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采访对象
2021-10-18靳锦
靳锦
今年,我断断续续在写一篇关于徐浩峰导演的稿子。也没有什么新闻由头,一部分原因是很久没看到他的作品了,想知道这位作者导演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写一个作者的危险,就是容易陷入与他的競争——“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徐皓峰起床开始写作。”
大部分情况下,这个时间我还没睡,人家都起床写作了。
“徐浩峰精力充沛。‘我觉得他就是个超人,就不睡觉的那种。《师父》的剪辑师何思思说。他们合作期间,徐浩峰上午9点到剪辑室工作,晚上去教课——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何思思经常早上收到徐浩峰夜里两三点发的微信,告诉她昨天剪辑的哪部分需要改动。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徐浩峰说,他昨晚又看了一遍《教父2》,真是精彩。”
人和人在精力上的差距,是不是和物种一样大?
翻看录音整理,里面有一句话:“不要竞争,这是伤人伤己的模式。”好吧。
“‘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这么点事儿。他说。用什么语言、多少句式、怎样的角度去写,那就千差万别,只有追求这个事情的人才知道里边的辛苦。”
这就是“作者”。事儿就那么多,故事怎么写,是一个作者全部生命经验的体现。非虚构稿子的作者性,同理。
之前采访贾樟柯导演,他谈到对时间的兴趣,物理时间积累在个体身上,会发生奇妙的作用。个体的物是人非,个体情感的变化、面貌的变化,是生活的真正滋味和内容。最近几年,我对时间的作用非常感兴趣,时间能让很多事情浮出水面,或者沉淀下去,文字、影像都可以矫饰,但一个人在时间面前是诚实的。
我很早就认识徐浩峰导演,也一直关注他的作品。这次想和他聊聊,在一个相对长的时间内,成为一个作者,究竟意味着什么;要坚持什么、付出什么代价;而即便有了成功的作品,下一次仍然如履薄冰,时代浪潮随意将人翻来覆去,个体还能做什么。后来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导演的功课,任何对自我有要求的人,处境都是类似的。
一个具体的个体,有他家庭、时代和境遇的特殊性,但共同点在于,无论是谁,都得生长出自己的枝蔓,于内在建设和外在淬炼的合力下成为一棵树。只是每个人的养分不同、伤痕不同罢了。
创作者的内心更敏感,也会多虑。
“学电影的学生很容易怵了拍电影这回事,三个天问始终敲打他们:才华够不够?能不能混圈子?有没有钱?”
写稿同理嘛。不够、不能、没有,我在内心大喊。这些也没办法,只能在实践中解决。更难消解的是时代情绪,潮水如何,是我们无法选择的际遇。徐浩峰的老师给他寄语,“别相信灵感,要啃下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一浪一浪中保留自我的完整,已需要很大定力,创作者要从时代中找故事,简直要把一地碎片粘起来。
徐浩峰相信心法即世界,这未必会适合所有人,但无论是不是一个创作者,修炼内功、修炼内心,总归会增强我们抵御风暴的能力。
7月底,我和一位老师长谈,她提到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自杀了,愧疚自己没做点什么。我和老师相识十余年,极少见她这么悲伤。转天,我接到另一位老师的电话,说他学校的一个学生也自杀了,语气愤怒,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当时我在塔尔寺,暴晒,找了个阴影处坐在地上。眼前是许多虔诚祈祷的人,他们的祷词里也会有为他们孩子祝福的话吧。电话里,老师讲述这个学生简短的一生,我想到昨天长谈那位老师引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台词说,“活着,就看得到”。
我理解两位师长的痛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相信时间的力量。但我也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对时间有类似的理解。拍电影、写作,提供一种对生活的认知,可以表达一些东西,然后让另一些人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有人也在面临着,大概也是作者存在的意义之一吧。祝我们都有很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