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露营,都市人的一场逃离
2021-10-21黑麦
黑麦
重新审视生活
“野外会给你稳定的生活带来一点不稳定的感觉。”小飞开着他的越野车,车后面装满了露营设备,帐篷、椅子、炊具、水壶、煤油灯,他甚至磨了一些咖啡豆,还带上了日常用的咖啡壶。汽车路过坑洼的车辙,人和装备都跟着颠了起来。车窗大开,音乐混合着风声,轮胎轧过路面的声音,树林中的蝉鸣,组成了新的交响……这是2018年的某个夏夜,多数人已经在市区燥热、潮湿的空气中进入梦乡,小飞趁着月色,迎着山谷里吹来的一丝凉气,寻找着他期待的一片宿营地。
2004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小飞被分配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一档早间节目,同年8月2日,一档名叫《飞鱼秀》的节目开播了,小飞是主持人之一,周一到周五8~11时播出,是不少上班族的驾车陪伴,这个固定的时段也锁定了小飞的生活作息。“一毕业就开始了忙碌的工作,生活好像一下子稳定下来了。”小飞说,“像所有的上班族一样,十几年的早起生活让我有点过度依赖城市,咖啡、便利店、午间套餐,聚会的酒吧、小馆子,越来越多的快递、外卖、闪送,生活变得方便,节奏却越来越快。”
不知不觉,小飞在同一个直播间工作了12年,其间直播间装修了一次,更换了数次设备,节目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出了书和一张自制唱片,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着。作为一个典型的双子座,小飞开始有点厌倦。2016年2月5日,小飞从那个坚守了多年的话筒前退下来。那时他开始发福了,按他的话说,生活过于规律,对自己没有任何期待,见到好吃的也不会克制,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
辞去了电台工作的小飞尝试过一档旅行节目,在第一集中,他坐在飞机上面对镜头吐露出12年以来最想说的话:“我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踏踏实实地去玩一次了。”在节目中,他在世界游走,穿梭于各个城市,经历着不同以往的“冒险”——邂逅美食,偶遇音乐大师,甚至在西西里被抢劫,这些对小飞来说都成了好玩的经历。
在正式尝试露营之前,小飞和朋友开着车探过几次路,从南到北地把京郊、河北转了个遍。为了给露营做准备,小飞还照着杂志、画册和视频准备了不少装备,天幕、焚火台、帐篷、饭盒和毯子,他把斧子也揣进了收纳箱,觉得肯定用得上。身边的朋友极少有过露营经验,为了开发朋友的潜质,小飞还做了个PPT,规划行车线路,标记营地坐标,提示可带的装备,最终报名的人有十几个,小飞说:“我尽量保证大家不吃苦,如果还能觉得舒服就完美了。”
一次意外
老掌沟是小飞锁定的第一个目的地,这是曾经在越野圈如雷贯耳的地标。距离北京200千米的老掌沟山岭重叠,沟谷纵横,中央有一条小溪流,溪旁有大量涌泉,是白河支流黑河的源头。有村民说,这是属于蒙古高原向华北绿林过渡地带,翻过几个山岭,就到内蒙古了。开了十几分钟到达了一片开阔地带,一条斜插的溪水穿过树林,挡住了去路,三五棵大树适度地遮住了一些阳光。“就在这吧。”小飞说完拉住了手剎。
朋友们开始卸“货”,收纳箱被一个个抬下来,小飞和朋友展开一块天幕,用架杆支起,再用绳子和地钉固定住,这是营区的核心地带,也是所有人的客厅,随后他们开始围着客厅搭起帐篷。初来乍到的人也有样学样,操弄起来,摆上桌椅、餐具,给营地中心和周围的几个出入口挂上长明灯。几个做饭的人在旁边支起锅灶,把便携冰箱里收拾好的菜、肉端出来,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随着烧木头的烟冒出来了。小飞说:“虽然我们最初的装备不那么精良,甚至还有人带了居家用的空调被,但是所有人都能在露营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
不过好景不长,最让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晚上10时一过,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即是接连的雷声,不出3分钟,大雨倾盆而降,被水淋湿的篝火不住地冒着烟,远处的营地上有人大呼小叫。此时,小飞的十几个朋友都站了起来,挤在天幕下,一旁流水的声音也跟着变大了,变得湍急。
悬挂在远处的灯被雨水浇灭了,天幕里唯一的昏暗的油灯照着十几张焦虑的面孔,小飞走出天幕,在雨中溜达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问题不大。”雨水仍旧不断地斜冲进天幕,一名男士换上了雨衣,拿着小铲子开始在所有的帐篷周围挖排水渠。小飞打开卡式炉,煮了一壶茶,招呼大家坐下,慢慢看雨。
在大家的注视中,雨似乎是变小了,雨量不变,但却变得柔和了,偶尔还会听到雨声清脆的演奏,“叮咚”和“唰唰唰”声齐鸣,泥土中泛出一种青草的味道,时而浓重,时而寡淡。流水经过树叶,形成不同的水帘,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温热的树干上冒着水汽。如果从天幕里探出头,望向月亮的方向,则会发现雨滴如同放慢了动作一般,在幽暗、清晰的夜里,划出一条银色的线,这是山地里特有的雨景。
两个小时后,雨慢慢停了,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一点莫名的兴奋钻进帐篷里。不一会儿,帐篷里传出呼噜声。小飞独自坐在帐篷里有点失眠,他觉得刚刚的场景很有趣。“在城市里待久的人,对于恶劣天气都会惧怕,其实怕的就是天气给你造成的一点不舒适。”小飞说,“其实好看的景色就在那里,如果你只是忙着躲雨,忙着害怕,那你就错过了。”几个月后,当小飞和朋友再聊到当时的情景时,他也表露了一丝担心,他害怕有山洪,怕会有意外发生。他很高兴大自然放了自己一马,忌惮之余,他爱上了这种野趣。
清晨6时,大家陆续起床,出山的路积水还有半米深。队员们开始拆帐篷,收拾装备,小飞做了些简单的早餐,又煮了一大壶咖啡,试图让这个过程变得慢一些。两个小时过去了,山林中的晨雾逐渐褪去,露出原貌。快到中午时,有人熄灭了炊火,有人掩埋了垃圾,人们纷纷坐上车离开营地,不留下一片痕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最美的星空
从老掌沟回来,小飞马上策划起他的又一次出行。这一次,他把队伍精减到6个人、3辆车和4个帐篷。他想去的地方是乌兰布统,听当地人说,8月的乌兰布统是五彩的,山上生长着几十种灌木乔木,在温度和阳光的作用下,各种树叶的颜色逐日变化。
这里曾是清朝皇家木兰围场区,有白桦林、沼泽、野鸭湖,在选择营地的时候,小飞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不像其他人只注重目的地,小飞也在乎沿途的风景,他觉得户外体验是从离开家门的一刻开始的。“我们有时候过于强调家,家的范围,居家的感受,但真正的家应该是以你为中心的,是你想要在的地方。”小飞说这一次露营就是“搬家式露营”,3辆车满载着6个人的“必备”家当,他打趣道,“这一走咱们就不回来了。”
率先被搭起的是白色梯皮型帐篷,这种圆锥状的帐篷曾流行于北美大平原上的美国原住民中,原先由桦树皮或兽皮制成,后来逐渐被露营爱好者改制成防水帆布材料,4个人抓住帐篷的一角,一人站在中间,撑起圆顶的中心。“这种印第安式的帐篷最早是从动画片和美国电影中看到的。”小飞说着,插进地钉,在上面狠狠地踩上几脚,“在强风中,帐篷的每根绳子都可以发挥作用。”
采集和做饭,填满了多半天的时间,除了从当地牧民那里买来的生肉外,6个人还要在野外采集一些叶菜和浆果。香草和野菜遍布山野,只要對照着书籍就可以发现可食用的一类。牧民卖的肉纤维粗,炖煮要三四个小时,因为没有过多的设备,所以吃完一顿饭就要开始忙下一顿。间歇之余,煮个咖啡、听会儿音乐,讨论一下心得体会,在似懂非懂间,似乎又解锁了新的技能和对大自然的认知。
夜晚,6个男人并排躺在草地上,仍旧没有人说话,偶尔有小虫子从脸上爬过,也没有人想赶走它们。头顶上密布的星空,像一块发光的幕布,照映着这片草原,他们依稀辨认着星星,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3个晚上过去了,人仍不见疲惫。在临行前的晚上,小飞又失眠了,他走出营地,跑到了对面的山坡上。他注视着皎洁月光下的这几顶帐篷、这一片营地、这几个人,突然觉得有点恍惚。月光很亮,他在山丘上坐了很久,试图用大脑永远记住这片草原的夜景。
找到自己的营地
2019年的时候,小飞在北京房山找到了心中的营地。这里曾是一片80万平方米的花海,周围青色的山丘连绵,遮住了远处所有的建筑,这块距离北京市中心70千米的幽谷,会给人带来一种地理上无法识别的错觉。小飞开始在这里扎营,带着朋友们建造排水设施、卫生间和休闲区。
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小飞和朋友们一起把这里改造成一个营区,这也是北京地区为数不多的露营地。疫情过后,小飞在这里组织了一场“天空下的周末”露营活动,预计几百人的小众活动来了3?000人。除了常见的美食、咖啡、手工、服装等生活美学外,小飞还邀请朋友们做了一场关于“野化”的技能大会,包括搭建庇护所、烹饪、雕刻,使用天然材料制作容器、绳索,以及他所擅长的生火,等等。“风格露营”是小飞给这里的定义,他想传递一个标准,风格其实不是装出来的,都是玩出来的。“真正的风格来自差异化。”小飞说,“5月中旬,我尝试着把音乐、集市、房车都整合在营地里,让这个社区更多元。”
夜幕降临,露营的人燃起篝火,这个自行发展了一天的社区,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刻。在露营的当晚,小飞对一只流浪的小狗格外关注。“它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一只流浪狗,因为营区突然来了很多人,小狗在帐篷里窜来窜去。两天后,当所有的人都散了,它就又变成了流浪狗。我把它的照片发到群里,然后有人开始询问,幸运的是小狗最后在群里找到了归宿。”
在不同的时间问小飞到底什么是野奢,都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在野营的初期,他会觉得是椅子,是床垫、帐篷,是人造设备提供的舒适性;随后,他觉得当自然的景观被收纳在眼底的时候,才是奢侈的;再后来,他喜欢上了充满野性的天气,与朋友的分工协作,他觉得那是一种人类最原始的状态;在拥有了自己的营地之后,他不再纠结这些问题,他觉得每个人对于野和奢的定义都不太相同。他现在常常住在营地,在那里,他学习木工,做桌子、椅子,和农民一起种菜,偶尔会一下来露营的朋友。
有天晚上,他想起了5年前的自己对露营很抵触,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一点城市病。一只飞虫落在他的帽子上,他没有像过去那样赶走它,他把帽子摘下来,把它放在手指上,注视着它背上的斑点,等着它慢慢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