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小看“配角”
——读《屈原列传》
2021-10-20赵翀
赵 翀
《屈原列传》选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学习提示中要求同学们体会司马迁对屈原的感情。屈原是中国最早的浪漫主义诗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留下姓名的伟大的爱国诗人。在历史人物本身已经足够耀眼的前提下,司马迁又是如何重塑这样一位乱世中的爱国诗人形象,又是如何表达自己对屈原的情感的呢?
我认为“配角”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屈原列传》中有大量的人物——楚怀王、上官大夫、张仪、子兰、渔父……在司马迁的笔下,这些人物各具特色,他们的存在也使得屈原的形象更立体、更真实。“爱国诗人”不再是一个固化的标签,他更是一个有期待也有苦闷,会彷徨也会失落的血肉之躯。
具体而言,文中的以下“配角”较为典型,正是这些人物的奸、愚、达凸显出屈原的正、忠、贞。
以上官之奸显其正
上官大夫何许人也?《古文观止》中注释,“上官大夫,即下文所说的靳尚”,而课本注释则为“上官,复姓。大夫,官名”。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上官大夫与靳尚是否为同一人一直存在争议,但是作品中所呈现的“上官大夫”形象特征都是一致的,即奸佞狡猾。那么在《屈原列传》中,他到底奸在何处?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首先从“争宠”“害”这两个词可以看出他心胸狭隘。为何他对屈原充满敌意?三点原因:一是屈原与他地位相当。在其之上则会忌惮,在其之下则可打压,偏偏与之同列,那么再踩一脚,自己就有上去的可能,上官大夫由此开始实施阴谋诡计。二是屈原太有才了。原文中称屈原见多识广,记忆力强,明晓治国之道,善于外交辞令,这让上官大夫心生羡慕、嫉妒、恨,甚至想要将其铲除。三是屈原太“红”了。这是最致命的一点,所谓离权力中心越近,离危险也就越近。“王甚任之”四个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写出了上官大夫的心里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也种下了屈原遭遇苦难的祸根。
如果说“争宠”“害”只是上官大夫内心的恶毒想法,那么“夺”“谗”二字则是他采取的卑劣行动。“夺”而不得,故而“谗”之,可见他此时已经利欲熏心,丝毫不顾“草稿未定”的现实。而“谗”的内容看起来也并不简单,“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这句话是告诉楚怀王,您对屈原的信任我们都知晓,首先赞扬了楚怀王的任人唯贤,知人善用。“每一令出,平伐其功”看似是一句普通的陈述,其实杀伤力极强。“伐”意为“夸耀”,在什么时候夸耀呢?“每一令出”,这实际上是在强调,屈原每次和大王一同制定好法令,都会夸耀自己。这时楚怀王内心的怒气值已经开始陡增了。接下来的一句可谓最后一击,“非我莫能为也”这句话是对楚怀王赤裸裸的羞辱啊,意思是您制定的所有法令,实际上都是屈原的功劳,与您的关系不大。这里楚怀王对屈原的信任为明(即人尽皆知,王也知),屈原对楚怀王的不敬为暗(只有王不知),这明暗之间的落差使得楚怀王怒不可遏,最终“疏屈平”。
面对这样的奸人,屈原是怎么回应的?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这完全是一位谦谦君子之所为。大致可概括为两点:一是忧君忧国。即使被楚怀王疏远,即使明知自己是被冤枉,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国君的安危、国家的利益。“疾”意为“痛心”,他害怕国君被小人蒙蔽,无法察纳雅言,最终导致国事衰微。二是哀己生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盖自怨生也”,遭受不公的待遇后,屈原没有想要通过辩解或是行动重新争取楚怀王的信任,更没有采取措施报复上官大夫,只是在苦闷之中自我哀叹。由此,上官大夫之奸就更凸显出屈原的正直。司马迁虽然没有明写,但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对屈原人格的敬佩。
以怀王之愚显其忠
《屈原列传》中,恐怕最令人气愤的人物就是楚怀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太过愚蠢。那么,司马迁是怎么描写其蠢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信上官大夫而疏屈原。从“王甚任之”到“王怒而疏屈平”,仅仅是因为楚怀王没有任何怀疑就完全相信上官大夫的谗言,足以见得其愚蠢至极。
二是信张仪而绝齐。张仪是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外交家和谋略家,早年跟随鬼谷子学习纵横之术,后首创“连横”的外交策略,游说六国入秦,得到秦惠王赏识,封为相国。战国后期,秦国崛起,各诸侯国也纷纷联合起来对抗秦国,楚齐联盟实力不可小觑,这令秦惠王非常头痛。此时,张仪献计,从中离间、破坏联盟,逐个击破。于是秦惠王派张仪假意离开秦国去辅佐楚国,课文中这样描述: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
这将楚怀王见利忘义、利令智昏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史记·张仪列传》中,还描写了楚国另一位直言敢谏、头脑清晰的臣子——陈轸。陈轸将局势与利害跟楚怀王做了深入的分析,并且推测张仪的承诺为虚,可楚怀王却回复道:“原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让陈轸闭嘴,等着看他得到土地,足以见得其刚愎自用、不明事理。
三是信郑袖而释张仪。楚怀王对张仪恨之入骨,宁可不要地,也要将其捉拿,最终怎么又将他释放了呢?这其中的原委颇有趣味。课文中提道:
(靳尚)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靳尚的“诡辩”是什么?简单来说,靳尚收受张仪贿赂,利用了女人的猜忌和嫉妒,使得郑袖害怕因秦女到来而失宠,在楚怀王耳边吹风,释放了张仪。在这个故事中,楚怀王因与张仪的私怨而放弃了获取土地的机会,因对郑袖的宠溺而打消了对张仪的恨意,足以见得其昏庸无度。
四是信子兰而命丧于秦。这段历史在《史记·楚世家》中有描述:
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驩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於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驩,则无以令诸侯。寡人原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原也。敢以闻下执事。”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
可见楚怀王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地,既慑于秦王的淫威,又担忧自己的安危,这时幼子子兰的那句“奈何绝秦欢”让这位本来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老父亲最终勇敢了一回,而这一回竟也成为他生命的绝唱。
接二连三地轻信他人,让读者见识到一个愚蠢至极的国君是多么可笑、可怜。当他轻信上官大夫的谗言,屈原“见疏”;当他轻信张仪的欺言,屈原“既绌”;当他轻信郑袖的妖言,屈原不在其位,依然归国直谏;当他轻信子兰的送命之言,屈原不惜得罪子兰也要极力反对:屈原与楚怀王的距离似乎渐行渐远,但是他却始终“眷顾楚国,系心怀王”。司马迁通过一个个历史事件,表达出对君主不明不公的愤恨,也流露出对屈原的同情,更被其忠诚之心所感染。
以渔父之达显其贞
屈原与渔父的这段对话最早出现于屈原的《渔父》这篇文章中。司马迁《屈原列传》中的大部分内容也源于此。渔父,意为打渔的老人,是逍遥、豁达、自由的象征。而《屈原列传》中的这位渔父不仅包含以上特征,似乎还有更深刻的形象意义。
一是等待者。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从中我们能够推断,渔父似乎对屈原很熟悉。何出此言?在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之时,渔父竟然能一下就辨认出这就是曾经的三闾大夫,足以见得对其样貌的熟悉。也许渔父已经在此等待已久,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堆人生道理要跟他交流。
二是引导者。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明确了屈原的态度之后,渔父没有对其认可、赞赏,而是劝说屈原学会放下,不必固执己见,自我封闭,并且引导屈原要学会隐忍,以适当的妥协寻求后续的机会,以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报国理想。
渔父的话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对屈原是没有感染力的,这终归和他的理想、信念、节操不符,因此他身投汨罗江也成为一种必然。对豁达、潇洒的渔父的塑造凸显了屈原宁赴死不变节的忠贞形象。此时的司马迁表面上平静如旧,可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他通过屈原表达了自己内心同样有一份执着与坚守,实现了对现实的超越和自我意志的映射。
在《屈原列传》文末的人物评论中,司马迁这样写道: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从“悲”“垂涕”“想见”等词,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直而不隐的情感表达。司马迁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所触动,由此感念他的际遇,感怀他的结局,感叹他的选择。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也曾表达过“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想想太史公本人的遭遇,又怎能不对这样一位不愿受世俗尘埃所污的爱国诗人而悲痛、怜悯呢。司马迁通过这些典型的“配角”实现了对屈原的正、忠、贞的重塑,也在屈原身上实现了自己曾经虽然敢走,却不能走出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