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唱“划龙船”
2021-10-21叶敬之
叶敬之
茶馆哼歌
1943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昆山县城一个周市人开的裕兴茶馆里,喝香茶、吃早点的人络绎不绝。日寇占领昆山期间,很多民间聚集活动都被禁止了,只有进茶馆吃早点,是未被禁止的日常活动。
昆山县伪保安大队中队长张守福,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踱进茶馆,把整个厅堂扫视了一下,准备找个地方落座。理想的位置,是距离大门最远的一个角落,那里可以观察到整个大厅的情况,还不易被人察觉。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那里。
可是,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吃了一惊,那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而这个年轻女子是他妹妹!他的心脏就咚咚咚地跳起来了。
张守福今天到此,是为了一个情报。县维持会有一个会员告诉他,昆山县城有一批地下党,从上海替新四军买了一批药品,正在跟新四军接头。不知道新四军那边派的是谁,从哪里来;只知道昆山地下党派的人是个女的,周市人,接头地点是裕兴茶馆。为了立功、提拔,张守福得到这个情报以后,谁都没有告诉,一个人就来了。他想抓个共产党,直接向日本宪兵队邀功。
可是,他却在茶馆里看到了自己的妹妹!难道妹妹就是那个昆山地下党?她在学校做教师,因为老家是周市的,所以平时爱唱周市昆北民歌,没见她参加过什么过激的活动,没听她说过什么过激的话语,怎么会是地下党呢?这样问着自己,张守福眼睛朝近旁扫了一圈,女顾客好多呢,难不成都是共 产党?这么一想,他自己又笑了起来。
不过,不能不防啊!听说共产党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不然为什么叫“地下党”呢?这样想着,张守福就朝妹妹坐着的 地方走了过去。
妹妹张守梅也看见了他,向他招招手:“呦!哥,你怎么来啦?你平时可不常来这里。”张守福笑了笑:“你怎么也来了?你平时也不常来这里。”张守梅说:“家里的饭吃腻了,来打打牙祭。”张守福说:“我也是呢!”张守梅说:“我的早餐点好了,你也点吧,钱我一块儿付。”张守福说:“我来付,我是哥。”张守梅说:“我来付,你们男人开销大,何况爸爸还经常贴补我一点儿。”
兄妹俩喝着茶,吃着早点,说着闲话。张守福心里有事,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还有他这个妹妹。张守梅则不然,悠闲地喝着茶,吃着点心,跟哥哥唠着家常。张守福心里嘀咕着:“我这个妹妹不会是共产党吧?如果是来接头的,哪里会这么轻松消闲?”
忽然,张守福眉头一皱,头一下子抬了起来,茶来不及咽下,滴到了桌子上。他看见门口进来一个人,纺绸外衣,纽扣扣得齐整,但腰里有点儿鼓,根据他的经验,显然是枪。这个人他认识,是汪伪苏州特工站的特务队长,名叫冯登义。张守福虽然是保安大队的中队长,可是看见他都禁不住心里打鼓。这个人可怕之处倒不是他的身份和职位,而是心狠手辣,就是亲爸亲妈,为了利益他都能除掉,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此时此刻,张守福看见冯登义,马上 就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了。昆山地下黨给新 四军送药,看来不止是张守福得到了这个情 报,汪伪苏州特工站也得到了,他得防着冯 登义一点儿,不能让他抢了功。
想到这里,张守福平静了一下,绽开笑容,站起来招呼道:“呦,冯队长,好久不见啦,过来坐坐。”回头招呼跑堂的: “伙计,给冯队长看座!”
冯登义看见张守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往他边上一坐,瞪着张守福低声说道:“喊什么喊!一点儿规矩不懂!干我们这行的,出来就要收敛一点儿。如果有任务,不能暴露身份;没有任务,也要防着遭人暗算。”张守福赔着笑脸说:“承蒙冯队长指教,以后一定注意。”
冯登义转过脸,打量一下张守梅,问张守福:“她是谁?”张守福回答:“是我妹妹。守梅,叫冯大哥。”张守梅脆生生地 叫道:“冯大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冯登义看着她,点点头,却不说话,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张守福知道,冯登义得到的情报应该跟自己的一样,可能也在盘算张守 梅是不是共产党呢。
张守福想,不管妹妹是不是共产党,都要把冯登义的心思从妹妹身上转移到别处。他低声对冯登义说:“冯队长今天来有何公干啊?”冯登义朝张守梅看了一眼,低声但是不耐烦地说:“有外人在场,莫谈公事!”
张守梅听着两人的对话,看一眼手表,说道:“既然我在这里不方便二位说话,那我就失陪了。现在是八点零五分,八点半我还有事情呢!冯队长回见。哥,我先 走了。”
张守梅说完,站起来,向冯登义、张守福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一路走,一路哼着流传在周市的昆北民歌《划龙船》: “撑开(仔格)船头摆开(仔格)梢(哎嘿 嘿嘿伊吔嘿),划起仔龙船唱山(仔格)歌 (哎哎嘿)……”
冯登义一直盯着张守梅的背影,等她一出门,就跟张守福说了声:“你等一下,我看见个熟人。”立即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向天空挥挥手,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立即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他指着前面的张守梅说:“盯住那个女的,看她干些什么,跟哪些人见面。注意,不要惊动她,她父亲是周市大财主,跟皇军司令官走得很近。有什么事情马上向我汇报。”
那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散开了。张守福从后面走过来,问道:“冯队长,熟人呢?”冯登义挥挥手说:“走了。没事,我们继续喝茶、吃早点!”
广场放歌
张守福吃完早点,回到家里,没看到妹妹张守梅。中午,张守梅回来了。张守福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面色严厉地问她:“守梅,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张守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
张守福不满地说:“你笑什么?我跟你说正经话。”张守梅收敛了笑容说:“我也跟你说正经话,我不是共产党。”张守福 说:“不是共产党,那你早上为什么去茶 馆?”张守梅眉毛一挑,说道:“你这话问 得好奇怪!茶馆里那么多女人,都是共产党吗?哥,你实话告诉我,凭什么怀疑我是共产党?”张守福摆摆手:“这个你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既然你不是共产党,我就放 心了。我只能跟你说,最近几天你没事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张守梅说:“这个你不用操心。下个星期我们学校有个演出,除 此之外,我不会乱跑的。”
打开门,让张守梅出去后,张守福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情报上。如果那个接头的人不是妹妹,那是谁呢?接头人是个女的, 从来不上茶馆的妹妹去了茶馆,冯登义让人盯着妹妹……看来妹妹的话不可全信,得防着她一点儿。如果发现可疑的地方,得及时阻止她。妹妹是兄弟姐妹当中最小的一个,爸爸很疼爱她,妈妈在世时更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能让她因为共产党的事情受到伤害。至于抓住共产党邀功的事情嘛……那就算了吧, 妹妹的安全最重要!
转眼到了下个星期六。晚上,新明小学将要在毕厅举行歌舞表演会。
表演会的地点,校长原来打算放在小学操场上的,可是张守梅不同意,她对校长说:“春天来了,有日本人在,大家心里都不舒畅。我们把演出放在外面,让市民们都来看看,舒畅一下心情不好吗?”因为张守 梅父亲的关系,校长平时都让她三分,何况演出场地放在哪里并不是一件大事情,也就同意了,说:“好,随你吧。”张守梅把演出地点定在了毕厅大院门口。她接连跑了日本宪兵队、县署保安大队、县警察大队,征得他们同意,就找人搭起了戏台。周六晚上,演出如期举行。
这天晚上,张守福比一般观众到得早些。因为他妹妹也来得早,带着学校里的一拨老师、一群小演员,太阳没落山就到了舞台后面。不过,张守福没有往跟前凑,他远远地站着,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果不其然, 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就是汪伪苏州特工站的那些特务。他们也在远处溜达着, 没有往跟前靠。可是没有看到冯登义。张守福心里冷笑道:“大人物出场都晚些。”从 这些人的出现来看,妹妹是共产党的嫌疑更 大了。
晚上七点,演出开始。两盏汽灯照得全场明晃晃的,观众约有上千人。唱歌,跳舞,孩子们一个一个卖力地表演着。但是张守福却没有心思看,他往前靠近了一些, 以便看到妹妹的动静,同时便于观察那些特务。特务们分散在人群里,都在观众四周站着,有两个站在台口,既能看到后台,又能看到观众席。冯登义也到了,他在观众的最后面,站在一条长凳上,从那里可以俯视全场。
冯登义站在凳子上,眼睛虽然盯着舞台,脑子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一个星期前,他得到情报,说昆山有地下党,从上海为新四军买药,新四军派人到城里跟地下党接头,接头人是个女的,当教师。那天,在裕兴茶馆,他几乎一下子就判定,张守梅就是那个跟新四军接头的地下党!
可是,自从那天在茶馆里派人跟踪张守梅之后,直到现在,沒有一点儿进展。手下特务报告,张守梅没有一点儿反常的地方,每天学校、家两点一线。曾经出去过几回,可去的是日本宪兵队、保安大队、警察大队,总不会在那里跟人接头吧?然后就是今晚的毕厅了。她是否利用今晚的演出接头呢?
如果张守梅是一般人,冯登义早就派人把她抓起来拷打了,可是,她是张财主的女儿,父亲跟日本驻军司令关系密切,没有真凭实据,他不能贸然出手……
演出一个小时了,时间到了八点,还没有动静,冯登义有点儿不耐烦。正在此时,张守梅带着一群小学生出场了,她要表演她的拿手戏——领唱周市昆北民歌。嗯,在台上就不怕你了,你总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人接头吧?冯登义总算瞅了个空闲,看看演出了。张守梅仍然唱的是《划龙船》:
(领)栀子花开来心里(仔格)香(哎嘿嘿嘿伊吔嘿),农村里姑娘下田(仔 格)忙(哎哎嘿),(合)(溜溜溜溜来) 嘿嘿划龙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来伊吔嘿,划彩船(哎哎嘿)。
花鞋(仔格)脱在田埂(仔格)上(哎嘿嘿嘿伊吔嘿),脚踩格泥浆手插(仔格)秧(哎哎嘿)。(溜溜溜溜来)嘿嘿划龙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来伊吔嘿,划彩船(哎哎嘿)。
……
唱完了,张守梅领着孩子们下了场。 冯登义有点儿着急了,也许,她嗅觉灵敏,察觉出不对劲?或者,今晚秩序井然,她无法跟人接头?幸亏他事先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嗯,那就制造点混乱,给她创造个机会吧!
此时,他手下的一个特务向他转过脸 来。冯登义用力挤了挤右眼,那个特务就消失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场子前面传出了两个人的吵嚷声,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随后,有人动了手;不一会儿,动手的人越来越多,从台下打到了台上,又从台前 打到了后台。汽灯“啪”地掉下一只,灭了。四周响起了小学生的惊叫声、孩子的哭声、打架声、叫骂声、劝架声、喊叫声、啼哭声,乱成了一团。
混乱中,张守梅指挥孩子们撤退:人,有的扮成走亲戚的市民,有的像个下田干活的农民,在张守梅的前面或者后面,慢吞吞地领着道或者跟随着。
不知走了多久,进入周市境内了,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小树林,林子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树、荒芜的野草。忽然,张守梅 大声叫道:“张叔停下吧,我要去树林里方便。”长工听到这话,停住脚步。张守梅左手拎着小包,右手握着伞,从车上下来,不紧不慢地下了大路,顺着小道,往树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四下里悄无声息。冯登义忽然脑子一炸,惊叫道:“坏了,我们上当了,她肯定是接头去了。这个张守梅真是太狡猾了!弟兄们,快进小树林,抓住他们!”
原先走在张守梅前前后后的十几个人,听到冯登义的呼喊,都扔掉手里的工具、包袱,纷纷掏出枪来,向小树林疾奔而去。树林里小道很窄,他们不能并排前行,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路又坑坑洼洼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草越来越密,树越来越高,还不见张守梅的影子。冯登义挥挥手:“快!快!”
忽然,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吆喝声:“都不许动!谁动打死谁!”随着吆 喝声,路边草丛里忽地站起了一群人,人数是他们的一倍还多。“嗖嗖嗖”,快如闪电一般,他们手里的短枪都被夺下了。
冯登义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新四军的埋伏了。可是,他怎么都闹不明白,张守梅是怎样布置下这个埋伏圈的呢?
冯登义面前,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军官模样的人,看着冯登义迷茫的样子,笑了一下,说道:“你是冯队长吧?是不是搞不明白?那就让张老师给你解释一下吧。”
此时,不远处传来周市昆北民歌《划 龙船》:
(领)船头上划来龙取(仔格)水(哎嘿嘿嘿伊吔嘿),后梢头划来白鹤(仔格)飘(哎哎嘿),(合)(溜溜溜溜来)嘿嘿划龙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来伊吔嘿,划彩船(哎哎嘿)。
声音轻松欢快。随着歌声,张守梅出现了,依然是红底白花的旗袍,左肩挎着小包,右手撑着油纸伞。看见冯登义,张守梅咯咯地笑了:“冯队长,谢谢你啊!你们护送我到这里,辛苦了!”
冯登义不理会张守梅的调侃,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奇怪,我派人天天跟着你,没看见你跟谁见面啊!你们也没有电台,怎么就能接上头的呢?”
张守梅笑道:“你不知道吗?我爱唱 周市昆北民歌,所有信息都是通过周市昆北民歌传递的啊!”
原来,张守梅是地下党,接头暗号都是根据她的身份、兴趣爱好定制的。在茶馆里,张守梅嘴里哼唱着《划龙船》第一段,告诉跟她接头的人,此地有危险,暂时不接头。根据约定,接头自动推迟到一个星期后 晚上八点,在毕厅附近。这就是为什么张守梅改变演出地点的原因。演出时,张守梅依然唱了《划龙船》,可是,第二段五句、第三段开头两句,总共七句,每一句开头一个字她都换了,把换掉的几个字连接起来,就形成了这样一条信息:张家祠堂佛龛底。此前,她派学生把一封信放在了那里,信里用隐形药水写了药品存放地,取药品的方式,以及这次吸引冯登义上钩的计划。
说完,张守梅笑道:“冯队长,我说得清楚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冯登义死死地盯了张守梅一眼,恨恨地低下了头。
张守梅不理他,对新四军战士们说: “我是周市人,你们在周市打仗,我就是主人了。请到我家歇歇脚,喝喝茶,再听我唱几段周市昆北民歌!”
选自《乡土·野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