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三绝:清朝使用“纳林道”研究
2021-10-20王启明
王启明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陕西西安710062)
“纳林道”或“那林道”,因穿越中亚“纳林河”(今中亚纳伦/Naryn河)而得名。在清朝嘉庆道光年间,是一条从伊犁将军府所在地惠远城(今伊犁霍城县伊犁河北岸)向南跨过伊犁河,继而沿特穆尔图淖尔(今中亚伊塞克湖/Issyk Kul)南北两岸向南过中亚纳林河,抵达南疆重镇喀什噶尔的军事换防道路。光绪十八年(1892),前往南疆的王廷襄在其《叶柝纪程》中对该道走向描述道:“自伊犁西南出鄂尔果珠勒卡伦,一百三十里经善塔斯岭,又五百五十里逾巴尔珲岭,又百八十里渡纳林河,又四百五十里至乌兰乌苏河,凡二千二百余里,至喀什噶尔城,可马行,皆在布鲁特界中。今自霍尔果斯河以西划归俄人,则此路已非我有。”(1)〔清〕 王廷襄:《叶柝纪程》,吴丰培整理:《丝绸之路资料汇钞(清代部分)》,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6年版,第850页。按:文中布鲁特约为今吉尔吉斯斯坦。潘志平曾根据台湾学者庄吉发《故宫档案述要》一书所附《伊犁由那林河草地至喀什噶尔图说》勾勒出这条道路的基本走向及里程,即由伊犁惠远城→巴图尔蒙柯台→固尔班托海卡伦→安达拉卡伦→托里卡伦→玛哈沁布拉克卡伦→春稽卡伦→塔木哈卡伦→特穆尔哩克卡伦→格根卡伦,以上10站580里;然后路分南北两支,海南路顺伊塞克湖南岸过巴尔浑达巴罕,海北路沿伊塞克湖北岸过多兰额尔格达巴罕,两路会于那林桥,自格根卡伦始,海南路23站1 200余里,海北路27站1 500余里;之后经阿克赛,越铁里克达巴罕,进入喀什噶尔所属伊斯里克卡伦,最终抵达喀什噶尔,共计40余站,近3 000里(图1)。(2)潘志平:《清代新疆的交通和邮传》,《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2期。有关清军利用这条道路的情况,道光年间所修汉文《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中有相关记载。(3)《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卷五“道光七年八月戊子”条,苗普生主编:《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第9册,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278—279页。若单纯依靠该书记载,容易使读者误以为这条道路从嘉庆初年至道光年间一直为清军使用,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潘志平曾认为这条道路在乾隆嘉庆年间为清军使用(4)潘志平:《清代新疆的交通和邮传》,《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2期。,笔者亦曾认可潘志平有关清朝乾隆年间使用这条道路的观点,并认为清军使用该道路分为两个阶段(5)王启明:《天山廊道:清代天山道路交通与驿传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18页。。但据近来影印出版的满文档案,清军使用这条道路应分三个阶段,且在整个乾隆年间,伊犁官兵换防回疆始终经由伊犁与阿克苏之间的“冰岭道”,从未经行纳林道换防。下文将就清朝使用纳林道三个阶段的缘起、过程、中断原因及其演变等问题,利用海峡两岸所藏满汉文档案,结合传统文献记载展开讨论。
图1 “纳林草地道”示意图资料来源:据“进呈伊犁由那林河草地至喀什噶尔图说”改绘。
一、纳林道的首次启用
有关纳林道的首次使用,除前述潘志平及笔者曾经认为乾隆年间首次使用外,《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曾有“伊犁派往南路换防兵丁向由冰岭大道前往,嘉庆三年(1798)前任将军保宁改由阿林草地,委巡查布鲁特边界之领队大臣带领送至喀什噶尔”(6)《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卷五“道光七年八月戊子”条,苗普生主编:《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第9册,第278页。的说法,引文中“阿林草地”即纳(那)林草地道,但该书未明言清军为何经行纳林道。据成书于嘉庆年间的《回疆通志》记载,喀什噶尔“嘉庆二年因办理萨木萨克,参赞大臣长麟奏添伊犁满营、锡伯、索伦官兵六百一十四员名”(7)〔清〕 和宁著,孙文杰整理:《回疆通志》卷七《喀什噶尔·兵防》,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23页。,萨木萨克为大和卓波罗尼都之子,自乾隆末年成为侵扰南疆喀什噶尔等地的敌对势力,当年底军机大臣等议复,同意由伊犁官兵内抽拨六百余官兵添防。(8)《清仁宗实录》卷二五“嘉庆二年十二月丁未”条,《清实录》第28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8页。次年二月,伊犁将军保宁收到“从伊犁派出三百满洲兵、三百索伦兵遣戍喀什噶尔”的兵部咨文后,改派索伦、锡伯兵各一百五十名,连同满洲兵三百名,皆令每年更换一半(9)《伊犁将军保宁奏请伊犁索伦锡伯二营官兵内各派一百五十名赴喀什噶尔换防折》,嘉庆三年二月初一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0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后被允准(10)《清仁宗实录》卷二七“嘉庆三年二月己未”条,《清实录》第28册,第332页。。此即伊犁兵丁换防喀什噶尔之动因。
至于换防路线为何选择纳林道,嘉庆三年四月伊犁将军保宁从伊犁选派六百名满洲、索伦、锡伯兵丁前往喀什噶尔时,在其满文奏折有直接说明,兹汉译如下:
查,先前从伊犁换班回城兵丁皆由冰岭行走回疆大路,惟回疆戈壁大路遥远,又因水草甚劣,每年常使马畜倒毙甚多,倘从伊犁由巡察布鲁特边界道路派遣,道路捷近,又直达色尔滚(serguwen)、喀什噶尔,皆与我们蒙古草原一样水草好,于马畜甚为有益。奴才愚思,若此项兵丁即由该路派遣,趁此便利尚可彰显军威,萨木萨克若果有窥伺喀什噶尔之意,咱们兵丁穿行布鲁特等游牧前往喀什噶尔,萨木萨克、鄂布拉散等必能听闻,因此可使萨木萨克等妄行之心受挫,两皆有益。因副都统那彦(nayan)久驻伊犁地方,每年巡察布鲁特时,熟悉布鲁特等之习性情况,奴才与那彦商议,那彦也认为若由此路行走很近便,水草好,于马畜甚为有益。去到后,若诚有使用兵丁之处,马畜即可使用现有谷物。从伊犁到达喀什噶尔之际,游牧布鲁特等皆咱们所属,非常恭顺,他都熟练观察。既然从伊犁每年派出现有官兵巡察布鲁特边界,奴才即派遣那彦,另带三百兵丁,趁巡察边界之机,照料带领此项官兵送达喀什噶尔,返回时再令慢慢巡察布鲁特边界,如此确定。现今既然青草皆生长良好,从奴才处参照戍守塔尔巴哈台之例,筹计足敷管理此六百兵丁,共派出前锋翼长等官员十四名,所需委官照例委任,办给官兵马匹、帐篷军械、火药、铅丸、干粮等项足敷使用,四月十五日从伊犁动身派遣外,那彦所管厄鲁特部落事务暂交副都统batma代理,为此谨奏闻。(11)《伊犁将军保宁奏伊犁满洲锡伯索伦官兵经布鲁特地界赴喀什噶尔换防折》,嘉庆三年四月十六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08册,第125—127页。
据上,此次伊犁换防兵丁行走纳林道的原因至少有三点。第一,以前所走冰岭(musur dabagan)道戈壁众多,又缺乏优良水草以供马匹使用,往往造成众多马畜倒毙。这一情况到后来依然如此,如道光十二年(1832)伊犁将军玉麟奏称“伊犁官兵从征南路,经由冰岭,路径崎岖,原领马匹致多倒毙,若照例著赔五分,实属力有不逮”,准请按照八分核销(12)《清宣宗实录》卷二一六“道光十二年七月壬申”条,《清实录》第36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8页。;此后定例“由伊犁接领马匹经行冰岭,戈壁站大,水草缺乏,奏准每百匹准倒六匹”(13)朱批奏折:道光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叶尔羌参赞大臣壁昌、喀什噶尔领队大臣额尔古伦《奏报领到伊犁马匹数目及到城日期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37-031。。这仅是冰岭段造成的倒毙,已难以让官兵赔补,回疆戈壁路段只会令倒毙雪上加霜,因此嘉庆年间换防军避开这条路线以减少牲畜倒毙确属现实所需。而由伊犁巡察布鲁特边界之道路捷径,不仅可直达喀什噶尔,且与蒙古草原一样水草优美,着实于马畜有益,成为良好的替代换防路线。第二,经由纳林道换防,可以趁机彰显军威,迫使萨木萨克等不敢侵扰回疆,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维护回疆边境稳定与安宁的目的。第三,借此换防之机,可以兼顾巡察布鲁特游牧差使。当年七月保宁奏称那彦护送换防兵丁到达喀什噶尔后,回程经由善塔斯路行走,巡察纳林、特穆尔图淖尔等地,并未发现布鲁特偷入界内种田等情况,圆满完成护送换防兵丁与巡察边界双重任务(14)《伊犁将军保宁奏闻委派伊犁官兵巡查布鲁特地界情形折》,嘉庆三年七月十五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08册,249页。,达到清人方浚师所总结的“寓巡边于换防之中”的效果(15)〔清〕 方浚师:《蕉轩续录》卷一《出塞诗》,《续修四库全书》第114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69页双行夹注。。正是基于以上三重考虑,保宁特派久驻伊犁、时常巡察布鲁特并熟悉其情况的副都统那彦带领此项兵丁,又委前锋翼长等官员十四名(其数额恰如前述《回疆通志》所载“官兵六百一十四员名”),于当年青草长出之四月十五日从伊犁出发,此即嘉庆三年清军首次使用纳林换防路线之开端。
总之,清军嘉庆前期经由纳林道换防喀什噶尔的历史就此结束。即嘉庆三年伊犁官兵经纳林道直通喀什噶尔,嘉庆七年伊犁三百兵丁在阿克赛交替换防喀什噶尔后,次年全行撤回。这一阶段并未形成换防定制。
二、纳林道的再次使用
关于纳林道的二次启用,《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中曾有(嘉庆)“二十一年改由那林河阿克寨地方交替,二十二年改由那林桥交替”之记载(26)《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卷五“道光七年八月戊子”条,苗普生主编:《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第9册,第278页。,其中除“阿克寨”当为上节所述“阿克塞”之误刻。这次重启与回疆社会安宁仍有密切关系。嘉庆二十年(1815)九月朝廷据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成宁奏“塔什密里克回匪孜牙墩勾引布鲁特等焚烧马厂、戕害官兵”,并据被抓获者供称“孜牙墩于十九年二三月间即说要夺南八城作王子”,嘉庆遂责令“此事专交松筠办理,即迅速驰往喀什噶尔兼署参赞大臣事务,到彼后,如孜牙墩尚未就获,即先檄催图尔第迈莫特上紧追剿,如兵力不敷,即飞催富永等速带伊犁精锐五百名前来合剿”(27)《清仁宗实录》卷三一“嘉庆二十年九月辛卯”条,《清实录》第32册,第115—116页。,虽然清廷很快收到“逆回孜牙墩就擒,回庄照常安业”(28)《清仁宗实录》卷三一“嘉庆二十年九月己亥”条,《清实录》第32册,第120页。的奏报,但伊犁将军松筠到达喀什噶尔四月余,未能将孜牙墩等正法,亦未查明整个案件的详细情况,嘉庆随即“饬令松筠速回伊犁,著长龄于接奉此旨后,即带伊犁将军印篆,由木素尔达巴罕前赴喀什噶尔,并带伊犁明白通事,将此案另行审办”(29)《清仁宗实录》卷三一二“嘉庆二十年十一月戊申”条,《清实录》第32册,第155页。。其后,松筠虽然离任伊犁将军,但仍关注着边疆的安宁与稳定,次年已出任大学士的松筠奏请“喀什噶尔原设换防满汉官兵于操防不敷,请就近酌调乌鲁木齐绿营官兵二百名”(30)朱批奏折:嘉庆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伊犁将军长龄《奏为遵旨复查喀什噶尔添调官兵详加筹议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564-022。,新任伊犁将军长龄认为喀什噶尔地处边要,除去各类承差兵丁后,存城防务兵丁有限,主张按照嘉庆二年(1797)长麟所办成案,从伊犁调派锡伯、索伦官兵各一百五十名,由纳林道换防,戍守喀什噶尔所属喀浪圭、乌帕拉特、伊勒古楚三卡伦,并照例每年更换一半(31)朱批奏折:嘉庆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伊犁将军长龄《奏为遵旨复查喀什噶尔添调官兵详加筹议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564-022。。长龄奏请将来局势安定后,再随时裁撤此项官兵,其所需盐菜口粮亦可参照长麟奏定成案办理,添盖官兵居住房屋费用可从孜牙敦田产内变价应用。(32)朱批奏折:嘉庆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伊犁将军长龄《奏为遵旨复查喀什噶尔添调官兵详加筹议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564-022。稍后,松筠与长龄商议,奏请“派遣喀什噶尔之锡伯索伦三百名内,各自减少五十名,令派遣满兵一百名”(33)《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松福等奏给戍守喀什噶尔锡伯索伦官兵修建营房折》,嘉庆二十一年七月初六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5册,第180页。,后被落实。换言之,其后伊犁换防喀什噶尔之兵丁内,满洲、锡伯与索伦各一百名。
然在换防官兵到来之前,喀什噶尔方面还须落实官兵居住房屋。长龄亲率属员查看喀浪圭等三处卡伦,发现“旧时房间多有坍塌,相隔窎远,声气亦不能联络”(34)朱批奏折附片:嘉庆二十一年四月十四日,伊犁将军长龄、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松福《奏为酌拟挪移伊勒古楚卡伦房屋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20-0007-069。,因此拟另择地办理。之后他亲自选取“喀什噶尔西南大概相隔二十余里名叫syrilman地方有一处高而无碱之地,且与回庄相隔不近,水草亦好,足资建营,可使锡伯索伦兵等驻扎”(35)《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松福等奏给戍守喀什噶尔锡伯索伦官兵修建营房折》,嘉庆二十一年七月初六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5册,第178—179页。。查今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乾隆年间《新疆地舆总图》喀什噶尔徕宁城西边不远处有一“赛尔满村”(36)《新疆地舆总图》“喀什噶尔”图幅,世界数字图书馆[2018-12-20],https://www.wdl.org/zh/item/11385/view/1/21/。,再查清末《疏附县图》西南距城不远处亦有一地名“赛尔满”(37)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新疆乡土志稿》,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96页。,当即长龄所选之syrilman地方。如此只待换防兵到来。嘉庆二十一年(1816)六月松筠等奏称,派出锡伯部领队大臣绥福,趁巡察布鲁特边界之机,照例带领戍兵由旧时道路送往,并委满洲佐领为营总,锡伯索伦佐领协助,于六月二十日从伊犁出发,照旧将三百兵丁“送到喀什噶尔卡伦外名为阿克赛地方后,交付从喀什噶尔派出之英吉沙尔领队大臣接受”(38)《伊犁将军松筠等奏伊犁戍守喀什噶尔之锡伯索伦官兵起程折》,嘉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5册,第90页。,并行文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照旧迎接。此即嘉庆末期清朝二度使用“纳林道”之由来。
由于长龄前次奏定遣戍喀什噶尔之伊犁三百兵丁“照例每年更换一半”,至嘉庆二十二年(1817)三月,长龄奏称“去年从伊犁派戍喀什噶尔满洲、锡伯、索伦三百兵内,今年应换一半官兵,理应按照原奏,由巡察布鲁特边界道路派遣”,考虑到去年领队大臣绥福带领官兵巡察往返二月有余,行军整齐,经行布鲁特时丝毫无犯,此次仍令其带领换防官兵,拟于四月十八日起程,“惟前次送兵时,皆经过那林桥(narin birai doohan),在名为阿克赛地方移交,唯查纳林桥甚为狭窄,布鲁特等搭建又不甚坚固,纳林与阿克赛相隔仅四站,奴才咨文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松福,令送兵领队大臣乌尔卿额(urkiyangge)带领撤回一百五十官兵到达纳林桥彼此交换,则易于过桥”(39)《伊犁将军长龄奏报伊犁派往喀什噶尔等处驻防官兵换班折》,嘉庆二十二年三月初三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6册,第88页。。可见此次仍循嘉庆初年经由纳林道换防故事,只是双方交替地点由“阿克赛”改为“纳林桥”。至当年七月初七日,领队大臣绥福返回伊犁报告护送换防兵经由布鲁特边界时,当地布鲁特比等人听闻,纷纷请安来见,并呈献伯勒克马匹(beleke morin),愿意充当向导引路至纳林桥,而从喀什噶尔派出之布鲁特比等人已将纳林桥修理妥善以待迎接。绥福对诸布鲁特比等人给予绸缎、布匹、茶叶等物,以资鼓励,继而与来自喀什噶尔带领撤回官兵的领队大臣乌尔卿额交接换防兵丁后,便带领撤回官兵照例巡查布鲁特边界,并报告布鲁特未进入清朝界内种地和游牧等情况。(40)《伊犁将军晋昌奏领队大臣绥福巡查布鲁特边界护送前往喀什噶尔换防官兵折》,嘉庆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6册,第296—297页。
此后,在“照例每年更换一半”的规定下,根据已经公开出版的满文档案显示,伊犁与喀什噶尔互派应换、应撤之满洲、锡伯、索伦兵丁。交替换班基本上均于夏天青草茂盛的五月底或六月初在纳林桥完成。这种情况一直从嘉庆二十一年持续到道光五年(1825),整整十年。(41)按:《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5—246册中,除道光二年换防缺乏记录外,完整地记录了其余9年每年的换防情况。相比清军第一期,即从嘉庆三年最初遣戍六百名满洲、锡伯、索伦兵丁,又于嘉庆七年撤回半数满兵后,仅在同年由伊犁派遣过换防兵丁三百名,并在次年即撤回伊犁,且该三百兵丁专门防守喀浪圭等三处卡伦。清朝第二期对纳林道的利用最为稳固,并形成了一系列制度化的派遣换防制度。以嘉庆二十三年(1818)为例,大体分为以下三步。首先,伊犁将军奏报并咨文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由伊犁派遣领队大臣护送换防官兵情况。(42)《伊犁将军晋昌奏报伊犁派驻喀什噶尔官兵换防折》,嘉庆二十三年五月初一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7册,第292—293页。其次,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奏报派人接获伊犁换防兵丁并抵达喀什噶尔情况。(43)《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松福等奏报伊犁派驻喀什噶尔等处官兵换防折》,嘉庆二十三年七月十二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7册,第368—369页。最后,伊犁将军向朝廷奏报派遣换防官兵及巡察布鲁特地方情况。(44)《伊犁将军晋昌奏领队大臣硕隆武巡查布鲁特地方并护送喀什噶尔换防官兵折》,嘉庆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7册,第385—387页。
以上即为第二阶段伊犁官兵经由纳林道遣戍喀什噶尔的完整换防程序和经过,整个换防时间一般历时二月有余,出发时间常选在青草茂盛的四月前后。伊犁与喀什噶尔互派领队大臣在纳林桥交替后,伊犁领队大臣带领应撤官兵趁机巡查特穆尔图淖尔等地,查看是否有布鲁特等偷入界内种地、游牧之事,真正达到了“寓巡边于换防之中”的双重效果。当然,在整个换防期间,常常伴随外藩布鲁特充当向导引路并呈献伯勒克马匹,伊犁领队大臣给予绸缎布匹茶叶等物以资鼓励的行为,实为双方朝贡贸易的地方形式。但这种非常稳固的换防模式在道光五年换防官兵成功完成后,再一次被来自卡外的和卓后裔张格尔的一系列动乱所打断。
三、纳林道的第三次使用与终结
张格尔为和卓后裔萨木萨克之子,早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便纠集布鲁特袭扰喀什噶尔边境,道光四年(1824)六月和十月间,张格尔等人两次侵扰清朝边界,结果清军在道光五年八月一次追击张格尔的过程中全军覆没,随后清朝从伊犁开始向喀什噶尔调派一千兵丁加以防范。(45)《叶尔羌办事大臣常德等奏伊犁赴喀什噶尔换防官员经过叶尔羌折》,道光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47册,第2—3页。道光六年(1826)六月间,张格尔再次伙同安集延、布鲁特等五百人窜入卡伦,虽被清军击杀四百余人,但事态并未得到控制,不久庆廉奏称“喀城回子全行变乱,道路不通,万分紧急”(46)《清宣宗实录》卷一“道光六年七月癸巳”条,《清实录》第34册,第637页。,随后西四城纷纷陷落。与此同时,清朝开始调兵遣将,先派署陕甘总督杨遇春“选带精锐将弁,统领大兵前赴回疆”(47)《清宣宗实录》卷一“道光六年七月癸巳”条,《清实录》第34册,第638页。,继而又命伊犁将军长龄为扬威将军,总统一切军务(48)《清宣宗实录》卷一二“道光六年八月丁巳”条,《清实录》第34册,第680页。。如此,原本每年经由纳林道的喀什噶尔与伊犁之间的兵丁换防便被张格尔之乱中断。次年二月,长龄率大军出击,迅速收复西四城,当年八月道光皇帝下谕询问由伊犁至喀什噶尔“另有由草地抄近捷路可以行走,计程几日可抵喀什噶尔境界,其间所经是何地方”,并通过军机大臣向署理伊犁将军德英阿寄发“密谕”,令其“密派明干熟谙员弁,躧度该处路径及程站里数,军行有无窒碍,据实具奏”(49)《清宣宗实录》卷一二三“道光七年八月戊子”条,《清实录》第34册,第1065—1066页。。据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军机处录副奏折显示,德英阿接获密谕后,在当年九月十四日《复奏伊犁至喀什噶尔草地路径由》中报告:
查伊犁大城至格根卡伦共十站,计程五百八十里,自格根卡伦由海南至那林桥共二十三站,计程一千二百余里,自那林桥至喀什噶尔共十一站,计程九百里。伊犁派往南路换防兵丁向由冰岭大道前往,嘉庆三年前任将军保宁改由阿林草地委巡查布鲁特边界之领队大臣带领送至喀什噶尔,奏准在案。二十一年改由那林河阿克赛地方交替,二十二年改由那林桥交替,两次奏准亦在案。嗣因海南一路山径崎岖,并无树木可供柴薪,兵丁殊多不便,改由海北行走,较之海南路程虽远至三百余里,但平坦易行,且有树木可供柴薪之用,兵丁炊爨甚便,相沿至今。伊犁协领都克津泰、湍多布,佐领安福等,于程站道里情形素所熟悉,奴才密传该员等详加询问,所禀大略相同,复询以军行有无窒碍、官兵马匹中途有无歇乏更换接济之处,据称卡伦以外,海子南北,全系布鲁特游牧地方,实无可以更换接济之处,每年换防兵丁三百名,裹带三月之粮,由海北行走,较为便捷,惟每年夏秋两季可以出行,九月以后,大雪封山,难以行走等语。查该协领等平日办事明干,曾经奉派喀什噶尔换防差使,于那林往还亲历其境,极为深晰,刻下已届秋深,无庸另行派员前往躧度。奴才窃惟自嘉庆三年以来,换防兵丁改由那林草地至喀什噶尔,业已二十余年,毫无窒碍,但道阻且长,俱系经行外夷地面,又无歇乏更换接济之处,全仗裹带资粮方能妥协,奴才知识短浅,渥受殊恩,膺兹重任,恭译圣谕,善后事宜必须有备无患,谨就查议情形绘图贴说,恭呈御览,仍由五百里复奏,伏希圣鉴训示,谨奏。(50)军机处档折件:德英阿《复奏伊犁至喀什噶尔草地路径由》,道光七年九月十四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档号:058475。
据上,德英阿首先奏报从伊犁大城,经由纳林道到达回疆喀什噶尔,共计四十四站,两千六百八十余里。继而回顾了从嘉庆三年以来,伊犁官兵经由纳林道换防喀什噶尔的使用历史,进而咨询了此前带领官兵经行此路的湍多布等人,了解到该路实无可以更换接济马匹之处,每年换防兵丁必须裹带三月口粮,但九月以后大雪封山便难以通行,这份奏折即为《平定回疆剿擒逆方略》相同内容之完整史源。(51)《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卷五“道光七年八月戊子”条,苗普生主编:《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第9册,第278页。德英阿还就查议情形“绘图贴说”,该“图说”即今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号058381的军机处折档,原图题名“进呈伊犁由那林河草地至喀什噶尔图说”。(52)冯明珠、林天人主编:《笔画千里:院藏古舆图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2008年版,第64—65页。此图最早由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清史满文专家庄吉发先生以黑白缩编附图的形式刊布在其20世纪80年代所著《故宫档案述要》一书中(53)庄吉发:《故宫档案述要》,台北故宫博物院1983年版,图版四八。,随后大陆学者潘志平与笔者曾据此图撰写过有关纳林道的论文。(54)潘志平:《清代新疆的交通和邮传》,《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2期;王启明:《西天山南北通道研究:18世纪中叶—19世纪》,新疆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王启明:《天山廊道:清代天山道路交通与驿传研究》,第12—23页。因奏折与附图分离,致使档案工作者不晓彼此关系,又与编号058528的“喀什噶尔新建城图”牵涉混淆,而误题为“伊犁至喀什噶尔新建城图”。其后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笔画千里:院藏古舆图特展》因循误编为“伊犁至喀什噶尔新建城图,光绪年间”(55)冯明珠、林天人主编:《笔画千里:院藏古舆图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2008年版,第64—65页。,该书解说此图与同书所收《喀什噶尔新建城图》“同为军机处奏折录副中的附图,可惜与折脱离,以致无法确定为何人所上,但以档号以及前后历史推断,应是道光七年回乱以后,清廷为了巩固回疆,整顿驿道,添设了卡伦,也建设了新城”(56)冯明珠、林天人主编:《笔画千里:院藏古舆图特展》,第76页。,实为误导读者。其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出《清宫档案丛谈》再次收录以上“图说”,将原始图名删除,仍拟为“伊犁至喀什噶尔新建城图,光绪年间”,并解说道光七年平定张格尔动乱以后,清廷整顿了驿站,并把“卡伦”解释为“台站的满语音译,清代的边塞要隘”(57)冯明珠:《清宫档案丛谈》,台北故宫博物院2010年版,第87—88页。,足见所出两书均有前后矛盾和错乱之处。而该图实为道光七年九月十四日德英阿所上《复奏伊犁至喀什噶尔草地路径由》所附“图说”无疑,至于卡伦满文为karun,与台站(军台,满文coohai giyamun)之满语绝无关系。以上二书之所以错乱,当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原始档案编纂题名时,与所配图版彼此分离紊乱所致。
清廷收到以上德英阿所上奏折及图说后,指示“现值大雪封山,难以行走,着于明岁春融后,德英阿、容安二人内酌量一人亲往履勘,再行定议”(58)《清宣宗实录》卷一二七“道光七年十月戊寅”条,《清实录》第34册,第1121页。。德英阿接奉谕旨后,十一月奏报纳林道“较之冰岭大路虽属平坦易行,俱经行生熟布鲁特游牧地方,年例换防兵丁三百余名往返程途约计三月,裹带行走,中间实无可以更换歇乏接济之处,从前回疆安静无事,派委领队大臣一员带兵至那林桥交替,其卡伦以外远近生熟各布鲁特习以为常,心无疑惧,素称恭顺,此历来办理之原委也”(59)朱批奏折:道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伊犁将军德英阿《奏为奉旨复奏查勘防兵行走路径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685-052。,即境外藩部稳定与否对换防道路的使用有着重要影响,否则“若自伊犁之格根卡伦带兵履勘,由海北至那林桥一千数百余里,路途窎远,裹带维艰,倘远近生熟布鲁特妄生疑畏,稍有违抗,肇启边端,似非所以仰体圣怀镇抚边陲之意”(60)朱批奏折:道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伊犁将军德英阿《奏为奉旨复奏查勘防兵行走路径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685-052。,所以德英阿为慎重边防起见,建议“拟派熟悉路径之妥干人员轻骑减从,作为年例换防查道,不动声色前往履勘,较为缜密”(61)朱批奏折:道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伊犁将军德英阿《奏为奉旨复奏查勘防兵行走路径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685-052。。道光皇帝接阅奏折后,认为德英阿所言极有道理,尤其“现在张逆潜逃,附近各地方未免人心惶惑,若因履勘道路,带兵远出,骇人闻听,致外夷妄生疑惧,所关匪细”,加之道路中途并无更换歇乏马匹之处,军行实多不便,指示以后改走冰岭道。(62)《清宣宗实录》卷一三一“道光七年十二月辛巳”条,《清实录》第34册,第1175页。似乎纳林道就此弃用,但道光七年十二月长龄等生擒张格尔,八百里红旗捷报(63)《清宣宗实录》卷一三二“道光八年正月癸亥”条,《清实录》第35册,第8页。,使得纳林道的使用再次出现转机。
道光八年(1828)春,伊犁将军德英阿派人查明浩罕伯克在皮斯格克(今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筑城等情形,得知“皮斯格克系布鲁特地方,在那林河迤西,程途窎远,距大路尚有十余站”(64)朱批奏折:道光八年五月初十日,伊犁将军德英阿、伊犁参赞大臣容安《奏为遵旨查明浩罕伯克带人在皮斯格克筑城等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30-0236-002。,且四月间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等差派蓝翎马甲特克伸布访查皮斯格克筑城情形,由那(纳)林一路来到伊犁。德英阿综合各种消息后,奏报“浩罕所筑之城只系土堡,乃在布鲁特游牧境内,去那林每岁换防巡边大路尚有数站”(65)朱批奏折:道光八年五月初十日,伊犁将军德英阿、伊犁参赞大臣容安《奏为遵旨查明浩罕伯克带人在皮斯格克筑城等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30-0236-002。,可见经行纳林道照旧换防具有现实基础。当年四月,张格尔被擒,德英阿遂书写谕文遍行晓示哈萨克、布鲁特等部,仍由纳林巡边路线换防,特派副都统衔业布铿额带领官员十名、兵丁四百五十名,于四月二十六日从伊犁出发,并计划从次年开始,仍照旧更换一半,并计划“将此次遣戍官兵一直送达喀什噶尔,将应换回官兵即交业布铿额带领,趁机巡察布鲁特边界返回”,第二年则照旧送至纳林桥交替。(66)《伊犁将军德英阿等奏伊犁派官兵赴喀什噶尔换防及巡查布鲁特边界折》,道光八年四月二十六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49册,第242页。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接到德英阿换防咨文后,表示“现在夷情俱极敉谧,喀城各营防守官兵亦足以资弹压,似不若仍循旧制在那林桥交替,以免该官兵等长途往返疲累马匹”,并考虑到“去岁张逆未获,恐大兵出卡搜捕,各外夷未免心生畏惧,今首恶既除,复经次番晓谕,并知换防之兵照常行走,均已毫无疑惧”(67)朱批奏折:道光八年六月初二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苏清阿《奏为伊犁换防官兵循旧由那林桥交替及探得卡外安静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697-010。。因而一面咨会伊犁将军,一面派出“英吉沙尔领队大臣那桑阿带领伊犁应行换回官兵,于本月二十二日自喀什噶尔起程,循照旧例迎至那林桥交替”(68)朱批奏折:道光八年六月初二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苏清阿《奏为伊犁换防官兵循旧由那林桥交替及探得卡外安静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697-010。。随后那桑阿从纳林桥带领新来官兵六月初六日来到喀什噶尔,报称布鲁特等人非常安静,且对清朝恭顺有加。(69)《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等奏伊犁驻防喀什噶尔官兵换防片》,道光八年七月初三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49册,第352页。如此,边外游牧安宁为下一年度“照旧更换一半”之换防计划的实施提供了有利的大环境。道光九年(1829)春天,伊犁将军德英阿派出领队大臣带领官兵,于四月十三日从伊犁出发,仍照先前奏定送达纳林桥与喀什噶尔所带应撤官兵交替,趁机巡察边界(70)《伊犁将军德英阿等奏伊犁官兵前往喀什噶尔换防折》,道光九年四月十三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50册,第284页。,随后从喀什噶尔派出之英吉沙尔领队大臣前往纳林桥带领新来满洲、锡伯、索伦换防官兵于六月初六日来到喀什噶尔(71)《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扎隆阿等奏伊犁戍守喀什噶尔官兵换防折》,道光九年六月二十二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50册,第379页。,继而伊犁派出之领队大臣向将军容安汇报了护送换防兵丁及巡查布鲁特之情况(72)《署伊犁将军容安奏伊犁官兵巡查布鲁特边界并赴喀什噶尔换防折》,道光九年七月二十四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50册,第420—422页。。如此,清朝第三次恢复了因张格尔之乱中断两年(道光六、七年)的纳林道的使用,但这次使用多少有些回光返照之感,因为次年将成为清朝利用纳林道的终结之年。
道光十年(1830)春,伊犁将军玉麟等派出领队大臣湍多布于闰四月十八日从伊犁出发,带领官兵前往纳林桥交替换防(73)《伊犁将军玉麟等奏伊犁官兵赴喀什噶尔换防折》,道光十年闰四月二十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51册,第307页。,但湍多布起程后不久,便有哈萨克公阿布拉差人禀告伊犁将军,布鲁特将勾结浩罕聚谋抢劫换防官兵,玉麟遂即密札湍多布留心访察。(74)《清宣宗实录》卷一七“道光十年六月丙午”条,《清实录》第35册,第641—642页。继而玉麟担心湍多布所带官兵过少,便令湍多布停止巡边,后者遂于六月初九日返回伊犁。(75)《伊犁将军玉麟等奏派锡伯营领队大臣湍多布巡查布鲁特边界卡伦折》,道光十年六月初十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51册,第373—374页。当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札隆阿五月十五日接准伊犁将军有关布鲁特汰劣克等会同浩罕抢劫换防兵丁信息后,反映汰劣克并无谋抢情事(76)朱批奏折:道光十年六月初四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札隆阿《奏为本年换兵因伊犁中途撤回喀什噶尔换兵不能久候仍行折回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15-024。,随即飞禀伊犁方面差兵接应换防,但五月十八日湍多布已得令撤回。随后札隆阿不得不传令拆毁已搭建的纳林桥,接应队伍也于六月初三日返回喀什噶尔。稍后六月,伊犁将军玉麟仍坚持汰劣克有奸谋,但札隆阿指驳将军玉麟等“颇涉慌张,揆其用意不过自知撤兵孟浪,欲坐实其事以为卸责之地,而不计及安驭边夷”,并派遣换防锡伯营防御富隆阿带领满洲索伦锡伯兵丁四名,将目击情形前赴伊犁面禀,道光朱批认可所奏。(77)朱批奏折:道光十年六月十四日,喀什噶尔参赞札隆阿、塔斯哈《奏为接阅伊犁撤兵折稿并所陈抚驭布鲁特等各条未便议行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15-011。随后,道光根据伊犁与喀什噶尔双方所奏,要求道光十一年(1831)清军必须照旧行走纳林道,不致显示清兵怯懦。(78)《清宣宗实录》卷一七一“道光十年七月庚午”条,《清实录》第35册,第655页。但事有不巧,道光十年九月,清朝获悉“喀什噶尔有安集延贼匪扑入卡伦,与官兵打仗滋事,帮办大臣塔斯哈追击至明约洛地方,遇伏陷殁,并将带兵策应之副将赖允贵一并被困,势甚危急,叶尔羌亦有不靖情形”(79)《清宣宗实录》卷一七三“道光十年九月戊午”条,《清实录》第35册,第683页。,此即那彦成回疆善后贸易政策导致的浩罕挟持玉素甫入卡作乱事件,虽然很快被平定,但无疑为纳林道的启用制造了障碍。
道光十一年初,将军玉麟奏“喀什噶尔额设伊犁换防官七员、兵五百名,两年一班,于每年夏令更换一半,现又将届派换之时,惟查上年八月因喀什噶尔逆夷滋扰,由伊犁调派各营官兵二千五百余员名前往援剿,今尚在该处屯扎防堵,未经凯撤,伊犁因南路现有军务,差操巡防亦不免多需兵力,兹喀什噶尔换防官兵俱已班满,若循照向例由伊犁派拨更换,是又添一起官兵,来往既兹靡费,亦于本处差防无益”,因此建议“喀什噶尔现有伊犁征兵在彼,莫若即就此项征兵内按照换防定额,由该参赞大臣如数拣留作为新换官兵”(80)朱批奏折:道光十一年二月十六日,伊犁将军玉麟、伊犁参赞大臣布彦泰《奏为筹酌办理应派喀什噶尔换防官兵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24-091。。稍后又经长龄与玉麟共同商议,在伊犁征兵内选留满洲、锡伯、索伦驻防官六员、兵五百名,被批准。(81)朱批奏折:道光十一年九月初九日,钦差大臣长龄、伊犁将军玉麟《奏为遵旨会筹拣留喀什噶尔旧额防兵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24-063。当年底,回疆善后大局已定,长龄等人商议将喀什噶尔班满伊犁马队三百六十二名一并撤回伊犁,另留马队五百名暂时驻防(82)朱批奏折:道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钦差大臣长龄、伊犁将军玉麟《奏为喀什噶尔善后大局已竣酌撤满汉征兵归伍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24-052。,其换防年限“定为二年一班,分作两次更换”(83)朱批奏折附片:道光十二年闰九月初六日,诚瑞《奏为叶尔羌乌什满营官兵请照伊犁换防喀什噶尔满营例办理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37-019。。至道光十二年底,玉麟奏报伊犁驻防喀什噶尔官兵已经“二年有半,较之换防班次转多半年,自应及时更换”,经由冰岭道换防,且“此次换防官兵仍分两班,于十四年更换一半,十五年更换一半,以符旧制”,至于“将来或由冰岭行走或仍由那林更换,届时体察情形奏明办理”(84)朱批奏折:道光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伊犁将军玉麟、参赞大臣常德《奏为喀什噶尔以征留防之伊犁满营官兵拟于明春由冰岭更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37-021。,后经上谕批示明春行走冰岭道换防(85)《清宣宗实录》卷二二七“道光十二年十二月癸丑”条,《清实录》第36册,第392页。。
至道光十四年(1834)初,上谕指示喀什噶尔换防官兵改“由伊犁西南之哈布哈克卡伦,直通乌什贡古鲁克卡伦捷径行走”(86)《清宣宗实录》卷二四九“道光十四年二月己未”条,《清实录》第36册,第762页。,但特依顺保次年奏称这条道路更加艰险难行,既不利于换防,也不足以宣示清朝军威,因而奏请仍照旧章由冰岭道行走(87)朱批奏折:道光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伊犁将军特依顺保《奏为伊犁换防喀什噶尔官兵拟请仍由冰岭行走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4-01-01-0763-061。,最后被允准(88)《清宣宗实录》卷二六四“道光十五年三月丙戌”条,《清实录》第37册,第55—56页。。如此,在经历道光十年伊犁清军纳林道半途折返事件后,清朝虽然一再动议经由纳林道换防喀什噶尔,但道光十五年(1835)从决议层面彻底终结了这种可能性,此后伊犁换防喀什噶尔官兵便回归到乾隆年间由冰岭道前往喀什噶尔的旧制,“寓巡边于换防之中”也就此终结,巡边与换防两项功能从此分道扬镳。
结 语
纳林道从伊犁到达喀什噶尔,其间大部分路段经行中亚布鲁特等游牧之地,且处于清朝所谓的“卡外界内”疆域(89)按:“卡外界内”实为学术界对清朝西北边疆卡伦以外、边界以内领土的一种概括性描述,详见郑峰、张荣:《清朝卡外界内哈萨克身份问题再探讨》,《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如特穆尔图淖尔等地在准噶尔统治时期,先后有喀尔喀台吉巴克苏木、厄鲁特辅国公巴济驻牧其地(90)〔清〕 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记》卷五,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87页。。清朝平定准噶尔后,理所当然继承了这片准噶尔疆域的政治遗产,乾隆皇帝及其臣工对此有着清晰的逻辑认识,如清朝平定伊犁后不久,其边防力量尚未到位,周边布鲁特等常常偷入清朝界内游牧、种地,甚至乾隆二十三年(1758)布鲁特来使奏请“特穆尔图诺尔系伊等旧游牧,恳请赏给”,乾隆明确表示“虽尔等旧游牧,久被准噶尔所侵,岂可仍视为尔土”(91)《清高宗实录》卷五七二“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丁巳”条,《清实录》第1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4页。。又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副都统伊柱带兵巡查特穆尔图诺尔等地,遇见纳林河两岸皆有布鲁特游牧,随行侍卫等“谕以阿巴什、那林、塔拉斯等皆大兵讨平准噶尔所定地界,如敢稍来侵种,定将亩地刨空,牲畜入官,从重治罪”,致使布鲁特等头人惶恐听命而去。(92)《伊犁将军玉麟等奏查勘吹、塔拉斯地址有无浩罕筑城聚众等情折》,道光十年十二月十九日,转引自厉声:《清代新疆巡边制度研究》,马大正等主编:《西域考察与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1页。可知这些地方在清朝官员眼中归属清朝疆域。乾隆及其官员所秉持的这种疆域观念并非仅限于口头政治宣言,还见诸于清朝随后实行的制度化巡查边界行动。(93)厉声:《清代新疆巡边制度研究》,马大正等主编:《西域考察与研究》,第406—413页。除此之外,清朝还派遣专人前往天山南北、中亚等地进行实地测绘,将伊塞克湖及其周边等地纳入《乾隆内府舆图》(即《乾隆十三排图》)八排西四图幅中。(94)亦可见乾隆年间绘制之《新疆地舆总图》伊犁图幅明确将巴尔喀什湖、吹河以东以南纳入清朝新疆版图,世界数字图书馆[2018-12-20],https://www.wdl.org/zh/item/11385/view/1/12/。不同于浩罕等其他中亚部落的归附,清朝将布鲁特与哈萨克的归附视为一种“遂隶版图”的政治归属。(95)〔清〕 傅恒等:《皇清职贡图》,《钦定四库全书荟要》本,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61、63页。清朝对于布鲁特大小头目,“向皆由参赞大臣奏放,给以翎顶,二品至七品有差”(96)〔清〕 王树枬等纂,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图志》卷一六《藩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86页。。如此,纳林道经行之地域理所当然属于清朝的疆域版图,而清军自嘉庆三年开始的经行纳林道的“寓巡边于换防”活动实际上正是清朝对这片西北疆域所拥有的道路通行权或者“路权”的体现,但道光十年后清朝终结纳林道的使用,正是对此前西北疆域“路权”的放弃。这也与同期清朝新的疆域观相呼应,如道光十年发生浩罕挟持玉素甫侵扰南疆事件时,伊犁将军玉麟等曾奏请带领精兵二万,由伊犁出卡,先灭塔什坦伯克部落,然后直下吹、塔拉斯各城,进剿霍罕,道光皇帝直言此计实“乃攻心之计,然可言而不可行”,因为“卡外步步非吾土,处处非吾人”(97)《清宣宗实录》卷一七四“道光十年九月己巳”条,《清实录》第35册,第710页。,实难成事。既然道光皇帝业已认定卡外非清朝之疆域,经行其间之纳林道自然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清朝继续行使纳林道的“路权”也就无从谈起。终至1864年,《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的签订使纳林道这条战略通道及其所经大片疆域划归俄国,并在俄国人的修治下,转而成为继续侵略中国西北边疆的战略坦途(98)1910年前后担任英国《泰晤士报》北京站的澳大利亚人莫理循(Morrison)对这条道路的地位评论道:“从伊犁到喀什噶尔最好走的路临近俄国边境,要绕远,但能行马车。在伊犁经维尔内(今阿拉木图)到那林一线,进入俄属突厥斯坦,再穿越吐尔尕特山口,重新进入中国境内,就可到达喀什噶尔”,参见莫理循著,窦坤编译:《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49页。,其教训不可谓不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