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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糖

2021-10-18王刚

西部 2021年6期
关键词:水果糖大山车站

王刚

远远地,马午看见马大山站在八一车站的大门外,手捧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胸前挂着一块硬纸板,茫然无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离马大山不远,是车站的门卫室,透过半开半闭的窗子,可以看见几个穿制服的保安的身影。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靠门而站,提着一根电棍,一动不动地盯着马大山。马午猜测,给自己打电话的应该就是这个保安吧?

半小时前,马午坐在苏宁商场的三楼,抱着电脑捣鼓资料。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马午赶紧抓起手机,划开接听键,问对方是谁。对方咳了几声,操着鼻音浓重的普通话说,我看见一个老人,好像迷路了。马午问,老人?有什么特征?对方说,大高个,长瘦脸,穿着黑棉袄,戴着旧毡帽,胸前挂着一块硬纸板,手里捧着水果糖。马午打断对方的话,问,在哪里?对方说,八一车站。马午大声说,大哥,拜托你看住他,我马上就到。

马午走过去,叫了一声“爹”。马大山看了看马午,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是谁?马午心头一震,伸手扶住马大山的肩膀,颤声说,爹,我是马午。马大山瞪大沙漠色的眼睛,嘟囔说,马午是谁?马午说,爹,马午是你的儿子啊。马大山拍拍脑门,我的儿子?不对,不对,我的儿子叫小午。马午说,爹,我就是小午。马大山把水果糖举起来,大声说,小午,水果糖,给你,全给你。

马午挡开他的手,说,爹,你出来干吗?叫你不要出来,你就是不听。马大山说,天冷了,要下雪了。马午皱了皱眉头,爹,你胡说什么?马大山仰脸看看天空,自顾自地说,该杀猪了,该砍香樟树了,该熏火腿了。

马午悚然一惊,明白了马大山的意思。每年杀年猪,不管风多冷雪多大,父母总要上山砍香樟树,用来熏制腊肉。记忆中,柴火烧得旺旺的,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火堆上方挂着一块块猪肉,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父母坐在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母亲魏小萍缠着头巾,系着围裙,脸上挂着微笑。马大山则叼着旱烟袋,端着半碗白酒,满足地看着冒油的肉块。唉,父亲还活在多年前的时光里。真没想到,曾经如狼似虎的父亲,竟然会老成这副样子,背驼了,腰弯了,胡子白了,头发几乎掉光了,连记性也坏掉了。

马午推了推马大山,叫他赶紧走。马大山剥开一颗水果糖,递给他说,小午,吃。马午推开他的手,低声呵斥,爹,回家。马大山看了看车站大门,问,你妈呢?你妈哪儿去了?马午说,别闹了,走吧。马大山说,你妈呢?她不见了。马午看了一眼保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马大山脸色茫然,看着马午说,这老婆子,叫我跟她上山砍香樟树,结果呢,我刚一转身,她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马午说,爹,走吧。马大山问,这是什么地方?马午说,八一车站。马大山点点头,八一车站?我知道。马午说,爹,你记性真好。马大山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店面,孩子般笑起来:我记起来了,那里可以买水果糖。马午看了一眼,店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一行篆体字:八一零售店。

那个身材魁梧的保安走过来,朝马午招了招手。马午轻声说,大哥,是你打的电话吗?保安说,是的。马午抓住保安的手,连声道谢。保安看了看马大山,操着鼻音浓重的普通话说,你父亲?马午点点头。保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知道不,他这里有问题。马午低声说,是啊,他记性不太好。保安说,近一段时间,他天天站在车站门口,盯着过往的行人车辆发呆。马午惊讶地说,不会吧?有这种事?保安说,他一般中午过来,捧着一把水果糖,在车站门口转来转去。马午给保安发了一支烟,说,大哥,我真不知道这事。保安说,今天与往日不太一样,他好像迷路了,一直绕着电线杆转圈圈。马午说,大哥,谢谢你了。保安说,兄弟,多抽点时间陪陪老人吧。

路灯渐次亮起,行道树哆哆嗦嗦站在风中,不时抖落几片叶子。街上行人稀少,一律拉紧大衣,竖起衣领,戴着口罩,裹着围巾,缩着脖子走在清冷的灯下。马大山跟在马午身后,仿佛小了一圈,像风中飘忽的纸片人。

马午忽然感到害怕,担心灯光会把父亲化为乌有。

大学毕业后,马午参加过几次公务员考试,均以失败告终。马大山的意思是,马午最好什么也别干,安心待在家里,一门心思备考,直到考上为止。在马大山看来,公务员有地位,有面子,收入稳定,旱涝保收,是最好的选择。马午不以为然,认为公务员有面子没里子,吃不饱饿不死,飞不高跑不远,跟笼中鸟没什么两样。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铁饭碗不放,有意思吗?

马大山想让马午回花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让马午与村主任的女儿花花处对象。马大山认为村主任好歹也算一方诸侯,攀上这样一层关系,干点啥要方便得多。比如说吧,村主任让马大山写申请,上报审批了一块宅基地。他的意思是马午跟花花结婚后,可以在宅基地修洋楼。马午却不知好歹,死活不干。花花个子高大,脸如满月,肤色如煤炭,看人时眼睛不会拐弯。为了让皮肤变白,她天天窝在家中,不与太阳打照面。不仅如此,她还买了各种美白化妆品,刷漆一样往脸上涂。黑脸刷了白粉,如同黑土地上落了一层雪,看上去惨烈无比。马午撂下一句狠话,宁愿打光棍,也不会与花花有半毛钱的关系。

马午与马大山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离开花嘎。回到水城,他四处投简历,广撒渔网,处处碰壁,身心俱疲,折腾来折騰去,终于收到来自苏宁的面试通知。马大山追到水城,叫马午辞掉工作,跟他一起回花嘎。马午不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马大山认清形势,不要钻牛角尖。马大山想不通,事事听他摆布的马午,怎么忽然变成了倔牛?马大山说不过马午,只得拿出老子的威风,叫他马上滚回去,否则断绝父子关系。马午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怒气冲冲地对马大山说,断就断,谁怕谁?马大山以手指天,又用手划地,怒吼道,断就断,谁不断谁他妈是孙子。

马午一头扎进苏宁,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如果不是马大山步步紧逼,他或许只把苏宁作为一个过渡,将来还会考公务员。马大山毕竟是他的爹,既然爹希望他考公务员,为马家光宗耀祖,他满足他就是。可现在,马大山把话说绝了,他已经毫无退路,只得憋着劲走下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不想让母亲魏小萍两头受气。马大山经常拿魏小萍当出气筒,动不动就对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魏小萍性格软弱,只会默默忍受,偷偷流泪。马午下定决心,尽快混出名堂,把母亲接进城里。

马午表现突出,很快被任命为苏宁分店的副店长,工资也提高了不少。他打听了一下,自己的收入比一般公务员要高许多。他不禁冒出一个念头,要是马大山知道这个情况,还会逼他考公务员吗?还会让他娶村主任的女儿花花吗?

马午把钱攒起来,按揭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只有九十多平方米,好歹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搬进新房那一天,他给魏小萍打电话,让她过来看看。魏小萍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爹呢?可以让他一起过来吗?马午愣了一下,低声说,随便。魏小萍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掐断电话,马午握着手机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母亲没说出来的话,不外乎是希望他低个头请马大山一起进城。可叹的是,他与马大山针尖对麦芒,实在开不了口。

魏小萍每次来水城,马午总要去八一车站接她。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诸如土鸡蛋、红薯、芋头、竹笋等。当然,一定有马午最喜欢的腊肉,装在塑料袋里,已经用火烧过,只需用开水洗净,就可以下锅煎炒。腊肉是用香樟树柴火熏制的,香味扑鼻,深入五脏六腑。马午知道,离家十多里远的吴王山才有香樟树,一路上有沟有坎,来回一次不容易。为了熏制腊肉,母亲得吃多少苦?想起矮小的母亲佝偻着背影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肩膀上扛着死沉死沉的香樟木,马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魏小萍每次来水城,马午会抽出时间陪她走走逛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魏小萍不止一次对他说,要是带上你爹一起转转,他该多么高兴啊。马午装聋作哑,死活不接母亲的话。每次逛街,魏小萍总要买上两大袋水果糖。马午觉得奇怪,家里又没小孩,买水果糖干什么?魏小萍不说,马午也懒得问。

魏小萍每次离开水城,马午总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把她送进八一车站。每次他让母亲带回去的那些东西中,总会有几瓶马大山最喜欢喝的酒。

从车站到天羿小区,有十多里路程。马午本想打的,却遭到马大山的强烈反对。马大山叫他不要乱花钱,他把钱攒起来,赶紧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马午觉得可笑,把打的与娶媳妇联系起来,这不是扯淡吗?

马大山的话,马午可以听,也可以不听。马大山老了,连脑子也坏掉了,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马午要干啥就干啥,他根本无法阻拦;就像多年前一样,马大山要干啥就干啥,马午也毫无办法。马午不想走了,他觉得累,一种深入骨髓的累。他停下脚步,举起手臂,打算拦一辆车。马大山抓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看着他,嘴唇不停地哆嗦。马午本不想理他,但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的泪光,心里软了一下,低声说,行了,怕你了,走吧。

路灯像一颗颗小月亮,散发出橘黄色的柔和光芒。马午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马大山。马大山真是越来越矮了,像一个害怕迷路的孩子。马午看着缩手缩脚的马大山,莫名的疲劳感又从身体深处冒出来,迅速蔓延全身。累,真累,怎一个累字了得?双腿灌了铅,身体灌了铅,腦袋也灌了铅。自从把马大山接到身边,他的世界就成了一团乱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一分为二:一个上班,另一个照看马大山。直到这时,他才后悔当初没听母亲的话,早点找个媳妇。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上的事情,谁能掐得准算得清呢?许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魏小萍往返于水城与花嘎之间,一头连着马大山,一头连着自己。谁能想到突然有一天,魏小萍会像一根线,无声无息地断了呢。

一年前的那个傍晚,马午坐在办公室赶材料。手机铃声响起来,看了一眼,是魏小萍的号码。他划开手机,喊了一声“妈”,却听到了几声嘶哑的咳嗽。他一怔,随即醒悟到对方是谁,冷冷地问,有什么事?马大山说,你妈不行了。马午一愣,什么意思?说明白点。马大山吼道,你妈不行了,赶紧回来。

马午连夜赶回花嘎。当他急匆匆闯进家门,看见了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魏小萍躺在床上,脑袋上有一块青紫的肿块,眼睛紧闭,脸色蜡黄,一动不动,呼吸微弱。马大山坐在床边,神色淡然,眼神宁静,好像与床上濒死之人毫无关系。他看上去老了许多,脊背弯曲如弓,胡子乱如杂草。见到马午,他的嘴巴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马午瞪了他一眼,问,怎么回事?我妈怎么了?

马大山茫然地看着他,小声说,天冷了,要下雪了。

少废话,你给我说清楚,我妈怎么了?

马大山点点头,叹息说,杀猪了,砍树了,熏火腿了。

马午剜了他一眼,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妈,你醒醒。

马大山忽然站起身,嘟囔着走到柜子边,弯腰拉开抽屉,拽出一袋水果糖。他抓出一把糖,走到马午的面前,看着他问,小午呢?你是小午吗?马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睬。马大山把水果糖递给他,嚅动着嘴唇说,小午,给你,全给你。马午一抬手,水果糖掉落在地上。马大山赶紧弯下腰,捡起糖果,剥开一颗,递给马午说,糖,水果糖。马午哼了一声,吃吃吃,就知道吃。

外面风声呜咽,一片漆黑。屋顶灯泡晃动,投下苍白的灯光,落在魏小萍的脸上。马午半跪床前,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任由泪水滴答滴答掉落。魏小萍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马午说,小午,你回来了。马午应了一声,赶紧擦掉眼泪,叫她不用担心,他马上送她进城,请最好的医生,接受最好的治疗。魏小萍摇了摇头,对马大山说,你先出去,我与小午说几句话。马大山撑起身子,低垂头颅,慢吞吞地走出门外。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身躯,马午仿佛听见了一种嘎吱嘎吱破碎的声响。

马午坐在床头,握住魏小萍枯瘦的手,看着她干核桃一样的脸。魏小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声说,小午,不要恨你爹,他的脑壳有病。马午说,妈,你别乱想。魏小萍做了一个不容抗拒的动作,沉声说,我走后,你要好好对他。马午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了点头。魏小萍又说,答应妈一件事,找个媳妇,生个胖小子。马午只能机械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小萍叹息说,唉,我是没福气见孙子了。马午鼻头一酸,哽咽着说,妈,你别乱说。

魏小萍抽出手,缓缓举起来,轻轻抚摸马午的脸。眨眼间,她似乎恢复了活力,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笑吟吟地看着马午。

马午惊愕地看着精神焕发的母亲,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正在逼近。他赶紧伸出手,想要抓住脱壳而出的母亲,额上的那只手却软软地掉了下来。

人们不止一次问马大山,魏小萍好端端的,怎么说没了就没了?马大山身体颤抖,嘴唇嚅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这也是马午最想问的。他想不通,打死也想不通,母亲怎么会猝然离世。办了丧事,马午将马大山堵在屋里,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大山神色张皇,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马午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他就浑身颤抖,像惊恐不安的老鼠。

回城那天,马大山提着包裹,紧紧跟在马午的后面。马午走一步,他走一步;马午停下来,他也停下来。那神态,那模样,就像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马午故意停下脚步,让他走在前面。马大山神色慌张,不停地往后退。马午故意加快脚步,与他拉开距离,马大山也加快脚步,吭哧吭哧追上他。马午叹了口气,真想一脚将他踢开,任他自生自灭。相比之下,他宁愿他还是以前的那个马大山,精力充沛,脾气暴躁,声音如雷,喜欢喝酒,到处乱逛,一刻也闲不下来。不得不感叹,时间是一个奇怪的魔术师,硬生生把马大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中巴抵达水城,已是傍晚时分。下了车,马大山四下打量,几次三番询问马午,这地方是八一车站?马午说,是的。马大山说,你妈说过,她每次来水城,是在八一车站下车,每次回花嘎,也是在八一车站上车。马午不耐烦,催他快走。马大山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只要从这里上车,就能回到花嘎。马午懒得废话,大步走在前面。马大山嘟囔着,缩着脖子跟在后面。走出车站大门,马大山停住脚步,盯着大门上那四个熠熠生辉的大字:八一车站。

马午停住脚步,问他看什么,怎么还不走?马大山应了一声,跟着马午继续往前走。马午走了好远,忽然感觉后面没了人。回头一看,只见马大山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店面前,掏出一张票子递给店主。店主接过票子,抓起一把水果糖放进他的手里。店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一行篆体字:八一零售店。

马午走过去,瞪了他一眼,大声说,干什么?还不走?马大山的眼睛忽然闪出晶亮的光芒,将水果糖塞给他,说,小午,吃糖吃糖,全是你的。马午一抬胳膊,水果糖撒落在地上。马大山慌忙蹲下身,追赶活蹦乱跳的水果糖。马午训斥说,干什么?走,快走。马大山不听,把水果糖一颗一颗捡起来,一颗一颗扒拉着。马午说,你到底想怎样?一大把年纪了,好意思吗?马大山看了看他,眼神黯淡下去,嘟囔说,没有糖,小午会哭的。

那时候,马午虽觉得马大山不太正常,但并没有在意。人上了年纪,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奇怪的。上班的时候,他嘱咐马大山别乱跑,家里有吃的有喝的,想怎样就怎样。最初几天,马大山还算守规矩,没惹出乱子。好景不长,马大山越来越讨厌待在屋里,动不动就往外跑。他的记性时好时坏,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晚上,马午完成手里的活,打的返回小区。下车后,准备找家馆子,要个炒饭或炒粉,随便对付一口。小区门口左拐一百米处有家小饭馆,做的青椒肉丝盖饭不错。马午走到饭馆门前,却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绕着行道树转来转去。走过去一看,竟然是马大山。看样子,他已经转了不少时间了,脸上全是汗水。马午大声呵斥,问他会不会听人话。马大山怯生生地说,我找你妈。马午一惊,说,我妈?马大山打着哆嗦说,你妈不见了,我要回花嘎找她。马午说,回花嘎?马大山说,对,我要去八一车站。

没过几天,马大山的毛病又犯了。一个夜晚,马午打开家门,哪里还有马大山的影子。拨打他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循声望去,手机躺在沙发上,发出绿莹莹的亮光。马午直奔门卫室,请保安调看监控。监控录像显示,马大山是在中午一点三十五分出的小区,穿着黑衣,戴着毡帽,捧着一把水果糖。看着马大山步履蹒跚地走出大门,马午忽然一拍脑袋,打的直奔八一车站。果然不出所料,马大山捧着一把水果糖,孤零零地站在電线杆下,目光空洞地看着八一车站。

医生告诉马午,马大山的脑子坏掉了,患了老年痴呆症。今后的日子里,他的记忆会一点点消亡,直至全部丢失。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换句话说,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什么人也不认识,包括他的儿子,包括他自己。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将会彻底消亡,成为一张白纸。

马午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上班,要么照顾马大山,两者不可兼得。本想找个保姆,但实在付不起工钱。若不去上班,房贷怎么办?吃喝拉撒怎么办?思来想去,他找了一张硬纸板,写上电话号码,挂在马大山的胸前。

纸板上还写了一句话:见到这位老人,请给我打电话,非常感谢。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马午走进厨房,给茶壶灌水,提到煤气灶上。水开后,他弯腰打开壁柜,拿出几桶方便面。猛一回头,看见马大山杵在面前,吓了一跳。马大山一把抓过方便面,说,这东西没搞头。马午说,懒得做饭,将就对付一口吧。马大山说,怎么能将就?你去洗澡,我来做饭。马午说,你做饭?马大山说,是啊,你忘记了?我可是村里的大厨,谁家有红白喜事,什么时候能少了我?马午惊讶极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马大山又复活了?

马大山撸起袖子,淘米做饭,动作干净利落。马午狐疑地看了看他,转身走出了厨房。行,他既然要做,就让他试试吧。隔着门板,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恍若锣鼓齐鸣,气壮山河。多年前,马大山给村里人当厨师,也是这种铿锵有力的声响。在马午的记忆中,小小的他站在旁边,看着马大山光着膀子,站在火光熊熊的炉子旁,舞动铁锅,挥动铲子,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大将军炒了菜,会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他的嘴巴。那肉真香啊,他半天舍不得嚼一下。

马午冲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神清气爽地走出卫生间。灯光下,马大山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腊肉。桌上已经摆了几盘菜,有西红柿炒鸡蛋、麻婆豆腐、肉末茄子、霉豆腐拌折耳根,还有一大碗水煮白菜。马午吃惊地看着马大山,只见他笑容满面,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不由一震,难道那个牛哄哄的马大山又回来了?

马大山招呼马午坐下,给他夹了一块腊肉,叫他尝尝。马午吃了一口,不住地点头说,好吃,真好吃。马大山又给他夹了几块,说,多吃点。马午说,爹,你也吃。马大山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说,小午,陪爹喝点?马午摇头说,不行,医生说你不能喝酒。马大山说,医生喜欢吓唬人,别听他们胡说。马午说,不行,身体要紧。马大山央求说,小午,爹好几年没喝酒了,就让我喝一次吧。马午想了想,举起一个手指头说,行,就一杯。马大山举起三个手指头说,三杯,就三杯。马午举起两个手指头说,两杯,再也不能多了。

几口酒下肚,马大山额头发亮,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手舞足蹈,声如洪钟,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陈年旧事。比如,他提到了马午的爷爷,说他死于大脖子病;提到了马午的奶奶,说她肚子里长了个拳头大小的肉包;提起了马午的母亲魏小萍,说她当年可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追求她的小伙子有一个排……说着说着,马大山话锋一转,谈起了一件与水果糖有关的往事。

那一年马午六岁,嘴巴特别馋。有一次,村主任(那时还不是村主任)的女儿花花举着几颗水果糖,在马午面前晃来晃去。马午冲上去,把花花撞翻在地,抢走了她的水果糖。村主任很生气,提起一根马鞭,怒冲冲打上门来。马大山二话不说,一把夺过马鞭,将马午摁倒在地,狠狠揍了一顿。村主任走后,马大山掀开马午的衣服,看见他背脊上爬满青紫色的鞭痕,这才后悔下手重了。马午气性大,成天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马大山为了哄他开心,特地给他做了把木枪,但他看都不看一眼;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闻也不闻。马大山知道,马午恨上他了。他冷静后仔细想想,这其实不怪马午。小孩子嘛,谁的嘴不馋?家里实在太穷,马午打从娘胎里生下来,还没吃过几次糖。这样一想,马大山难过了,做出一个决定,要给马午买一袋水果糖,让他好好吃个够。

花花的水果糖很不一般,是从城里带回来的。乡场上虽然有水果糖,但种类比较单一,包装粗糙无比,质量也较为低劣,跟花花的水果糖不是一个档次。恰好这时村里有人办喜酒,主人家请马大山当厨子,让他跟着跑一趟水城,帮忙选购食材。回村的时候,他抽时间跑进站旁边的八一零售店,找到了花花吃的那种水果糖,当即买了一袋。那天晚上,弯月如钩,月光如水。马大山敞开衣裳,提着水果糖,踩着银白的月光走进家门。魏小萍坐在煤油灯下,拿着一把扇子,正在不停地给马午扇风。马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头紧锁。马大山在床头坐下,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放到他的嘴边。马午陡然睁开眼睛,叫了声“爹”,张口咬住了水果糖。

马午没有想到,马大山的记忆竟然如此清晰,讲述如此流畅。听了父亲的话,他依稀回忆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他记得,水果糖入口即化,酸酸甜甜的,真是太好吃了。父亲买回来的那袋水果糖,陪伴了他一个美好的夏天。从那以后,父亲每次外出回来,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水果糖,拍在他的手里。那些有水果糖陪伴的日子,成了马午最美好的节日,让他骄傲了好多年。

灯光下,马大山的眼睛很亮。他把手伸进兜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摊在马午的面前,说,小午,给你。马午愣了一会儿,抓起一颗,剥开糖纸,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糖果像晶莹剔透的宝石,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小午,吃啊,快吃啊。马大山催促说。

马午笑了笑,把水果糖放进嘴里。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电流般传遍全身,让他战栗不已。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从某个深远的地方飘来,让人欲哭无泪。他用舌头舔着糖果,一句话脱口而出,爹,我妈是怎么走的?

怎么走的?马大山灌了口酒说,你妈叫你找媳妇,生孩子。

爹,我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了?

走了?走了?马大山的嘴唇开始发抖。

爹,你说啊。马午扬起脸,一动不动地盯着马大山。

马大山茫然地看着他,小声说,天冷了,要下雪了。

爹,你倒是说啊!

马大山仰起脸,叹息说,杀猪了,砍树了,熏火腿了。

迷糊中,马午走进了一个雪天。

大雪纷纷扬扬,如滿天鹅毛。马午提着背包,沿着堆满积雪的小路,穿过密不透风的雪花,走到了白雪覆盖的老屋前。吹一口气,门无声打开,走进去,角落有一堆柴火,上方挂着几只猪腿。魏小萍坐在矮凳上,俯下身子,嘟着嘴巴,不停地吹火。马大山靠墙而坐,提着酒瓶,跷着二郎腿,仰头看着冒油的猪腿。芳香扑面而来,马午知道,那是香樟木的味道。他放下背包,走到火堆边,对魏小萍说,妈,我饿。魏小萍直起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马大山也放下酒碗,瞪着眼看他。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变矮了,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比坐着的父母还要矮。马午又说,妈,我饿了。马大山大吼,儿子饿了,快去做饭。魏小萍笑了笑,忽然飘起来,像一根羽毛。眨眼间,马大山也飘了起来,连屋子也呻吟呜咽,像云朵飞起。忽然,魏小萍不见了,马大山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马午独自站在广袤的空地上,满世界大雪飘落,风声呼啸而过。

马午一下子醒了,不知是吓醒的,还是被尿憋醒的。脑袋疼痛欲裂,仿佛戴了紧箍咒。腹部胀痛,稍微动一动,咣当作响。马午抓过棉衣,裹在身上,战战兢兢下床,抖索着拉开门,朝卫生间摸去。

完事后,马午返回卧室,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想了想,没想清楚,心里很不安,索性拉开灯,再次朝卫生间走去。经过马大山的卧室时,他陡然停住脚步。门是开着的,像个龇牙咧嘴的山洞。他愣了一下,赶紧走进去,啪嗒按下开关。亮堂堂的灯光下,床上空空如也。

马午把屋里屋外全找遍了,也没见到马大山的影子。他弯腰靠在墙上,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这么晚了,马大山哪儿去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难道他钻了地洞或长翅膀飞走了?马午想了想,忽然敲了脑袋一下,急匆匆跑出家门。

大街空无一人,无遮无拦地躺在朦胧的灯影之中。风到处乱窜,呜呜怪叫,像人在哭。马午边走边看,希望能逮上一辆的士。他很快失望了,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寒冷的夜晚,马午踩着风赶往八一车站,像一片随风奔跑的树叶。

远远地,看见车站门上忽明忽暗的四个大字:八一车站。门卫室紧闭,看不见一辆车出进,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离车站大门不远,站着那根马大山曾经靠过的电线杆,举着一个月亮似的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辉。

马午走到电线杆边,看见地上有一颗水果糖,闪耀着孤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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