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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费洛蒙

2021-10-18贾煜

西部 2021年6期
关键词:密友船长火星

贾煜

夜空中,繁星闪烁。最亮的那颗,正往东方落下,是火卫一福波斯;比它稍小而暗的星,是火卫二戴莫斯;更暗一点的,是地球。

星光洒不到地面,港口只留了一盏灯,刚刮过的沙尘暴在棚顶掀起一层蒙蒙雾气,每个角落都鬼影幢幢的。

江灿躲在一个角落里,焦虑地搓着双手。每隔几秒,他就飞快地瞄一眼手背上贴附的透明手机。约定时间已过,他决定再等十分钟。他听说,那批不雅照流传出来后,火星七个区都被彻查了几遍,各个港口也加强了安检,官方宣称有疑似违禁品的东西被带入火星,引起了社会不稳定。

此刻,江灿手里攥着的就是那个东西。出于一次偶然,他开始走私。起初,他只在地球的禁区私卖,那东西在小范围内一传十十传百,居然就成了热销产品。后来,他走私到火星,没想到火星上的市场更大,不久就搞得满城风雨。

一个人影从另一个角落冒出来。江灿朝后退了几步,躲进更深的阴影里,等着对方到了跟前,便向他伸出了右手。客户默契地和他握了握手,顺利接过盒子,迅速揣进兜里。与此同时,他听见透明手机清脆地响了一声,货款到账。

接头时间没超过十秒钟,两人完成交易,迅疾散去。

江灿沿着墙根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港口拐上大道才松了口气。客户执意要在港口交易,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他在这里多站一秒钟,都感到生命岌岌可危。

一支巡逻队从前方路口走过来,他凝神屏气,靠在旁边的灯柱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巡逻队在他面前停下。领队的人声色俱厉:“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我等人。”他满脸谀笑。

“等人?”领队的人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几个巡逻队员立即把他围起来,用搜查仪把他浑身扫了个遍,从他身上搜出两张身份卡。

领队的人先看了看他的公民身份卡,再看了看另一张,道:“哟,你还是船长?”

“是啊,明天我的捕获船就要出发了,这次要去捕获一颗矿产丰富的小行星,人手不够,这不就临时招新船员,约来见个面,可等了半天那小子还没来。”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接过领队的人递回的两张卡。实际上,这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货真价实的卡。他越说越生气:“这家伙真不守时,不要也罢,走了!”他甩甩手,转身就要走。

“站住!”领队的人呵斥,从头打量他,“你一个船长,怎么亲自来这里约见?”

“说来话长啊!”江灿开始诉苦,“这年头哪行竞争不激烈?捕获小行星看上去风光,其实酬劳并不多,又长期在太空漂泊,安全隐患大,没几人愿意来干这个。船员和矿工走了一个又一个,留不住人啊!为了省点中介费,我只能亲自来。”他长长叹口气,故意拖延时间,想着怎样把故事编下去,“至于为什么这么晚在这里约见,就得从这个新船员的身世说起……”

“好了,好了。”领队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却不肯放他走。

江灿注意到街对面有个人,像一直在关注他们。他怕夜长梦多,干脆赌上一把,就指着那人说:“来了,就是他,对面那个。我得过去了。”

领队的人往后瞄了一眼,才示意队员放他走。

江灿走向那人时,有点后悔这个莽撞的举动。万一走到半路那人跑了,他不就不打自招了吗?万一那人没跑,他又怎么和一个陌生人攀谈?他没有半点把握保证那人能配合他演戏。他知道巡逻队还在远处观察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嗨,小伙子。”远远地,他就主动招呼那人。对方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像在刻意等他。

“小伙子,我……”江灿绞尽脑汁想搭讪的话,走近一看,语气一变,“怎么是你?”

“船长。”那人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不是告诉过你不可能吗?”江灿压低声音。面前的这个女孩已经找过他几次了。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钱给你。”女孩哀求道,“求你帮我一次。”

“我再说一遍!第一,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不缺钱;第二,我的船是捕获船,不是偷渡船;第三,女性不能上捕获船,这是继承了地球的传统——女性不能进矿洞坑道,不吉利!”

“如果你不缺钱,为什么要走私?”女孩的声音转而尖锐,“我一直跟着你,全都看见了。”

“你……你……”江灿有些慌乱,“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去地球,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乘偷渡船,只能找你。听说你是个好心人,帮助过很多人,求你也帮我一次吧!我可以在船上干活,干什么都行……”

“好心人?”江灿冷笑,“要是我不答应呢?”

女孩朝巡逻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们还没走远……你刚才的交易我都拍下来了,如果你不答应,我可以随时检举你。”

“哈哈,好样的!”他刚才的直觉没有错,的确有“鬼影”跟着自己。他咬着牙:“你竟然敢威胁我!”

“我也没其他办法,船长,你就当顺路捡个乘客吧。我保证,一到地球就消失,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你的性别就是个麻烦!”

“我可以像现在这样女扮男装!”女孩微张双臂,就地转了个圈,“你刚才不就把我看成男人了嘛。”

江灿盯着她脏兮兮的脸,内心已是波浪滔天。按他以前的脾性,这大半夜的面对一个弱女子,他非得来个毁尸灭迹不可,但现在他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能再使那些手段。

“好吧,我答应你。”衡量再三,他松了口,“明天中午一点,港口三号台见。别露出马脚!”

“记住了,船长。”女孩伸出手,“我把钱转给你。”

他警觉地把手背到身后:“不用了,你走吧!”

“谢谢你!”女孩绽笑,露出一口与肤色反差极大的白牙。她蹦跳着跑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兰桃吉,船长。”女孩转过身回答,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合成生物學家从干燥的样品中提取了微量的DNA碎片,小心谨慎地放入测序仪。在等待读取序列信息时,他把那套衣物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时隔多年,衣物上依然保留着女主人的气味。除了久放后的陈旧味道,它主要以C8—C12脂肪族醛类的气味为主,携带着人工合成的几种香气。他想象着衣物的女主人优雅地喷着香水,铃兰、金合欢、石习柏和仙客来的混合花香在她身上跳跃。

“滴——”测序仪发出检测完毕的声音。他回过神,把碎片的基因序列信息抽出,放在SQS基因模板上做对比。那是一种倍半萜烯合成酶的基因模板,他需要把碎片基因照此修复,重建它的DNA,获得另一个崭新而完整的SQS基因。如果仅仅是复活碎片原本的生命形态,他已是轻车熟路,完全不用紧张,但这次,他还要在重建的DNA中加入一种元素——这套女人衣物的气味分子,这就有点考验手艺了。

他嗅觉灵敏,异于常人,即使是面对多种混合气体,也能精准地分辨各种味道,用科技手段将它们分别提取,再用气味存储器长久保存。他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在失去嗅觉后做了嗅觉植入手术才变成这样:他的大脑嗅觉功能在失效多年后被“激活”,意外达到了最高水平,可以解读四百种嗅觉信息——普通人只能解读几十种,其他做过同类手术的病人最多也只能解读一百余种。他偶然得到的“特异功能”,无疑有益于他的科研工作,他逐渐将重心转移到了对生物气味的研究上。

修复好基因碎片后,他将气味分子捆绑在重建的序列上,通过DNA打印机将它转换成真实的DNA分子,就得到了独一无二的SQS基因。然后,他把合成的基因插入一个新的活体宿主中,准确地说,是把它嵌合到了宿主酵母的染色体上,准备进一步培养。剩下的,他就只需等待。他不知道这次等待的时间会有多长,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SQS基因中的遗传信息指导酵母合成芳香化合物,有足够的信心确定能闻到从未有过的香味分子的气息。

黑夜渐褪,晨光微曦。略偏蓝色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奥林帕斯山脉在稀薄大气中露出清晰的剪影。

江灿来到船头的驾驶室,让驾驶员启动设备,准备起航。船员和矿工陆续就位,他的得力副手施大钏对他打了个手势,他一声令下,舱门开始缓缓合闭。

突然,一个身影在站台出现,匆匆朝舱门奔来。感应到异物的舱门自动停止,有人及时拦住了那身影。江灿从监控器里认出了兰桃吉,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赶来,不禁暗骂了一句。

“是新来的后勤工,让她进来。”江灿对着通讯器说。

江灿来到舱门口,让其他人各就各位。

“你还挺机灵。”他冷讽道,盯着兰桃吉,眼里燃着火。她穿了一身破旧的男士套装,黑色宽松上衣,深蓝色背带裤,戴一顶鸭舌帽,把女性特征遮掩得严严实实。

“不是我机灵,是你说谎都说得没诚意。谁都知道捕获船是清晨出发。”兰桃吉狡黠一笑,“船长,你可别再骗我,否则……”

“行!”江灿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我给你说清楚,你先跟着我们干活,捕获了小行星,运送到月球中转站安检后,再去往地球,这需要耗费大半年的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船长。”兰桃吉毕恭毕敬地答。

“但愿你不会后悔。”江灿瞪了她一眼,对着通讯器喊,“施大钏,到舱门来一下,带新来的……新来的阿吉去后勤舱。”

捕获船驶入浩渺太空,像一只小飞虫闯入广袤的旷野。江灿望向那深邃的黑暗,想象着船行驶在高密度的暗物质“海洋”中,当它绕着火星开始加速,就如顺着或者逆着细腻的暗物质“洋流”在航行。在这片“海洋”里,看不见其他船只,也看不见其他生命,唯有巨大的火星与它周围的卫星、行星做伴,将他们连同捕获船本身变成了一颗孤寂的星。

每次远航,为了撇开隐隐的不适,江灿都故意让自己忙碌起来,事必躬亲。就像现在,他坐在施大钏的座位上,盯着操控台上跳动的数据,思考着捕捉小行星的问题。

“船长,你不用这么紧张,离小行星还远着呢。”施大钏走到他身旁,指着刻度上的数据说,“简单向你汇报一下:这次要捕捉的小行星距离戴莫斯约12000千米,大小为9.5千米×5.8千米×4.4千米,质量估计0.38×10^14千克。根据勘探报告,它含有大量石英,是不可多得的太空大棚的原材料。”

江灿若有所思地点头。

施大钏瞅了瞅他:“昨晚又失眠了吧?要不去休息?这里我看着。”

江灿佩服施大钏的洞察力,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昨晚的确没睡好,和兰桃吉分开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被她偷拍的事,心神不宁。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他听从了施大钏的建议,去休息室躺下。

他把手伸进枕芯,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看了看。那些东西都安静地躺着,毫无异样。他把盒子放回原处,闭上了眼。这些东西只有天天枕着才能放心睡着。它们带给他的利润,在这整艘船捕获矿物的利润之上,但他不仅仅是为了钱,更觉得在做一件好事。这个世界需要爱,他常常想,我是在帮人们寻找爱。

尖锐的铃声惊醒了噩梦中的江灿。他来不及穿鞋,一个翻身冲向驾驶室。

“怎么了?”他看见捕获船八只细长的抓手已经攀在了正前方的小行星上。

“刚刚抓住小行星,准备让船体靠近,小行星却突然转向加速……”施大钏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船长,我们是放弃还是跟进?”

江灿快速权衡着,回想以往遇到此类情况的处理方式:“跟进的话,有一定风险,但不是完全没办法。既然抓手已经启用,不妨试试让小行星减速。”

“减速器对付匀速运行的小行星管用,这加速中的……恐怕……”施大钏有些犯难。

“知道它加速的原因吗?”

施大钏摇头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令人费解。按理说,它在太空中几乎没有阻力,只会受到几个大星球的引力作用,速度很容易被算出来,可目前算出来的结果却显示,和周围星球的引力都沒关系。我猜测是小行星面对太阳的部分温度较高,一些物质发生了气化,从而对它形成了反作用力,导致它突然加速。”

江灿不愿放弃到手的资源,坚定道:“不管什么原因,先想办法将它的速度降下来,改变它的运行方向,再全力捕捉!”

“船长,这……这太冒险了吧……”施大钏犯难,他那以硕大鼻头为中心的肌肉紧皱起来,在脸上堆得像小山丘。

江灿刀子般的眼神迫使他闭了嘴。

八只抓手深深钻进了小行星的岩层,施大钏把抓手臂力调到最大功率,让驾驶员按照小行星的轨迹调整方向。小行星没有降速,反而继续加速,捕获船几乎要被它拖着走了。

“船长!”施大钏大喊,“放弃吧!”

“再等等。”江灿感到了船的颤动,后脊冷汗涔涔。他生性胆大,何况这种事情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按照他的经验,小行星会在加速后逐渐进入匀速状态,只要能挺过这个加速过程就好了。如果这个时候放弃,再要追回小行星就难上加难了。

“再不放弃,船会失控的!”施大钏吼道。

捕获船晃动加剧,控制台的警报声接踵响起。江灿浑身绷得硬邦邦的。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经历的一次矿难,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安全第一!

“放弃!”他捏着拳头,重重锤在控制台上,“收回抓手!”

施大钏舒了口气。

八只抓手松开了小行星,分别往回收,就像章鱼八条长长的腕足,在船的前方不停地蠕动。

好不容易到手的熟鸭子就这么飞了,江灿感到惋惜,沮丧地盯着抓手与小行星分离。

船体的晃动逐渐减缓,警报声逐个消失,一切归于平静。江灿怅然若失地走出驾驶室,一眼望见兰桃吉正站在过道的舷窗前向外看。他突然大步冲到她面前,拎起她的衣领,压低声音斥责:“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呀!”兰桃吉窘迫地解释,“船在晃动,我到这窗口看看……”

“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这么倒霉!”江灿劈头盖脸就骂,“我们从来没有失手,就这一次,那么好的资源说没就没了,我怎么向客户交差!”兰桃吉紧咬嘴唇,低下头,鼻翼翕动,肩膀微微抽搐,身体里好似有唏嘘声从灵魂深处一点点抽出来,显得那么压抑和委屈。江灿竟不知所措了。他一拳打在船壁上,再用两手撑着舷窗,把脸埋进宇宙浸染进来的黑暗中,以冰凉的黑暗来冷冻自己心中的煎熬。他非常懊恼,一想到那些让女性上捕获船而多次遭遇船毁人亡的事件,就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可现在他没法把兰桃吉踢出船去。

“船长,不好!”通讯器又传来施大钏的叫喊,“五号抓手被卡住了!”

江灿赶紧打开通讯面板,看了看实时图示:“试换个角度,避开那些碎石!”

“试过了。抓手不取出来,我们被小行星拖着更危险。”

江灿才平复的怒火又被点燃,他沉吟一声,痛心地发出指令:“截断五号抓手!”

施大钏应答,片刻之后,又吞吞吐吐:“船长……失……失灵了,刚才强行收回五号抓手,臂端被撕扯损坏……怎么办……”

江灿破口大骂,气得差点把通讯器摔在地上。“拆除五号抓臂,通知相关人员准备出舱作业!”他奔向出舱口。

为确保万无一失,江灿亲自上阵,带领三个船员到舱外拆卸五号抓臂。他们几乎是在与小行星的速度赛跑,因为船已是被小行星强拉着飞行了,一旦两者的速差持续增大,小行星势必会把船甩出去,到那时,船无论是被撕裂或是被抛向宇宙深处,都将是巨大的灾难。

江灿催促着船员加快拆除。就在拆除快要完成时,一声轰响,船猛地一晃,他们被甩出船体,悬浮在太空中。幸亏有安全绳拉着他们。

江灿回头一看,五号抓臂从中间被扯断,连接船的半截抓臂因外力反向回缩,正迎面向他们鞭打过来!他慌张地吼道:“所有人快回艙内!”

四人顺着安全绳拼命向出舱口游,依次进入过渡舱。外舱门关闭,过渡舱增压,他们脱下防护服,等待压力与内舱压力平衡时,猛然感到船被重物击得一沉,身体直往下坠,忽而又轻飘起来。

江灿看见周围的器械都浮在半空,暗自叫骂,重力增减器坏了!他知道没法再等待压力平衡进舱,便强忍着眩晕,飘往内舱口。

内舱门刚一打开,他又看见了那张厌烦的脸。“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他一把推开兰桃吉,“阴魂不散!别挡道!”

“我……我是想帮忙……”兰桃吉侧过身子,语声低微。

“你能帮什么忙!别让我看见你!”江灿吼道。他打开压力控制装置,手动将压力维持到一个稳定值。他还想去控制中心看一看,检查过渡舱总体受损情况。

“别跟着我!”当他发觉兰桃吉想跟着他,又冲着她吼了一句。

顾不得她的难堪,他决然转身,向前几步,发觉身后又有什么跟过来,他以为还是兰桃吉,正想再骂她,却被什么用力撞开了。一声沉闷的惨叫。一把尖锐的修理工具悬在兰桃吉的脑袋旁,血珠从那里不断渗出,四处浮散,像大脑被剖开后怒放的血红花瓣。她慢慢闭上眼,嘴角滑过一丝恬谧的微笑。

合成生物学家是火星绿洲工程生物组的一员,复活已灭绝的植物是他的研究方向。通过对植物基因的特殊编辑,他要使得它们适应火星的环境,能在火星上繁殖生长。一直以来,他都兢兢业业,安安分分地做着科研,直到有一天,他的密友抱着一堆遗物找到他,哭诉失去恋人的苦痛时,他顿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他从那堆遗物中翻出一套衣物,闻了闻,放到密友面前:“你闻到了什么?”

密友点头。

“闻着这味道,你会想起什么?”

“想到她,她的一切。”

“气味可以承载记忆。”他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激动,“人可以在丑恶画面前闭上眼睛,可以在不想吃的食物前拒绝品尝,可以用耳塞屏蔽难听的声音,却不能逃避气味。气味与呼吸同在,具有强大的力量,可以绕过意识,让人潜藏的情感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所以呢?”

“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她的味道永远留在你身边。”他从实验室里端出一盆植物,凑近密友鼻子,“你闻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带着一种树皮和杜松的香味?这是从两千多年前地球上消失的植物标本中提取基因,在全新的形式下复原它的功能,调制出的地球上没有的味道。如果把她的味道加入这种植物,花一盛开,满屋子都是她的香气,你会是什么感觉?”

密友顺着他的引导幻想,慢悠悠地说了句:“是恋爱的感觉。”

他满意地点点头:“没错,爱情在这个时代太昂贵,一旦失去再难找回,但气味可以帮你重新拥有爱的能力。”

“为什么是植物?用气味存储器不是更方便?”

“再先进的存储器也有功能丧失的一天,要把气味永远留在身边,连绵不绝,用植物来承载气味的信息最合适,因为那是可以跨越时间甚至空间的,就像我们现在依然能闻到几千年前就存在的花香。过程虽然慢一些,但效果一定最好。气味的永恒,便是爱情的永恒!”他兴致高昂地说。

捕获船迫降在戴莫斯,进行抢修。

施大钏建议向星际救援队求助,江灿不同意,他觉得船没有损坏到不能维修的程度,何况他们还找到了落脚点,他还舍不得出那笔昂贵的救援费。

兰桃吉脑部受伤,不严重,随行的医生帮她处理了一下。江灿允许她休息三天,但第二天她就起来了。

“你自便吧。”江灿看见她就来气,“我得告诉你,这次没捕获到小行星,船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坏,又失去了一条抓臂,我们就不去地球了,船修好后返回火星。”

“那下次总得去地球吧?”她试探着问。

“下次?下次你還要来?”江灿苦笑,“我求你放过我吧,我这是做生意的船,经不起你来回折腾——你知道我这次损失有多严重?!”

“又不是我……”兰桃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垂下眼睑,脸上挂着愧疚。她很清楚捕获船不能搭载女性的行规,也正因有这个不成文的规则,她才觉得在捕获船上很安全,想冒险一试。

江灿瞪了她一眼,走开了。

捕获船总共三十多人,矿工占了大部分,修理工只有两三个人。施大钏亲自上阵,带着修理工没日没夜地维修。其余的人则在江灿的组织下,有序地进行各种工作或活动,以打发无聊时光。唯一不被江灿理会的是兰桃吉。她的工作比较随意,哪里需要她,唤一声,她就去。有时船员或矿工故意刁难她,她也乐呵呵的,照旧完成任务,从不抱怨,脸上总是一副标准式微笑。

有一次,施大钏当众表扬她,说她不仅脾气好,能吃苦,对工作也不挑三拣四,想把她带在身边做一名机工。江灿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直到看见他真将兰桃吉带往修理现场一招一式地教她,才慌了神。江灿怕兰桃吉露出破绽,不希望任何人接近她,便当众挖苦她,说她只配在后勤舱打杂当个下等工。他用粗鲁的方式把她从施大钏那里拽了回去。从那以后,他留心观察起她。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施大钏说得对,她是个非常勤快的人,每天最早起床最晚入睡,她要等大家都睡了后,把整艘船清扫一遍,可以说,船的内舱很多年没被擦得那么亮堂了。她也是个有趣的人,空闲时常会和混熟的矿工玩星牌游戏,那些玩了多年的大老爷们儿有时竟会输给她,乐得她又蹦又跳。只要他一出现,她不管多乐呵都会立即打住,缩着头就跑开。有时,她还会借矿工的防护服下船,提个桶去外面挖什么,挖着挖着就望着天空发呆。

每次他故意从她身后经过,只要她没发现,他就会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气势恢宏的火星。戴莫斯以三十小时零十八分钟的周期环绕火星公转,它是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卫星,像一块有凹陷的鹅卵石,捕获船正是停泊在这凹陷里,面朝火星。他很好奇她在想什么,但又不愿与她有太多瓜葛,每次就在她要发现他前,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

施大钏每天按时向江灿汇报维修进度,江灿预测至少要随戴莫斯绕火星十五个周期,他们才有可能重新起航。事实上,起航的时间比他预测的早了六个周期。在福波斯从火星与戴莫斯之间掠过的那天,他准备开个庆祝会,向所有人宣告:开始启航倒计时!

这天,他们在船上围坐一圈,唱歌、喝酒、做游戏。酒是禁止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喝的,但江灿高兴,把私藏的几瓶拿了出来。兰桃吉在厨房帮忙,洗菜、调味、装盘、上菜,一直跑来跑去。江灿喝了酒,忍不住偷偷瞄了她几眼,思忖着找个借口让她停下来吃几口,就在终于下决心去招呼她时,却见她猝然止步,身体摇晃了几下,硬生生倒在地上。

江灿弹跳起来,第一个跑过去,把她的头垫起。所有闹腾的声音都因此而中断。

兰桃吉面部潮红,口吐秽物,全身剧烈抽搐。医生赶来,对她采取了应急措施,再与几人一起将她抬去了救护舱。

一阵抢救后,医生从救护舱出来。江灿焦急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上次脑部受伤引起的?”

医生摇头,略显为难地说:“还没查出病因。有些症状比较奇怪,比如她口里有股金属味,牙齿、齿龈和舌苔都呈蓝绿色。她已脱离了生命危险,等醒来后再作综合判断吧。”

江灿就守着她,一眼未合。舱外的福波斯再次从火星边界靠过来,如同宇宙黑暗中的一粒微光,在火星苍凉的背景下泛着虚空的怪异。福波斯转了整整一圈后,江灿还在等着她苏醒。他对自己这种行为很不解,就为自己找了一套说辞: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人,否则她被就地处理,会暴露了女性身份,那将影响捕获船的声誉!

他没注意到自己对兰桃吉的紧张,更没注意到自己的这种过分紧张引起了施大钏的注意。施大钏给他送饭时,半开玩笑地说:“船长,我病重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一个后勤小工你怎么还亲自照顾上了?”

江灿敷衍道:“那能一样吗?这可是在火卫二戴莫斯啊!我们本来已是非法停靠,再死个人,你想让我臭名远扬呐!”

“谁让你不找救援队?”施大钏笑着顶了他一句,突然伏到他耳边,低声问,“这个阿吉,是不是你什么人?”

“别瞎猜!”江灿察觉他话里有话,却又拿不准他的意图,不再作声。

福波斯又转了半个圈后,兰桃吉终于醒来。几天前她就感到了身体异样。“最开始是耳鸣,后来发现注意力难以集中,变得有些健忘,头昏脑涨,晚上还失眠。”她回忆说,“我以为这是在戴莫斯正常的不良反应,没有太在意,哪知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早些时候还恶心呕吐、腹痛腹泻……”

医生听了更是疑惑:“我得给你做一次详细的全身检查,捕获船上的医疗条件有限,如果检查不出什么,你就得立即回火星治疗。”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情况不容乐观。脑电图显示兰桃吉的脑电波节律出现障碍,初步诊断患有神经衰弱综合征,她还被查出了肝功能异常。医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金属中毒!

江灿惊愕。如果是在金属矿场或加工厂,吸入了氧化物或碳酸物的细粉尘或烟雾,引发了金属烟尘热,那么他还相信兰桃吉是金属中毒,可眼前是在荒凉的火卫二,真不知金属中毒从何说起。

医生也感到纳闷,问兰桃吉:“你有没有吃什么?”

她使劲摇头:“没有,我和大家吃的都一样。”

江灿想了想:“等你可以下床了,把你每天做的事,接触了什么,都演示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线索。”

于是,兰桃吉出理疗舱这天,江灿和医生跟在她身后开始寻找线索:她起床,先是进厨房,帮厨师做早餐,再到洗衣舱,清洗船员和矿工换洗的衣物,烘干后按代号分类,然后是打扫船舱,一直干到午餐时间,又进厨房,继续打扫船舱,准备晚餐前,去了一趟食物储备舱……

“等等,这是什么?”江灿发现储备舱里栽种区被利用了起来,“我记得食物都是現成的,没有栽种什么东西。”

“是的,船长。”兰桃吉赶紧解释,“我们在戴莫斯待得太久,我怕现成的食物耗完,所以才想到在栽种区种些菜备用。”

江灿难以置信,蹲下身,用指腹在青翠的菜叶上反复摩挲:“栽种区荒废了多年,你这是怎么栽活的?土壤从哪儿来?种子从哪儿来?”

“这里大部分菜都是扦插繁殖,不需要种子。土壤是戴莫斯的,我挖了一些蓬松状的土带回来,有利于菜根部呼吸……”兰桃吉仰起头,语气里有股从未有过的骄傲劲儿,她指着几株绿色植物说,“这些蔬菜里,只有这种是种子繁殖,种子是从你房间的垃圾桶里得到的。”

“你去我房间了?”江灿愣了愣,有些意外。

“是施大副安排的,他要我按时为你清扫房间……”兰桃吉小心地回答。

江灿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她指着的绿色植物上。它们状似芹菜,叶小且嫩,茎纤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不知道自己何曾有过这种东西。

“船长,我在回收你垃圾桶时看见了那些种子,我想你肯定以为它们没用了才把它们扔掉。其实,它们还有生命,我就把它们种在了这里。”

江灿脑子里划过一道亮光,他想起来了,那些种子是为了混淆走私货带上船的,后来没用了,他收拾房间时就顺手扔掉。他记得那些种子是……是矿草的种子!

“这种子生成的菜是一种非常棒的提味菜,我试吃过几次……”

“不能吃!”江灿打断兰桃吉,“那是一种矿草种子,生成的菜叫和氏罗勒,是为了绿化改良火星而专门培育的植物。它不仅能忍受含金属量极高的土壤,而且能吸收金属物质,我猜你中毒就是因为它!”

兰桃吉目瞪口呆:“我为了调味,试吃了很多……”

“有没有给别人吃!”

“就……就一次,我用它调制成佐料菜,大家都说味道好……”兰桃吉嗫嚅道。

江灿稍微放下心,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弯身拔起一株矿草,闻起它浓郁的味道。他的脑子里倏然又有一道亮光闪过:矿草是矿的指示植物,它蓬勃生长的地方,地底就一定有丰富的矿产啊!

江灿击掌大笑,双手握住兰桃吉的双臂:“你在哪些地方挖过土,快带我去!”

兰桃吉一脸懵懂。

“别愣着啊,我扶着你,快走!”他一手挽起她的胳膊,一手从她背部绕过去,搭在她另一只胳膊上,把她整个人稳稳地揽在胸前。

“哦——”兰桃吉侧脸看了看他,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幽光。

路上,江灿陡然意识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那久违的、黏稠的东西在心里重新涌动,而他触碰兰桃吉肩膀的手很烫、很烫。

合成生物学家取下隐形鼻塞器,各种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香的、臭的、酸的、骚的,熏得他快窒息。他凑近植物深吸一口,屏住呼吸,迅速把鼻塞器又戴回去,这才顺了气。

门铃响了,他随便套了条裤子,跨过凌乱不堪的藤蔓,往门外冲。满屋的藤蔓并不那么容易被绕过,尤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脚被缠住了,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摔得直挺挺,痛得他龇牙叫骂。费了半天力气,他才解开缠脚的藤蔓,打开了门。

“快进来,给你闻点好东西。”他立即忘了刚才的不快,欣喜地招呼密友进屋。

房间里到处是植物标本、瓶瓶罐罐和各种仪器,没有一处闲置空间。密友不知从哪里下脚,只好踮着脚尖,穿梭在诡谲莫测的植物林里。他被带往了露天阳台,那里阳光洒照、干爽整洁,和屋里是两个世界。

阳台中央放着两盆植物。一盆无花,叶色浓绿,茎叶纤秀,茎秆挺拔,茎节似竹非竹;一盆有花,一朵紫蓝色花,一朵红黄色花,分别挺立于纤细茎秆顶端,钟状花形,三角绿叶,仿佛两位隽秀的孪生少女。

“你怎么栽了两盆?”密友问,“哪一盆才是我的?”

“你闻闻。”他神秘兮兮地说,“通过气味来猜。”

密友下意识地先闻花朵,无味,凑近了再嗅闻,依然无味;再闻无花的那株的茎叶,竟是一股浓烈的香甜袭来,记忆不断翻涌,脑海里一幅女友的肖像画就此铺开。他感到自己被这盆植物所牵制,不禁跪在地上,将它抱在怀里,把绿叶放在鼻子前一阵猛吸。

“好了,好了,你回家再慢慢享用吧……不用谢我。”他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刚被摔疼的下巴也不疼了。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密友沉浸在往事里,泪眼蒙眬。

他将无花植物从密友怀中夺走,放到阳台之外,隔开它的气味:“你冷静点,我还要给你说正事。”

密友擦了擦眼,坐在原地,呆呆的,还没从气味中脱离。

他再次把有花植物放到密友怀里:“你再闻闻这个,闻久一点,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无味的花香缓慢被吸入,搅动着人体鼻部组织中的犁鼻器,刺激着大脑相关的情感皮层和神经兴奋中枢。密友陷入植物拟人化的幻境中,那里有妖娆树躯搭建的绿荫,有万紫千红吐出的芬芳,有媚花蜜腺分泌的甜汁,有丰满枝头冒出的盛实……他猛一回头,看见两位姑娘在轻姿曼舞,一位着紫蓝裙衫,一位着黄红裙衫,舞动的画面与背景糅合得像油画般唯美。如果说女友气味的植物让他回到了过去,难以自拔,那么无味植物带给他的是另一种超然的感觉,犹如谁用药棉在他心里的伤口处温柔地擦洗,一股久违的温暖、宁静从心底泛起……

“喂,喂!”他轻轻打了密友两个耳光,把他从幻境里拉回来,“说说你的感受?”他开始录音。

听完密友的复述,他再也无法压制激动,狠狠拍了密友肩膀一掌,大叫:“我成功了!”他高举那盆无味植物,“你知道我在这里面添加了什么吗?”

密友捂着腮帮,白了他一眼。

“我在这盆植物里加了费洛蒙的气味。知道费洛蒙吗?它是动物和人类分泌的一种化合物,与性有关的荷尔蒙,也叫信息素。动物没有感情,就靠它来吸引异性。人类通常闻不到它的味道,但我能闻到它特殊的香味。简单地说,费洛蒙就是一种交换讯息的化学物质,它的气味是两性沟通的桥梁,在以前还没限制恋爱的年代,人们所谓的‘异性相吸‘一见钟情都是源自它的影响!”

密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阵惊悚:“你想干什么!”

“释放人类的天性。”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捉摸不定,“我承认,首先是为了验证我的实验,但是,你就从来没怀疑过限制恋爱的法令是不人道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能打破它?”

“可是,恋爱会导致大脑纹路中的灰质密度降低,影响人的智力,会让人沉迷、难以自拔,所以爱情才会被列为违禁品。”密友说这话时并没有底气,因为他是少有的被批准传宗接代的人,他享受过爱情,也受难于爱情,失去女友后,他依然享有传宗接代的特权,却无法对任何女人提起兴趣。

“你被层层筛选,通过了各类测试,确定基因优良,才被允许谈情说爱,但你想过没有,人类的爱情真的就只剩下传宗接代的功能?”合成生物学家语调古怪,话锋一转,“当谎言被人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时,我们就失去了对生命的主动权,可幸运的是,选择权一直在我们手上。现在,我们就要对此做出选择!”

“选择……”密友回味着他的话,又回味剛才嗅着无味花香时从心底泛起的感情,内心的防线在一点点瓦解。

合成生物学家察觉到他的动摇,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这次得谢谢你,多亏了你,让我知道可以用恋人气味唤起爱情记忆,但恋人味道只能针对个体,所以我就想到了用费洛蒙,它可以帮所有人唤醒爱的能力,并传递爱情的信息。目前,与费洛蒙有关的物品都是禁品,比如香水、芳香器、固体香片……这些东西太容易被查获,但是把费洛蒙嵌入植物就查无可查,费洛蒙本来就是无味的,让植物去传播费洛蒙的气息,在无知无觉中感受异性的吸引,唤起恋爱的欲望,引诱彼此在夜晚浪漫,真正随情所欲……那场景真是妙不可言!”

捕获船终于再次起航,目的地不是火星,而是月球。

戴莫斯作为火星的第二颗卫星,比第一颗卫星福波斯瘦小许多,离火星很远,并还在不断远离火星,加之它是太阳系中最小的卫星,导致了人们对它的兴趣直接从福波斯跳跃到了土星的卫星泰坦——那颗在太阳系内除地球外唯一于表面存在海域的星球。戴莫斯逐渐被冷落,甚至被遗弃。可谁也没想到,戴莫斯竟藏着矿物,它们给予矿草生命,让江灿兴奋无比。

江灿也异常冷静。他采样检测,在证实那些矿物的确是稀缺且利用价值极高后,即刻封锁了消息。他打算在取得矿权之前,先把这片矿产地占为己有。他偷偷给客户打电话,坦言没有捕获到小行星,但发现了其他资源。他对发掘地闭口不提。客户看了检测报告,立马与他重新签订了协议,以之前五倍的价格购买那些稀有矿。

“让女人上船也不全是坏事啊!”因祸得福的他乐滋滋地想。

矿工们用戴莫斯转了两个半圈的时间,把稀有矿塞进捕获船,堆得满满当当,施大钏担心船体超重,无法起飞,江灿便下令把剩下的七只抓臂都拆掉。

“反正这趟也捕捉不了小行星,把它们都拆了减轻重量,再多塞点矿进来。”江灿高亢地说,“这些矿多赚的钱,够我们换更好的抓臂。大家加油干啊,这回给你们都涨工资!”

船员和矿工一阵欢呼。

捕获船驶入太空。舱室和过道都堆满了矿,每个人行动都不如以前方便,几乎是从矿体旁擦着身子而过。大家尽量减少走动,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内娱乐。兰桃吉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江灿把休息室腾出来作为她的房间。之前,她睡在后勤舱的杂物室里。

江灿有时去休息室取东西,就和她随便聊几句。

“你为什么要去地球?”有一次他问。

“为了自由。”说到这个话题,兰桃吉眼睛里的幽深变得更重,“火星上的人没日没夜地拼死工作,其实是逆来顺受,但凡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都想离开。”

“不对,地球上很多人都愿意去火星,比如说我,我以前就在火星干采矿的活儿,后来因为发生了矿难,才改行到了捕获船。另外,地球上也没有真正的自由,我不知道你要的自由到底指什么?”

“指的是……”兰桃吉眼角微挑,“不用生活在熔岩管道筑造的地下世界,不用被罩在基地大棚,只能看见人造蓝天,而是有更广阔的空间,自由呼吸新鲜空气,自由选择喜欢的工作,自由地和各个层次的人交往,自由地感受爱情……”

“呵呵,你错了,没有任何地方有你想要的自由。”江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灌输的这种想法,或者叫信仰。如果你真为了这种自由,还是回火星吧,地球上没有这种自由,相反,你在地球会经历比火星更残酷的现实。除了可以自由呼吸空气,你并不会有更大的空间,尤其像你这种没有身份的人,去了也只能生活在最底层。为了躲避搜查,你依然得待在地下城。而且,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更别说自己喜欢的工作。你交往的人群也只有底层区的那些人,除了日夜干活什么都没有,更没有爱情……再说了,爱情是奢侈品,不是谁都能消费得起。”

兰桃吉因惊讶微微张开嘴唇,眼里掠过一丝慌乱:“那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自由?”

“我?”这个问题把江灿难住了。他不可能告诉她,他获得现在的自由是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雖然他已经洗心革面,但内心始终无法抹去那段肮脏的个人史。

他又深叹一口气:“好吧,有信仰是对的,我不应该浇灭你的希望。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去地球,祝你有个自由的开始。”

此后,他再也不与兰桃吉纠缠这个话题,即使她追问,他也只含糊回答,尽量把地球上的事物美化。他想,也许从她的视角看地球,真的就很美好。她已经被生活剥夺了很多,不能再被剥夺仅存的一点梦想。

捕获船逐渐靠近月球,不久后就将在那里接受安检。

月球的安检是所有安检中最为严格的,程序烦琐,检查缜密。江灿因为经常出入,与安检人员混得很熟,还有一点空子可钻。这次,他就是想利用这点空子让兰桃吉蒙混过关。

进入港口,捕获船靠岸停泊。江灿见前面的船已排成几列,估摸轮到安检得等上几日,正好有时间干点儿别的事。他偷偷去了一趟“黑市”。那个地方位于月球背面,掩藏在艾特肯盆地,也就是月球最大的陨坑里,永远不会向着地球。

江灿贱卖了一部分走私货,换了一张身份卡,在兰桃吉熟睡的时候悄悄将卡放到她的枕边。第二日,兰桃吉来打扫他的房间,问到身份卡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个啊,是为了让你过安检用的。”

“可它看上去不像假的,而且是一张地球身份卡,这可是花钱都难买到的。”兰桃吉惊呼。

江灿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点,既然知道难买就别张扬。”

“谢……”兰桃吉刚张口,江灿就举手打断她,冷冷道,“先别谢,我还得说清楚,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这船载过女性,身份卡上你的性别是男,也就是说,到了地球以后你这辈子都得做个男人。”

“没关系,只要能在地球生活,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兰桃吉捧着身份卡,高兴得连连亲吻它。

江灿坐在那里,看着她快乐的样子——那种触碰到她快乐的感觉很微妙,犹如时空的微粒在虚无和真实中,极速穿梭、碰撞、新生、湮灭。

不久,捕获船收到了安检通知。江灿召集船员和矿工为安检做准备。安检前一天,他溜到月球安检室,想找老熟人“沟通”。一进屋,看见里面全是陌生人。

安检人员全部换了,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眼下他更要考虑怎么应对严密的安检,倘若兰桃吉被检测出是女性,他倒是可以装作不知情,可她就完蛋了。他一直想到深夜,也没想出对策。肚子饿了,他起身去厨房找吃的,遇到了施大钏。

“你怎么在这儿?”江灿问。

“在等你啊。”施大钏把准备好的套餐送到他跟前,“吃吧,吃饱了才好思考问题。”

他的语调怪里怪气,不太像平常那个憨厚老实的副手。

施大钏在他对面坐下:“听说最近在查一批走私货,查得非常严,有人怀疑走私者串通了安检人员,所以全都换了新人。”

“你怎么知道?”江灿放下筷子,严厉地盯着他,眉头的皱纹逐渐加深。

“那几个安检人员被调换前告诉我的,要我们小心点儿。”

“我们又没干偷鸡摸狗的事!”

“那你今天为什么去找他们?”施大钏看透他心思似的,“你是怕明天安检时那东西被查出来吧?”

江灿腾地站起,一挥手把饭盒摔到一边:“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这两年你干了什么你最清楚。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出来不带点东西?可我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大,带的竟是那东西,而且还想吃独食!”

“你想干什么?”江灿知道施大钏是有备而来。

“我跟了你那么久,可你从来没替我想过,现在我觉得你已经不适合当船长了,该让位了。”

“让位?你想当船长?”江灿厉声道,“那把修理工具是你让人故意砸向我的,对吧?后来我想了很久,在失重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外力,工具是不会把人伤得那么重,而且还偏偏正对我!”

“没错,是我干的,因为你已经不配当我们的船长!”施大钏直言不讳,竖起手指,“比如在这次危难中,第一,你做出错误判断,让船损失一条抓臂,还差点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第二,你太自私,为了省那几个钱,执意不向星际救援队求助,害得我们在戴莫斯上耗了那么长时间。你就没想过,万一这中间又出了事,我们一船的人怎么办?第三……”施大钏顿了顿,“你居然帮着别人偷渡,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忌,但如果被识破,我们都要被同行耻笑!”

江灿百口莫辩,把拳头攥得直响。他很快觉察,施大钏虽预谋已久,但真正导致他现在“翻牌”的是那些稀有矿,是戴莫斯那一片宝藏地!

施大钏冷笑,继续说:“很诧异吧,我连偷渡的事儿都知道。这不怪你,只怪你表现得太明显。你对阿吉太在意,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关系。”

江灿没想到这个效劳多年的忠实副手竟这么处心积虑,愤怒的心隐隐作痛。“所以,你就想杀了我?”他问。

“不,我只想让你受伤,方便我调查你的走私证据。我可不干杀人偿命的傻事。”

“所以,你才刻意接近阿吉,刻意安排她去我房间?”他又问。

“是。”施大钏露出阴谋者惯有的胜利笑容,“虽然他最后并没有听我的,但他那次中毒事件给了我机会,让我最终找到了证据。”

“你想怎样?”

“我想要你自首。你只要承认走私那东西就行——你也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吧?阿吉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暴露一个偷渡客对我们船的声誉没什么好处。这孩子人不错,我也不想毁了他。”

江灿目光冰冷地看着施大钏,他的确早已把自己揣摩透了。

“我们一起搭档这么多年,我跟你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只想得到我应得的。”施大钏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只能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顺藤摸瓜。他们调查起来应该不难……”

没等他说完,江灿就抄起饭叉扑过去,一手抓住施大钏的头发,一手把饭叉抵在他的喉咙上。叉尖逐渐陷入施大钏的皮肉,江灿能感到他的恐惧,但他不吱声,似乎在用無声有力地还击。江灿极力克制自己,手停留在某个分寸之处,直到施大钏的喉结随着紧张的吞咽上下滑动了几下,江灿才松了手,狠狠推开他,把叉子叉在了饭桌上。

施大钏干咳两声,理了理衣领,哑着嗓子说:“要是那样,毁了阿吉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江灿沉默。“行,我自首。”他瞪着施大钏,“你必须信守承诺。”

“当然,我们可是多年的好兄弟!”施大钏揉着发红的脖子,干咳着笑了。

江灿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他只能通过这种脆弱的诺言来确保自己的牺牲达到预想的效果。让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施大钏没有发现阿吉是个女孩。一想到阿吉不久之后可以畅快地呼吸地球的新鲜空气,尽情去享受她渴望的自由,江灿更坚定了自首的决心。

捕获船迎来了安检。

安检人员分成三批。一批检验货物,一批拿着安检器在船上搜查,一批守在安检门旁,让船员和矿工排成一列依次通过。兰桃吉站在施大钏前面,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躲在高大的人影之下瑟瑟张望。

江灿站在船上远远地看着她,心里默念着数字给自己倒计时,一种莫名的悲壮感腾然升起。快轮到她安检了,她向他望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转身,避开她的视线,敛下眼底的焦虑,心里一阵痉挛。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重新盯住搜查的安检人员,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做点什么。他故意伸了个懒腰,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枕头丢到座椅上当作靠枕坐下。

有人跟着进来,他故意把枕头挡在身后。眼见那人察觉自己,他又表现出紧张的样子,伸手去扯枕头。“我腰椎不好,不能久站,坐着的时候也得靠着东西。”他故作轻松地解释。

一个盒子从枕头里掉出来。他惊慌地去捡,安检人员喝住了他。

“这是我们备用的粮食种子。”他又解释。

安检人员满脸狐疑,捡起盒子,打开,再用检测仪往上面一扫,立即就怔住了。检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

周围的安检人员迅速围拢过来,将江灿反手逮住。

江灿没由来地感到了踏实。

被押下船时,江灿朝安检门那边瞄了一眼。正好轮到兰桃吉安检,几乎是下意识地,他高喊冤枉,拼命挣扎,将所有人的目光成功吸引了过去。

施大钏和他依然配合默契,当安检人员朝他这边张望的片刻,施大钏假装不耐烦地搡了兰桃吉一把。“有什么好看的!”他催她。兰桃吉一脸迷惑,踉跄着跨入安检门内,不等安检系统有所反应,施大钏就已站在了安检门下,等待收回视线的安检人员检查……

种子从发芽、萌生幼苗到进入花期,只需短暂的几日,无香无味的气息便弥散在空气里。合成生物学家和密友暗中观察男男女女,费洛蒙提升着他们的个人魅力。植物店老板最先试种费洛蒙种子,当植物开花后,老板们吸引了不少异性到店,生意一夜爆火,种子供不应求。

合成生物学家对这种承载爱情的形式很满意,得意地对密友说:“我从灭绝植物现存的亲属物种上寻找气味的线索,复原了它们已消失的功能,如果朝着更广泛的生物领域延伸,未来还可以让细胞产生剑齿虎的香腺,重建爱尔兰麋的香胞……爱情也一样,气味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费洛蒙承载了爱情分子的流动,原本的爱情形态可能会消失,但爱情的生命体会走向永恒。”

密友轻抚花瓣,像呵护着婴儿:“是啊,感情的形态和人类的生命形态一样,都在被时间和科技改变,‘躯体这种传统的容器,可能已无法容纳人类情感的所有含义了,就像这些植物,它们现在是费洛蒙的容器,今后未必是,但费洛蒙永远存在。”

合成生物学家赞许道:“你理解得非常对。但这种人造的费洛蒙,目前靠我一个人要永远存在还很难,因为它的生命周期只有两季,也就是说,它枯萎后便直接死亡,若要再种植,只能买新种子。我制造不了那么多种子。”

“有限的货源,加上植物短暂的周期,我倒觉得这在经济效益上会收到更好的效果。”密友已经想到了饥饿销售模式,可又想到销售渠道的一些问题,“船长的身份让我可以自由穿梭于太阳系的各个基地,收集恋人们分泌的费洛蒙信息,带回来给你作原材料,但要把‘爱情种子走私出去,各个环节都是问题,特别是每处港口的安检。”

“放心吧,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把费洛蒙藏在种子里。”合成生物学家把研制成易保存的胶囊体种子放入密封的小盒子,“如果你还是担心,我可以再给你一些其他种子,以混淆安检人员的视线。”

“什么种子?”

“什么种子都有。”合成生物学家将信息器上的种子目录翻给他看,出于职业习惯,他从密密匝匝排列的各式种子中挑了一些与矿有关的种子。

从地球到火星,第一次走私成功以后,密友就肆无忌惮了,火星市场远比他想象得可观,不久后,他就把主要销售渠道转向了火星。那些被抑制了爱情感官的人,在被费洛蒙唤起爱欲后,开始暗中疯狂地恋爱。爱情是毒药,不尝则罢,一尝就会上瘾,“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就变得不可收拾。气味扰动着理性,理性控制不了感性,尽管恋人们极为小心,还是难免露出马脚,监管部门很快监测到他们种种异常的恋爱迹象。越来越多的人被送到了“戒毒所”,那里很快人满为患。

火星居住地空间有限,气味的扩散性不如地球,因而费洛蒙的传播较为集中,味道也越积越浓,不断诱发着男女做出违禁的事情。随着不雅照的流出,监管部门注意到事态严重,开始连夜清查“病毒”根源,却始终一无所获。

“你从一个船长变成了走私犯。”合成生物学家打趣地对密友说。他们边喝酒边看新闻。

“这都是你一手促成的,本来我发誓再也不干违法的事。”密友笑道。

“你可以随时收手。”

“不,收不了。不是因为钱,而是我发觉,看着别人恋爱也是一种享受,好像我成了上帝,在人间撒播爱的种子,这让我有种强烈的满足感。”

“你只撒播,自己不爱了?我发现你在刻意避开费洛蒙。”

“那是因为他们给我安排的妻子我都不满意,后来见了好几个也没感觉。我本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生子,不需要用费洛蒙去吸引异性。”

“但你需要一个异性,帮你走出失去前女友的痛苦。”

“是的,我需要,可我想自己寻找,靠心去找到爱的味道。”密友脸颊泛着红潮,灌下一杯酒,反过来问合成生物学家,“那你呢?你一直戴着鼻塞器,不是也在刻意避开费洛蒙?”

“你知道我对味道过敏,除了工作,我可不愿嗅那些奇怪的味道。”合成生物学家捏了捏鼻尖,“再说了,我搞科研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不想变成像你一样被感情折腾的傻蛋。”

“出水才看两脚泥,谁是傻蛋最后才知道。”密友放声大笑,和他碰杯,把整杯酒咕噜灌下。

捕获船通过了月球基地的安检,终于驶向地球。江灿也在被押往地球的途中,他要回地球接受审判。

审判日前一天,兰桃吉到看守所看他。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穿着宽大的男士衣服,头发剪成了寸头,打理得很精神。她对他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如初見时那样嘴角漾起不甜不咸的梨涡。

“船长,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她的嗓音低微,有种熟悉的清冽味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江灿看着面前的全息成像,觉得她就是一个幻象,自嘲地笑笑,“我又没帮你什么。”

“不,你帮了我很多……船长,我错了,我当初不该威胁你……实际上,我并没有偷拍……我骗了你,对不起。”

江灿耸耸肩:“我知道。后来我想过,港口那么暗的地方,即使用最先进的手段,也要靠得很近才能偷拍。如果你靠得太近,我肯定会发现你的。”施大钏摊牌后,他才反应过来,在港口跟踪他的鬼影并非兰桃吉,而是他的副手。

“那你为什么还……”兰桃吉眨眨眼,试着将眼里的酸涩隐去。

江灿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俩面对面静坐,四目相对。江灿躲开了兰桃吉灼热的目光。良久,兰桃吉幽幽地说:“船长,在月球安检时,你是故意自首帮我引开他们视线的,对吧?”

“我没那么伟大。我是运气不好,跟你没关系。”

提示器响起,探视时间到了。兰桃吉起身:“船长,谢谢你!”她向他鞠了一躬,就像那晚在港口外的大道上。抬起身时,她眼里闪烁着泪光和意味不明的笑意,看似不经意却重重落在了江灿的心里。

通讯影像被关掉。江灿面前只剩下白晃晃的一堵墙。

审判那天,江灿笃定地坐在被告席上。施大钏拿出了搜集来的证据,细数他走私的种种罪行,他矢口否认;安检人员取出物证,盘问他走私货的来源、渠道、流向等等,他还是矢口否认。

他对审判的结果没有把握,但极力把一切撇开,他知道这里面还有回旋的余地。施大钏虽然拍了很多他交易时的影像,但昏暗的画面仅能证明他在做一些私下交易,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在走私那些东西。安检人员虽然搜到了走私货,但也不能证明归他所有,如果最后查不出所有者,他顶多因为船长的身份受到一点连带责任而已。

但就是因为这种可能存在的回旋,让施大钏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把他定成铁罪。查禁的这些东西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作为唯一被查实的案件,需要有人被定罪,给公众一个说法。施大钏正好利用了这点。

江灿最后才意识到,无论否认还是沉默,他以为的回旋余地只是他自己心存的侥幸,施大钏正在促使审判变得没有悬念。

就在审判快接近尾声时,突然闯进一个人。

江灿认出兰桃吉的那刻,打了个冷战,一反常态,跳起来:“你来干什么?”

“船长,我……”兰桃吉眼神躲闪,忽然侧过身,面对审判席,把头高高仰起,“审判长,你们应该审判的人,是我!我叫兰桃吉,是火星居民,乔装打扮成船员,混入捕获船偷渡来地球,船长并不知情。那批走私货也是我带上船的,一切与船长无关。”

“兰桃吉,你在说什么!”江灿大声呵斥。

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炸开,是施大钏。他比江灿更紧张,几乎是嘶吼道:“可笑!就算你乔装打扮,没有船长的批准,你能上船?”

“那是因为你骗了船长,把我带上船的。你明着说是给船长招聘新船员,私下却与我做交易,说只要我能迷惑船长,让他犯错,逼走他,你当上了船长就帮我偷渡到地球,从此自由生活。”

“什么!我?”施大钏一愣,暴怒着跳到兰桃吉跟前,紧拽她的胳膊,狠狠道,“你胡说八道!”

法警迅即将他俩分开。

兰桃吉挺直背脊,面朝审判席,一字一句道:“施大钏教我迷惑船长的办法,就是让我在储备舱的栽种区种植‘爱情种子,利用费洛蒙的气味引诱船长,让他爱上我,为我承担所有罪行。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不想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所以我站到了这里。”

施大钏平复了一下情绪,斜嘴一笑,反问:“好,就算我让你迷惑船长,你怎么去迷惑?他可从来不喜欢同性。”

“是的,他喜欢的是异性!”兰桃吉上前一步,“我是女人,所以你才让我去迷惑他。船长得知我的真实性别后,碍于你的面子没有揭穿我。后来,我故意带他去栽种区,让他闻费洛蒙——船上的医生可以证明。很快,他就爱上了我,对我百般照顾,什么都听任于我,我想嫁祸他也再容易不过。”

“你说谎!”施大钏青筋暴起。法警死死拦住他。

“对了,在月球安检时,也是施大钏帮我蒙混过关顺利偷渡过来的,你们可以查看当时的监控录像。”兰桃吉又补上一句。

“什么!”施大钏愣住了,但立即反应过来,把矛头转向问题的关键,“你不要混淆视听!你不可能是女人!捕获船不可能让女性踏足半步!我也可以保证,江灿没这个胆量……”

“我是女人——”说完,兰桃吉紧抿嘴唇,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僵硬的表情变得从容。她解开胸前的衣扣,脱去上衣,露出把身体缠得紧紧的条带。她把胸口打的蝴蝶结一拉,条带一圈一圈向下散开,划出圣洁耀眼的弧线……

审判庭内一片哗然。

合成生物学家帮密友收拾行李,想说点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密友审判时,他也去了。他本想另辟蹊径减轻密友的刑罚,那个女孩贸然闯进,打乱了他所有计划。他忘了庭上的其他细节,只记得女孩在褪去衣服的瞬间,有一种嫩芽破土而出的惊心动魄。他看着她被押解进去,走得轻盈,仿如飘洒在空气中的一剂清新剂。那一刻,他取下鼻塞器,闻到了常人闻不到的味道,比实验收集的费洛蒙更为复杂。它附带了小豆蔻、紫罗叶、木兰,或许还有香柏木和海风的香味,淡雅如雪,纯洁如云,和煦如日。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吮吸那香气。

密友的副手也被收押了,他怒骂、踢打、挣扎,但在人证面前无济于事。不久,他的账户和密友一样,也被查出多笔来路不明的货款,坐实了他隐蔽的走私罪行,又因他拒不交代“爱情种子”来源和相关犯罪过程,被判了比密友更重的刑。而密友因配合调查,主动认错,被允许缓期执行。

虽然密友最后这结果还算不错,但他好像已不在乎这些。当他得知女孩因违法偷渡被剥夺了火星居民身份,发配去了某个遥远的星球做苦力,永远不准踏入太阳系时,他立刻四处申请为她减缓惩罚,甚至愿意用自己去替换。

女孩被秘密送走,没人知道她被发配去了哪里。总之,密友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可因女孩而起的这桩案件,意想不到地在火星上发酵,那些无权享用“爱情”的居民借此示威游行,引发了一场“寻找费洛蒙”的大运动。

合成生物学家不知道这场运动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它是否会改变目前畸形的社会结构,但他暗中自喜,他的目的达到了。眼下他更关心密友的状况。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密友又将出航,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密友:“别闷着,这不像你的风格。如果你不想干船长的工作,就不要勉强。要不我介绍你到绿洲工程做点事?这样我俩还能互相有个照应。我已经收到了项目组的通知,准备把研发的植物带往火星,正式投入火星生态改造建设中。”

密友面无表情,迟缓地摇头:“不了,我还要继续当船长,只要我还在太空流浪,就可能离她更近。”

合成生物学家感到抱愧,忙活了半天,不仅没帮密友走出失去恋人的痛苦,反而让他陷入了更大的永失所爱的哀伤之中。从审判庭出来,他就不停反思当初制造费洛蒙植物的意义。

“你知道吗,她说的那些话,有一瞬间,我居然都信了。”密友把最后一个行李打包好,走到窗台前,“后来我回忆,她根本不知道‘爱情种子的事,她明明种的是矿草,能拿什么引诱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站出来说那些话。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蛋!”

“但有一点她说对了,你爱上了她,对她百般照顾,尽管你没有闻费洛蒙。”他跟着密友走到窗台,看见那盆植入了密友爱人气味的植物,在似竹非竹的茎节上,竟开出了一朵花。

“她根本不用牺牲自己,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博弈。”密友悲怆之极,重重甩了甩脑袋,试图避开痛苦的回忆。

“这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个教训。我们善意的任性,让他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然,你的代价也大。”他瞟了一眼密友,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又说,“有意思的是,婚姻管理部门得知‘爱情种子,竟想方设法地复制它,因为他们指定基因优良的人传宗接代,并非都能成功,有一部分人像你一样,对指定的异性没有兴趣,因此他们想用这种长久性的费洛蒙气味,去促进和维持恋人们的感情。我真没想到,‘爱情种子还能被用在‘正道上,但它到底能在一份爱情里起多大作用无从得知,我只知道,费洛蒙其实无关爱情,它可以用植物或其他形态承载,可以传播情爱的信息,却无法让人真正去爱。就像你说的,要爱,只能靠心。”

密友惊诧地看着他,而后释然叹道:“大名鼎鼎的合成生物学家居然也有了理解爱的一天。”

“那得感谢帮你脱罪的女孩。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从未闻过的气味,那气味打动了我。”他已经好几天没戴鼻塞器了,开始试着适应这个世界,当他把目光从实验室里转移出来时,发现用嗅觉可以捕捉到更多新奇的东西。他问:“能告诉我,你喜欢她什么吗?”

“可能是第一次遇见时她的味道我刚好喜欢。”密友想起昏黃路灯下女孩故意弄脏的脸,和那反差极大的白牙。他脸上逐渐露出坚毅的神色。他说:“今后我的捕获船,将光明正大地雇用女性!”

“哦?”合成生物学家嗤嗤地笑。他很清楚,密友与他一样,骨子里都有股叛逆劲儿,平日里看似被行规行道所裹挟,在特定时刻却自行其道。他再次感谢那女孩给了密友又一次“自行其道”的勇气,并想象密友即将掀起的行业内乃至更大领域的“风暴”。

“我该走了。”密友提上行李,望向外面湛蓝的天空。橘色的云朵正慢慢裂开,犹如他身上的负荷慢慢剥离。

“等等,把这个也带走吧。”合成生物学家捧来窗台上的花,“你上次说过,如果它能开花,会为它取个好听的名儿。”

“嗯,就叫它‘兰桃吉。”

两人对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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