们受到的精神奴役之深,在一个风起云涌的革命时代,在清廷灭亡二十多年后,他们依然留着辫子,感叹“还是皇帝好”。然而在这样生理和精神的压迫之下,似乎没有蕴含着革命的动因。对于干部宣讲革命道理,村民们先是钻出头来“睁大眼睛瞪视”,而后走出门“看把戏似的”远远地听着,只觉得咕咕咕的传声筒“像是说梦话”,最后回到屋里。对于“立会”这样的行动,村民们是“赶来赶去”“闹烘烘”的被动忙碌。村里的气氛跟革命的态势是反过来的,革命工作者少了些之后,“婆子们跟姑娘们也敢在路上露脸了”,当新的革命工作开始之后,“他们回去把门关得紧紧地”。《泥泞》在诸如此类的场面速写中勾勒出麻木的村民群像,以及他们对革命的不理解、怀疑和恐惧。

农民的隔膜除了表现为保持距离之外,还表现为曲解和谣言的盛行。在小说中,“共妻”谣言的起伏成为一条线索,串联起革命进程中的事件,勾画出围绕着这些事件的几个人物,反映出村民的人心浮动。“共妻”谣言无疑源于反动势力的污蔑,但是却能在农民中流行,这与农民尚未理解革命的含义有关,在普遍不明白革命是什么的情况下,农民只得按既往的经验和自己的方式来评价革命,于是这一谣言造成了他们对革命的曲解。小说中第一个把革命和这一谣言联系在一起的人是黄老爹,他在光绪年间考过秀才,后来当过幼童的开蒙塾师,是村里唯一识字写字的人。受“圣人训”的影响,他对“男女之大防”异常严肃而敏感,他苦于战乱,本来“有一句话想骂出来但到底缩住了”,但是看到宣传画上姑娘跟男子手挽手时,以为谣言是真的,就“忘其所以地骂了”。这种曲解源于腐朽的观念,令人可笑、无奈和悲哀。相比之下,黄老爹的儿子黄老三和黄老七更具普遍性。黄老三的形象是黄氏父子中最简单的,小说寥寥数笔让他成为一类人的代表:老实,看重私利,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看墙上新贴的宣传单,“农合”的“合”让他想到了被烧了的“合盛杂货铺”,这一口腹之欲的联想真实而有代表性;听到老爹说“共妻”谣言,他“也变了脸色,心里却庆幸自己的老婆幸而在春间死了”,并且立即提醒老爹噤声,担心惹来麻烦。在黄老爹不自愿地进入农协后,他蹲在门口发呆。老三重视个人利益而又老实,精神空洞麻木,或许是这个村子里的人的普遍写照,如后来众人就谣言的真假质问李麻子,也是出于私利,不同于黄老爹总是首先想“孔夫子的话”。黄老七又是另一种人,不像父親那样有“圣人训”的信念,也不像哥哥那样老实,他的言、行、思更多地受原始欲望的驱动,且不掩饰欲望。对于宣传单,他只关注上面“细细的腰肢,短短的衣袖,扬起一只白臂膊的姑娘”,对于谣言,他居然说:“哼,共也是好;反正咱家没有女的!”这三种态度可以看作村民心态的缩影。

农协成立之后,随着革命工作的正常开展和战事的平定,谣言渐渐不攻自破,幻想白臂膊姑娘的黄老七却表现得十分遗憾。正当谣言将要沉寂的时候,妇女工作队的到来使谣言反弹、升级。成立妇女协会被村里人认为是谣言成真,尽管革命工作者澄清事实,村里人依然不信。村庄整体陷入恐慌,黄老七却平添了很多幻想和期待,还有十几个粗汉蠢蠢欲动,意图不轨。或许是谣言的压力,抑或战事告急,女兵、领导和整个军队都先后撤走,村里随之发生了抢劫式的凶斗,谣言的真假又变得不重要了。最后,国民党反革命军队进驻,微笑着枪毙了为农协出过力的黄老爹和黄老三,强征村民财物,村民“觉得这才是惯常的老样子,并没不可懂的新的恐怖,都松一口气,一切复归原状”。重伤昏迷的黄老七还在幻想纸上的白胳膊的姑娘。

随着谣言的起伏,革命走向了失败,并非革命者的黄老爹和黄老三也被反革命军队处死。谣言是必然不会实现的,而黄老七这样的人至死还在纠结谣言的真假。隔膜始终没有被打破,然而隔膜的两方最终都消散了,也就无所谓隔膜了。“无”是一切的结果,因而小说流露出虚无、悲观和失望的情绪。“无”也造成了一种反讽,整个村子为了一个本身不存在的事情而紧张,对实实在在的革命却无法理解和接受。革命受这样一个子虚乌有之事的妨碍,最终只是赶走了乡董,不符“革命”之名实。

2 “模糊化”叙事背后对革命与人性关系的思考

2.1 “虚”背后的“实”

《泥濘》的一大特点是“模糊化”,时空、人物等等的模糊上文均已言及,然而“虚”之余又有“实”的成分穿插其间,如提到了吴佩孚和奉军,比如黄老爹被枪毙前看到旗帜跟之前的一样,只是号数不同,这分明是国民革命的时代印记,大革命时期“共产党人从事农运工作,一般是打着国民党的旗号进行的……中共一面包办了国民党,一面又未能在民众中建立起自己的信仰……国共分家时,如火如荼的工农运动在极短的时间内急剧跌落和瓦解。这除了国民党的武力镇压外,亦与这种‘民众分不清C.P.与国民党的情况有着直接关系”[2]。“模糊化”不过是一种叙事策略,是为了表现农民对革命的隔膜,并非是要让时代无从考证,作者寥寥几处的信息便构成了小说的写实。

由此也可以看出茅盾晚年追忆《泥泞》的创作动因时有些失实之言:“从国内传来的消息,共产党与蒋介石的部队,仍在一些农村中有小规模的战斗。因此我写了短篇小说《泥泞》(一九二九年四月三日)。这是我第一次写农村。但这篇小说中的农民太落后了,这又表示仅凭国内传来的消息而没有自己对农村的观察与分析而写农村,是注定要失败的。”[3]《泥泞》并不是仅凭“消息”创作的,而是像有论者所分析的那样,“消息引发了他以往生活的积淀,在历史和现实的交融沉思中,写出的《泥泞》”[4]。茅盾从闭门造车的角度来否定《泥泞》,或许是站不住脚的。

2.2 《泥泞》对革命与人性关系的思考

“模糊化”叙述造成了小说的写意性,而写意和“虚”是为了扩大对“实”的思考空间,不至于受时代和空间的束缚。如黄老爹、黄老七与阿Q的相似性。黄老三的死跟阿Q的死一样令人唏嘘,都是在糊涂中“参加”了革命,在糊涂中被处死。黄老七将革命和性联系在一起,弥留之际仍然幻想着性,与阿Q“恋爱的悲剧”和临死前“轮转眼睛去看吴妈”[5]异曲同工。1928年,钱杏邨高喊“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阿Q是……更不能放到现在的大革命的时代的”[6],然而1929年茅盾写出的《泥泞》却分明表达着阿Q并未死去。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泥泞》避开主流,撷取时代的一个侧影来思考革命时代一样有之前时代的阴影,甚至更甚。阿Q性欲的对象是具体的人,而黄老七终日所想的只是纸上图像,比阿Q更可悲。阿Q身上或许还有觉醒的契机,但是《泥泞》村子里的人普遍处于以非为是的状态,把革命看作是新的恐怖,安于被烧杀抢掠的常态,反讽中透露着悲哀。

黄老七身上能找到阿Q的一点影子,但是《泥泞》却不是五四运动时期的小说。《泥泞》和鲁迅的《风波》《阿Q正传》都涉及落空了的革命、闹剧似的革命,但《风波》所写的是“来了”而终究没有来到,《阿Q正传》里是“来了”和“来到”之间,《泥泞》是真真切切的“来到”了,革命军队深入农村行动了,但是只是裹挟了人们,终究还是一场空。茅盾观察到了革命的艰巨,革命并不是来到了就会成功。在阿Q身上,性的冲动构成了其内在的革命动因,“他连赵家的佣人都调戏起来,森严的等级秩序,以及阿Q对这个秩序的尊崇,被阿Q的性本能突破了。阿Q的造反行动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7];而黄老七的性冲动却使他偏离了革命的方向,黄老七的性冲动反映出农民基本需求的严重缺失,由此反观革命本身,革命只有首先满足了人的最基本需求才会得到最底层民众的支持。作为革命时代的一篇小说,《泥泞》的要旨不在于国民性批判,而在于深沉地思考革命与人性的关系,以及思考未来中国革命的道路。

茅盾晚年从“失实”的角度否定《泥泞》:“小说把大革命初期农村的落后,农民的愚昧、保守,写得太多了。”[8]《泥泞》并非追求描摹时代的全貌,而是瞥见时代的一个真实侧面,这与全貌的真实并行不悖。

3 结语

《泥泞》截取大时代的一个侧面,写农民的愚昧以及革命没有成功地发动农民,思考大革命失败的原因,也深入地思考革命与人性的关系,这样的角度和思考是发人深省的。小说的“模糊化”叙事颇有特色,语言、人物、情节都和时代一样笼罩在迷雾之下。但是如前所述,茅盾后来否定了《泥泞》。除了晚年的追忆外,也可以从这篇小说的收录情况看出,自《宿莽》以后,除了1934年的《茅盾短篇小说集》外,茅盾不再把它收入自编的集子中。脱离了苦闷期的茅盾更看重对时代主潮的把握和描绘,而放弃了《泥泞》这样对时代侧面的勾画和思考,也放弃了这样的革命叙述。

参考文献:

[1] 茅盾.宿莽[M].上海:大江书铺,1931:71-84.

[2] 王奇生.中国近代通史(第七卷)[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527-528.

[3]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3-34.

[4] 马佳.《泥泞》嘲讽的忧思[J].湖州师专学报,1989(3):30.

[5] 鲁迅.鲁迅小说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00.

[6] 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C]//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革命文学”论争资料选编(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42-143.

[7] 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纪念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J].现代中文学刊,2011(3):16.

[8] 茅盾.《春蚕》、《林家铺子》及农村题材的作品——回忆录(十四)[J].新文学史料,1982(1):1.

作者简介:刘晨阳(1997—),男,湖北鄂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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