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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会带来什么

2021-10-18刘永涛

西部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磊白猫老者

刘永涛

邮递员再次确定完宋平的个人信息,终于把一个蓝白相间的信封交给了他。邮递员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一股淡淡的蒜味在一楼昏暗的空气中弥漫着。他眼里的好奇与疑问如角质层般凝结着: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寄信。不光寄信的人是个怪物,估计此刻接到信的宋平在他眼里也成了怪物。

昏暗的光线中,邮递员的深绿色工装映衬着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为邮递员感到担忧,宋平走出门洞,目送着邮递员。邮递员预感到什么,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慌张,好像宋平真是一个怪物。宋平看清了,那是一张蜡黄而苍老的脸。他愣了一下,有些歉意地对邮递员笑笑。邮递员飞快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一辆“面的”似的车里,那辆车也是绿色的。

望着书桌上那封信,宋平心里并没有感到不安。当邮递员拿着那封信敲开他房门的瞬间,他猛然想起了那个模糊的梦。在一天前甚至两天前的梦里,他依稀看到一位邮递员拿着一个蓝白相间的信封敲开了他的门……近两年或许是独处的缘故,宋平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如同一枚刺向幽冥世界的探针,经常能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那些事往往是通过梦境的方式反馈于他。有些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事情发生时,他想起来了。有些他忘记了,当发生后,他才恍然大悟。但他没有错过邮递员,望着邮递员的瞬间,他不光想起了他的梦,还恍惚看到一束绿色的光照进他昏暗的现实。他发出会心的一笑。现在想想,或许正是他那诡秘而会心的一笑让邮递员感到困惑甚至慌张。

宋平的疑问慢慢升起,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收件人的信息也是打印好貼上去的。翻到信封的背面,他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不能呼吸:与十元普票紧密相连的是一张“黛玉葬花”。对“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特种邮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九八一年发行,共十二张,他甚至知道这套邮票是上海人民出版社著名画家刘旦宅作画、潘可明设计的。

在宋平读初三第一学期的一天下午,他和班里两名集邮爱好者一起去拜访市里的集邮大王。那时的他已是一位狂热的集邮爱好者。其实他们已经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凑巧。这次门被敲开了。听说他们是第三次拜访,集邮大王拿出少有的热情,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摆出来供他们浏览。一共三十多本大集邮册,连大清的龙票都有。宋平看得眼花缭乱,眼睛和心脏一阵阵刺痛。如果说他所集的邮票不过是拉开了世界的一角,那么这些邮票简直就是一个全新而圆满的世界。他觉得集邮大王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那套“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上。集邮大王兴奋地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些眼光,这套邮票的艺术价值不得了的。宋平的脸涨得通红,他不懂什么艺术价值,但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美妙女子唤起了他内心从未有过的悸动。

这套卖吗,多少钱?宋平怯怯地问。

这套邮票我只有两套,既然你那么喜欢,我也讲个缘分,便宜卖你一套,五十!

宋平一惊,这套邮票的发行面值不过二点二八元。他兜里只有五块钱。他争辩着说,这套邮票发行才三年。

集邮大王有些轻蔑地笑笑说,我看你还是个孩子才说的这个价,虽然发行没几年,但这套邮票的发行量只有三百万套,物以稀为贵,再加上它独特的艺术价值,这套邮票市价最低也得六十块。

宋平面如土色,怅然离去。

八年后,宋平终于得到了那套邮票。那时他已经工作了,是花了血本从一位集邮者手里换来的。刚换来的那年,他有事没事就拿出那本编码为“6”的集邮册,透过放大镜细细观摩,神思奔腾。宋平真正看《红楼梦》已经三十岁了,那一个个贵族女子的性情与命运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由感叹那位刘大师的功夫了得,不光画出了她们的容貌与性情,还勾勒出了她们的命运。

宋平三十岁后对集邮的热情消退了许多,一是俗事繁忙,二是邮市萧条。四十岁后,宋平不再购买邮票,邮册也翻得少了,他几乎是除夕的前两天才把那些邮册从柜子里拿出来,擦去面上的灰尘,一边翻阅一边感慨。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弥足珍贵的邮票已经驶出了他生活的海面,沉入陌生的海底,就像被遗忘的宝藏。

拆开信封,一封简短的信呈现眼前。跟预想的一样,字迹是打印上去的。这是一封温暖之书,字里行间充满对他的关切,并说了一些隐约的旧事,从那些旧事中透出写信人对彼此情谊的珍重。最后,写信人祝他好好活着,珍惜时光。除了日期,写信人没有留下姓名。纵使信中提到的那些旧事,也是似是而非的,看似清晰,细想又模糊,因为他实在记不起到底和谁一起经历过那些旧事。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寄件人知道他喜欢邮票。他曾经对不少朋友说过他喜欢集邮,尤其喜欢“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他又察看了邮戳,是从本市寄出的,但本市作为省城起码有六七百万人。最终,他重新拿起了那张信笺纸。那是张浅绿色信笺纸,淡雅,清新,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抖了一下,纸张隐约散发出一股茉莉花的香气。他想到了吕丽。

第一次见到吕丽是在他的办公室。他刚休完假回来,看到办公室的长椅上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材纤细,眉眼间凝结着郁郁的哀愁。或许是刚读完《红楼梦》的缘故,他第一印象便想到黛玉。年轻女子把材料递给他时,眼神里宛如有一只茫然无措的小鹿在奔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清新而令人沉醉的气息,宋平顿生怜惜之感。不到二十分钟,宋平便给她办完了手续。

完了?年轻女子不相信似的问。

是呀,完了。宋平笑着说。

年轻女子带着哭腔说,我已经来了第五趟了,原以为办完所有的手续差不多要半年时间……

宋平的心猛一阵钝痛。年轻女子再三道谢转身离去时,他几乎涨红着脸说,你等等!

宋平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帮着年轻女子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毕竟他在工商局待了十年,相关的税务、消防、安全、质量监督部门等都有人脉。当他把全套手续交给年轻的吕丽时,吕丽感激得不得了,要请他吃饭。宋平笑眯眯地说,吃饭就免了,你能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吗?吕丽一愣,低下头娇媚地说,茉莉花香水。当吕丽再次抬起头时,目光一闪一闪:我只喜欢喝茉莉花茶。

吕丽的时装店开业后,他有事没事都去看看。吕丽的时装店经营女装,同时代理两家品牌。他每次来,吕丽都欣喜万分,并让他给她进的服装提点建议。不知是宋平突然来了灵感,还是触动了某种神秘莫测的玄机,当他看到那一套套充满时尚感的服装时,红楼梦里的女子竟一个个款款走出……

他问吕丽看过《红楼梦》没有。吕丽说当然看过,她上高中时就看了,并且看了不下三遍。她之所以没能考上大学就与看《红楼梦》有关,不过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宋平激动了,指着一套套服装说哪套是黛玉的,哪套又是宝钗的,那套显得富贵而大气的服饰是元春的……宋平如同被一种光罩着似的,滔滔不绝,把吕丽都说蒙了。

吕丽两天后才回过神来,她给宋平打电话激动地说,宋大哥,你真神了,我越想越觉得你说得准,越看越觉得是。你当我的顾问吧,等我喘过气来给你开工资。宋平哈哈一笑说,那敢情好,工资就免了。

受宋平的启发,吕丽也有了灵感,对顾客重新定位,看一眼顾客就知道哪套服装适合她。不仅于此,吕丽还会和顾客亲密交谈,问她们最希望变成什么样的人,或者最希望拥有什么样的性情。她把顾客问愣了,说穿什么衣服难道和这些还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吕丽语气坚定地说,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衣服就像一种暗示和隐形的密码,穿什么样的衣服,经过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的性情甚至命运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顾客更蒙了,但随后又恍然大悟。

在与吕丽的交往中,宋平发现她身上不光有黛玉忧郁的底色,更有着晴雯的小任性与湘云的天真活泼。更让宋平惊奇的是,每次见面,吕丽都穿着不同的时装,从不重样。吕丽身材好,天生的衣服架子,每套衣服都能穿出不同的韵味。随着交往的深入,吕丽更是俏皮了许多,每次见面,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原地俏皮地转一圈问他像谁。宋平张口结舌,脑子乱了。

吕丽的服装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发展得如火如荼。吕丽知道他有妻子,但感情这东西一旦燃烧起来就昏头昏脑。他们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后,吕丽说她不在乎。宋平深受感动又惴惴不安,就像这段感情是他骗来的似的。

一年半后,吕丽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说她一想起他每晚和妻子同床共枕,就如同毒蛇啃噬她的心,她让他离婚。面对吕丽的嫉妒与痛苦,宋平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好说给他一点儿时间。再见到妻子时,他同样说不出半个“不”字。虽然他和妻子之间从结婚开始生活就平淡无奇,经过七八年更显寡淡无味,但妻子并没有什么错,要是有错的话,只能说他们的开始就是个错误。

他的优柔寡断让吕丽陷入疯狂。她主动上门和宋平的妻子摊牌。让宋平沒想到的是一向贤良温顺的妻子变得坚韧无比。她坚决不离婚,并到宋平的单位找领导,让领导批评教育宋平。那段时间宋平算是声名狼藉。回到家,吕丽的电话跟踪而至,每次都是妻子抢先接电话。妻子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吕丽便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辱骂妻子。听着吕丽的谩骂,他觉得她简直是王熙凤与王夫人的魂魄附体。他真搞不懂女人了。两位女人都在用疯狂甚至变态的方式对他施压,他必须在家庭责任与散发着茉莉花香气的爱情间抉择。那时他毕竟年轻,再者没有孩子,经过近一年的煎熬,他决定选择吕丽。

当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吕丽时,吕丽却发出一声凄惨的冷笑。吕丽冷酷地说她真的累了,如果一个月前知道这个结果,估计她会欣喜若狂,但她刚刚答应了别人,下个月就结婚……

就这样吧,以后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吕丽像是总结似的说完,轻飘飘地走了。

宋平目瞪口呆地望着吕丽袅袅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一点儿都不。宋平只能灰溜溜地回归家庭。妻子得知了吕丽结婚的消息,她放心了,那些积压的屈辱与怨恨却泛了上来,她只能向宋平宣泄,让他的日子痛苦不堪。宋平在苦闷之余,甚至怀疑自己是两个女人之间战争的牺牲品。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凌晨六点,宋平醒了。他隐约觉得昨晚又做了一个梦,到底梦见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点燃一支烟,他想起了昨天的那封匿名信,接着便是吕丽。他决定去找吕丽,问问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

宋平换了套洁净的衣服,穿上舒适的“北京”布鞋。关门的一瞬间,他习惯性地望了望昏暗中的对门。那扇没有装防盗门的木门有些年头了,散发着腐朽与阴冷的气息。他很快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恍惚中,他依稀看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黑洞洞的过道,那个喜欢穿蓝色唐装的老者,正对着他微笑,暗红的牙床后同样是黑洞洞的,如同大小两个同时被遗忘的世界。

搬回来的第二个星期,他开门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对门也突然开了,老者如同从暗处蹦出来似的,他当时就被他黑洞洞的嘴吓了一跳。老者笑得很努力,就像嘴巴被一把利刃猛地割开,夸张而失真。老者喷着含混的气流说,五年了,第一次看见对门有了人气。

宋平笑笑说,这么说,您老搬来五年了,那您过去住哪儿?老者挠了挠头,眼神一片茫然,最后他叹息了一声说,想不起来了,但住这里挺好,真的挺好。宋平愣了,一个人怎么会想不起他过去住的地方呢,难道这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者得了老年痴呆症?

老者笑得更殷勤了,请他进家里坐坐。那时的宋平压根儿不想见人,他之所以搬到老屋就是想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老者殷勤的背后有着一丝乞求,腰也弯了下来,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直不起身来。宋平有点可怜这个看似孤独的老者了。趁着他的迟疑,老者抓住了他的手。老者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手都被握痛了,他几乎是被老者拽进了房间。

直到他坐在沙发上,老者才松开了他的手,并长长出了一口气。趁着老者泡茶的工夫,他扫视了一下客厅。沙发对面的三米长的白色电视柜上并没有电视,而是摆满了相框,大小不一,错落有致。除了电视柜上,侧面和背后的墙上也是层层叠叠的相框。

当老者把泡好的茶端过来时,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惊讶地问,茉莉花茶?老者迟疑了一下说,不喜欢?我这还有特级铁观音,二十年的普洱,你看喝哪个?宋平慌忙说,挺好,只是好多年没喝了,真的挺好。老者放心了,说,我一般只喝这种茶,我喜欢这种香气。宋平端起茶,呷了一口,香气沁人心脾。

看来老者真是孤独坏了,他每次出门几乎都能碰到对面的门猛地打开,就像老者时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他的动静似的。老者照例谦卑而讨好地笑着,请他去喝茶,照例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家门。

宋平喝茶之余就是看那些照片。屋里除了照片,别的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看到宋平对那些照片感兴趣,老者激动得浑身发颤,一张张给宋平介绍。那些照片基本上都是他儿子的,各个时期的都有,在一些合影中他看到老者儿子一家三口,还有老者和他的老伴。老者告诉宋平,他老伴四年前去世了。

宋平和老者打了半年交道后,善意地建议老者多出去走走,多和同龄人打打交道,跳跳广场舞,纵使打个麻将也是好的。老者对他的建议点头称是。也只是点头而已,他从没有见过老者除了他之外再和什么人打交道,而是像他一样龟缩在屋里,就像怕见人似的。宋平奇怪了,如果说老者真怕和人打交道,为什么会拉着他反反复复絮叨个没完?宋平终于问了这个问题。老者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是一个赌注。什么赌注?宋平好奇了。老者挤了一下眼睛说,我对自己打赌说,如果对门真的住人了,那么就上去搭话。没想到对门终于住人了……宋平怔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走出门洞,光就在外面等他。虽是早晨,他还是觉得阳光有些莽撞。他微眯着眼,打量着小区的树木和花草。在光和晨露的折射下,它们绿得清新而又惬意,开得娇羞而又热烈。宋平一阵恍惚,觉得它们就像种植在另一个世界。

出了小区,一辆空着的出租车慢了下来,宋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公交车站走去。卖掉别墅的同时,那辆“皇冠”就显得多余,他决定贱卖掉。由于太“贱”,想买的人反而迟疑起来,总觉得这辆车后面隐藏了什么,问得宋平心烦气躁。他只好加了价,反而飞快地卖掉了。

车上人不多,除了司机后面那个横向的座位空着,最后一排还有一个座位。宋平已经多年没有坐过公交车了,常年坐公交的时候,他还是科员。快三十岁的时候,他上了公交车。一般都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他之所以这样选择,是避免良心受折磨。经过数次观察,他发现老人上车以后都喜欢站在前面。只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最后一排,一个老人哆哆嗦嗦站在他面前。他上班的路途较远,一旦让了,估计很难再坐上座位,再加上前一晚有应酬,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他喝了超量的酒,此刻他的身子疲软得厉害。他陷入了纠结,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座,老人却到站了,他站起来的同时,老人转身向车门走去。他又慌忙坐下。他的举动让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认为在戏耍她,她收回前倾的身子和右脚,对宋平怒目而视。

此刻,宋平坐在了司机后面的横坐上,依稀想起过去坐公交车的岁月,更想起那次不光彩的让座,甚至连那位中年妇女左嘴角的一颗黑痣都浮现在脑海。愈发清晰的记忆如同一位宽容的母亲接纳着流浪已久的他,让他惶恐而又温暖。明亮的晨光在车窗外滑行,车内已是明晃晃一片。道路有了轻微的颠簸,公交车摇晃起来,晃动出片片波光。宋平的目光顺着乘客的一张张脸滑动,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各自的心事与忧愁。车停了,一些乘客下去了,另一些乘客上来了,宋平贪婪地盯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竟然有似曾相识般的错觉。

宋平倒了三趟車,才来到“遇见茶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茶庄竟然还在。他和吕丽交往的时候,吕丽最喜欢到这家茶庄喝茶,她说这家的茉莉花茶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正如吕丽对这家茶庄茉莉花茶的品鉴,宋平同样也无法否认她最终的选择是有眼光的。那个和她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当初不过是一家小型私企的老板,但经过二十年的奋斗,已经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了。

自从宋平无奈地回归家庭后,他和吕丽便彻底断了来往,但他还是有意无意地能得知吕丽的消息。吕丽结婚后继续开了一年服装店,然后到丈夫的小企业做会计。吕丽三十岁的时候,丈夫的事业已经发展得初具规模,她便回家做起了阔太太,并且她和丈夫一直都没有孩子……

宋平没有吕丽的联系方式,他之所以来到这家茶庄,也是来碰碰运气。走进茶庄,一位穿着绿色旗袍的纤细而高挑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他一呆,差点叫出吕丽。女子笑吟吟地向他欠了欠身。宋平这才清醒过来,女子二十出头,不可能是吕丽,只不过身材和样貌有些相像罢了。

整个茶庄已经重新装修,显得古色古香又格外奢华。宋平敲了一下旁边的一面屏风说,是紫檀的吧?年轻女子又欠了一下身子笑吟吟地说,先生好眼光。

女子把宋平引到楼上靠窗户的座位。宋平坐下后,透过打开的镂空木窗向外望去。外面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芦苇随风摇荡,透过脉脉的湖水,红色的鲤鱼一群群游过。

宋平要了一杯茉莉花茶。女子低低笑着说,点这种茶的人可不多。宋平也笑了,说,我一般也不喝这种茶。女子有些困惑,不好多问,转身袅袅而去。

整个二楼看上去空空荡荡,除了正对着隔了两张茶桌坐着一位顾客外,没有其他顾客。宋平不禁替这家茶庄担忧起来。对面的那位顾客是一位女人,由于背对而坐,他只能看到她的长发。女人侧脸望着窗外的湖水,整个背影陷入凝固。宋平感到好奇,向外探出一些头,竭力去看她更多的侧脸。他心里猛然慌乱起来,觉得有些像吕丽。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鼓足勇气走到了女人的对面。他不由吃了一惊,还真是吕丽。

这是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白亮亮的,眉眼间凝结着冷傲,透出一股贵气。

是你。吕丽也惊讶地说道,右脸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宋平捕捉到了这张曾经清秀的脸如今有了无法掩盖的赘肉,甚至还有点浮肿。他下意识地抽动着鼻翼,他没有嗅到茉莉花的清新与淡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香水气味。宋平多少有些失望了。

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给我写了一封信?宋平干巴巴地问道。

信?什么信?我倒是想给你写信来着,如果你觉得写信的方式更好的话。你没变,还是那样……吕丽仔细地打量着他。

宋平搓了一下手说,那怎么可能,都快二十年了,怎么能没有变化。

男人禁老,不像我们女人,真该谢谢你,还能一眼认出我,我知道自己差不多变成老太婆了。吕丽的语气里充满了伤感与无奈。

你还好,真的还好,不过是从林黛玉变成王熙凤了。宋平调笑着说。

吕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边用纸巾擦去泪水边说,我知道你公司出事了,一直为你担忧,其实我一直在留意你,包括你辞职,包括你太太去世,只是不好意思联系你。你现在还好吧?

宋平感动地说,我还好,真的不用为我担心,你说这些我真没想到。

我其实欠你一个道歉。当初我不该那样断然离去,起码不能那么冷酷……

宋平苦笑一声说,那怎么能怨你呢,谁让我当初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我?吕丽有点半信半疑。

宋平郑重地摇了摇头。

吕丽为宋平倒了一杯茶。宋平抿了一口,是上好的“金骏眉”。

你现在不喝茉莉花茶了?

吕丽叹了一口气说,人的心境变了,口味也跟着变了。

宋平也叹息了一声,没继续问吕丽为什么换了香水,他估计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那位把宋平引上楼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个蓝色文件夹向他们走了过来,看到宋平坐在吕丽对面,眼里有了一丝惊讶,很快又被那种职业性的微笑取代。她走到吕丽跟前,叫了一声吕总,然后欠身翻开文件夹。吕丽签完字又交给女子。女子直起腰来对着宋平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看到宋平一脸愕然,吕丽解释说,五年前这家茶庄经营不下去了,我便接手过来,算是怀旧吧。

宋平回来已是下午,完全错过了午睡的时间。他上了床,倒头就睡。醒来已是黄昏。他起身推开阳台的门,下到小花园。这幢老楼的一楼每家都有一个小花园,这也是当初妻子极力选择一楼的原因。每年春天,妻子便在花园里种满各种花草,那些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朵可以接连不断开到深秋。他们搬进别墅后,妻子仍然惦记着这个小小的花园,常回来打理。他曾嘲讽妻子说,都人去楼空了,花开了谁看呢,麻烦得要死,还是把它卖掉了事。妻子不响,坚持留着老楼。宋平知道妻子是个念旧的人,留着就留着吧,反正家里又不缺那几个钱。回头想想,妻子就像长了后眼似的,当他在“明日星光”别墅区住不下去时,也只能龟缩回老屋。出了小区的后门便是一座山,傍晚的时候,他经常去后山散步。后山几乎没有人,空空荡荡,就像是他的流放地。他搬回老楼两年了,那个小花园便也荒芜了两年。

他给两只青花瓷碗分别装上猫粮与清水,坐在不远处,不一会儿,一只白猫钻过铁栅栏进了小花园开始进食。两年前的一天傍晚,他坐在荒芜的小花园里纳凉,一只白猫钻了进来。白猫体态优美,旁若无人,宋平并不懂猫的品种,但他可以肯定这是一只名贵的猫。白猫望着他,两只眼睛里放射出不一样的光芒。宋平像被什么摄住了魂魄似的,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白猫异常干瘪的肚皮。他回到房间端出半盘鱼放在小花园的空地上,白猫饿坏了,但它的步伐仍然从容不迫。它开始吃鱼,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直到把鱼全部吃进肚里。白猫吃完鱼便向小花园外走去,钻出铁栅栏时回望了他一眼,它那双明亮的眼睛闪过飘忽而诡异的光。宋平愣了好久,猛然想起毛毛。毛毛和他诀别时就是这种眼神。

宋平和妻子搬到别墅的第三年,妻子买了一只猫,取名叫毛毛。半岁大的毛毛在家里待了快十天了,宋平才猛然注意到家里有一只猫。宋平对猫没有概念,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宋平问妻子怎么收养了一只猫。妻子说不是收养,是买的。宋平更不明白了,问妻子为什么买猫。妻子突然暴躁地说,家里起码得有个活物吧。宋平从妻子的语气中听出了怨气,但公司正处于最艰难的爬坡期,上去了便柳暗花明,上不去便一落千丈,他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吃住都在公司。宋平只能讨好地笑,附和着说,养猫好,养猫好。

妻子养了毛毛后,他才对猫有了初步的认识。毛毛从来都不讨好他,每次从他身边走过,都视若无物。有时他憋不住了,想弯腰抱它,毛毛敏捷地往旁边一跳,继续漠然地向前走。纵使妻子想抱它,毛毛也流露出抗拒的表情,顶多在妻子怀里待两三分钟,便挣扎着跳下,向着黑暗处巡视。宋平算是长了见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动物,拒绝交流,拒绝亲昵,拒绝撫慰,高傲而冰冷,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一天晚上,毛毛跳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暗夜与灯火,如同入定。宋平观察了一会儿,对妻子说,你当初要是养条狗多好,你看毛毛,没有一点儿烟火气。妻子剜了他一眼,讥讽地说,你懂什么,猫最大的优点就是陪伴。宋平立马不吭声了,他听出来了,在妻子眼里他连猫都不如。

妻子去世前,唯一给他交代的事就是照顾好毛毛。自从妻子去世后,毛毛就不吃不喝,每天蹲在门口,用不动声色的目光看着宋平。宋平受不了了,打开了门。毛毛步态舒缓地走出家门时,回望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冷傲,更有别的说不清楚的东西。他心里一阵愧疚,觉得对不起妻子。接连三天,他都开着门,等着毛毛走进家门,但没有。他意识到毛毛已经彻底遗弃了这个家,遗弃了他。

宋平最终还是决定穿那双软底皮鞋出门。上午,宋平接到吕丽打来的电话,约他吃晚饭。隔着手机,他能清楚地捕捉到吕丽高涨甚至有些怪异的热情。

宋平没有打车,还是坐的公交车。他提前一个半小时出门,到了那家五星级酒店,时间刚刚好。上到三楼餐饮部,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找到了“茉莉花”包间。推开门,吕丽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包间里。

真有叫“茉莉花”的包间啊,你给我电话时,我还有些怀疑,但没好意思多问。

全市估计也就这家酒店里的包间全部用花卉命名,我知道你喜欢茉莉花,吕丽迎上来说,目光里有着少女般的欣喜。

不用猜,宋平也知道吕丽为了订到这个包间用了不少心思。清新与淡雅如暗潮涌来,竟变得越发肥厚,宋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意识到吕丽用了太多的茉莉花香水。

怎么,你不喜欢?吕丽目光里的失望、沮丧与漠然瞬间交替着。

喜欢,只是太久没闻到了,有点受宠若惊。宋平辩解着说道。

服务员泡好了茉莉花茶。两人默默喝茶,神思都有了片刻的恍惚,走动着过往交集的爱恨情仇。

服务员把“五粮液”倒好,吕丽举起酒杯说,能再次相遇是莫大的缘分,来,今晚咱们不醉不归。宋平不由有些感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去,吕丽的脸色变得绯红。她意味深长地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喝白酒吗?宋平愣了一下。那晚其实也是吕丽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年关为了庆祝服装店生意的兴隆,吕丽接受了宋平的提议,勇敢地举起了酒杯。吕丽只喝了两杯,便软在宋平怀里。也就是在那晚,吕丽依仗着酒劲的神奇,克服了最后一丝羞怯,把散发着茉莉花香的身体展现在宋平面前……

你肯定是有预谋的对吧?吕丽半是讥讽半是探究地说。隔着一些年月,宋平有些记不得自己当初的动机了,他嘿嘿笑着。吕丽打了他一拳,也笑了。宋平望着吕丽眼里的暧昧与热情,一种久违的喷薄感在体内跳动着。

吕丽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像在臆想中奔跑着接近若干年前的夜晚。吕丽的脸色越发娇艳,宋平暗暗吃惊她现在的酒量。宋平的底子还在,过去他起码有一瓶的量。

十杯过后,吕丽禁不住了,如泄气的皮球,一溃千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面对吕丽突然的忏悔,宋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用手抚慰着她的肩膀。

当初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恨你的优柔寡断才和现在的丈夫交往。我当初不爱他,一点儿也不爱。他送了我一枚大克拉的钻戒,那个年代谁禁受得住这个?我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又觉得自己爱了。现在想想,真是荒唐至极,到底什么是爱,他妈的……吕丽恶狠狠地骂道。

宋平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奇怪的是他没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相反,对吕丽有一种奇怪的愧疚感。他叹息了一声说,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你不认识我,起码可以保持一种正常的心态,起码可以有另一种人生,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留意着你,知道你过得不错。

不错吗?吕丽冷笑一声说,除了有几个钱,剩下的就是荒涼与孤独了。

宋平愣了一下,想了想劝慰着说,谁不孤独呢,生活就是这样,你应该要个孩子,或许多少会有些寄托。

我生不了孩子,注定就是孤独的命,吕丽自我嘲讽着,不过我丈夫他命好,倒是有自己的孩子,还是一对双胞胎。哈哈哈……吕丽狂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宋平无法安慰吕丽,在冷酷的生活面前,什么样的言语都苍白无力。宋平默默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吕丽怒道:你什么意思,一个人喝有劲吗?她也端起了杯中酒。

两人喝光了一瓶“五粮液”,吕丽还不罢休,让服务员继续上酒。看着一个劲傻笑的吕丽,宋平制止了服务员。他把吕丽从椅子上扶起来,吕丽整个人都软在他怀里。

从包间里出来,宋平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送。正犹豫的时候,吕丽醉眼蒙眬地从包里抽出一张房卡塞给了他。宋平一看,正是这家酒店。进了电梯,吕丽的脸歪在宋平的肩膀上,对着宋平的脖颈喷着酒气。宋平麻酥酥地痒,禁不住哆嗦起来。

到了房间,宋平径直把吕丽扶到大床上。吕丽仗着酒劲,圈住了他的脖颈。宋平没想到酒后的吕丽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两条看似还算纤细的胳膊如打湿了水的麻绳,让他挣脱不掉,并且越箍越紧。最终,他放弃了挣扎,伏在吕丽身边。

吕丽松开了他,有些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亲吻着他。吕丽的亲吻也是狂放而陌生的,她吮吸着宋平的唇齿,就像一头母兽吮吸吞吃着猎物的骨髓。宋平在迷乱中一片虚空。吕丽翻身坐了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脱得气势汹汹,准确地说,是撕扯,如同一只竭力破茧而出的蝶。

宋平看见了一对格外丰满的乳房。那是一对陌生的乳房。在他的记忆里,吕丽的乳房精致而小巧,刚好盈盈一握,让人怜惜不已。她的身躯也是陌生的,比记忆中茁壮了许多,悬挂着气势逼人的肉感。吕丽的脸在酒精与情欲的扭曲下,泛出一种奇异的潮红,她的眼神迷醉而漠然,间或闪过怨愤甚至仇恨之光。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吕丽。宋平拼命抽动着鼻翼,如同一位落水者想要抓住点什么。他没有嗅到来自记忆深处的清新与淡雅,一种异质而黏稠的冰冷气息冲撞着他的鼻腔。在茫然与淡淡的恐惧之间,他体内升腾起来的温情与欲念如同被尘埃吞没,在一片沸腾起来的烟尘中,他找不到自己了。

吕丽注意到宋平如同一条僵死的蛇。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便是慌乱。她还在努力,细心抚慰着。宋平仍旧无动于衷。她感到了羞耻,坐起身捂着脸哭泣。她哭得悲伤绝望,哭得肆无忌惮,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宋平从真空状态中清醒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吕丽发抖的身体,但被吕丽猛地甩开。

我知道你嫌我胖,嫌我丑,更嫌我老……吕丽说着一只手无意识地遮住有些臃肿的小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能是我缺乏准备,也可能是我老了……宋平悲哀地说。

吕丽转过脸来,神情仍然愤怒而漠然。宋平碰了碰她胳膊,她不动,她眼里是黯淡的光,最终呈现出一片死灰。宋平脑子里一阵恍惚,他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吕丽,但一种声音在他身体里发出巨大的回声,如同过去的记忆在大声说话。他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吕丽,散发着茉莉清香的吕丽,一颦一笑温婉如玉的吕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活到底是怎么啦,时光之刃不光斩去了一个人的青春与美貌,还带走了更可怕的东西,单纯的心吗?也是,也不是;梦想吗?也是,也不是……宋平在不寒而栗中一遍遍追问,他感到一种钻心的痛,他碰了碰吕丽的身体。她赤裸的身体在深夜已变得冰冷,就像一座雪雕。宋平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为吕丽哭,但又不仅仅是为她哭……

我确实老了,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玩笑,我经常对自己都充满厌弃……一丝热气从吕丽口中吐了出来。

宋平止住了悲伤,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睡衣给她穿上。她由着他穿,就像一个木头人。

要不,你把服装店再开起来。想到服装店,宋平无端地兴奋起来。

服装店?吕丽眼里转出一丝模糊的光,她几乎是悲哀地说,我连自己都打理不好,还开什么服装店,眼光、心气早没了,再说,现在是网购时代,只有一些有钱的贵妇人会来实体店,但我早看透了她们虚荣的嘴脸。

要不四处走走?新疆、西藏的风光不错。

那有意义吗?

徒步、爬山、练练瑜伽什么的。

那有意义吗?吕丽还在追问。

要不去做义工?

那有意义吗?吕丽继续追问。

宋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还看《红楼梦》吗?

不看,吕丽笑起来说,年轻时看过的也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想听吗?宋平心里一动。

宋平眼里的平静与悠远把吕丽吸引了,但她还是暴躁地说,你想念就念吧。

宋平拿出手机,打开了“喜马拉雅”,《红楼梦》屹立在榜首的位置。两年来,他把《红楼梦》看了三遍,又听了三遍。他点开,从第一回开始。低沉而温厚的男中音从手机里流泻出来。宋平犹入坠入虚空之境,神思缥缈。听到一半时,他意识到什么,一转头,吕丽已经睡着了。

从宾馆出来,天已经很晚了,宋平在站台上犹豫着要不要坐出租车的时候,78路公交车驶进了站台。车里空无一人,他选择了中间的位置坐下,顺便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辆末班车。路灯如同整齐划一的士兵,把光依次扑打在他的眼睛里。转向光明路的瞬间,公交司机在光线的交错下,变得模糊不清,形成了一团暗色。暗色的边如同锯齿般抖动着,旋转着,在他的目光深处凿出一道刻痕,在微微的恐慌中,他孤独的意识从身体里慢慢起身,飘浮在半空。司机的背影重又被一盏盏路灯捕获,定格在陌生的光影里,他飘浮起来的意识顺着司机的视线扭头望着,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乘客。他看见自己从座位上起身,和他们一一进行攀谈。穿暗格子的中年人给他诉说事业上的苦恼,并问他到底要不要辞职……他仔细倾听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但坐在中间位置的一位穿红色套裙的女孩并不想吐露什么,她望着他的目光诡秘而镇定,如同一个精灵……最后一位额头刻满皱纹的老头说起了重病的儿子,他注意到老頭张口说话的时候,形成了一个熟悉的黑洞,老头无助而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他顷刻间也感到了伤悲,他能做得只是哭泣,好像哭泣成了他唯一的本能似的,泪水越积越多,把整个车厢都装满了,在透明的液体中,乘客幻化成一尾尾鱼,吐出一串串气泡,穿过玻璃器皿似的车厢游向了远方……他感到了沉重,如同复苏的灵魂在与肉体重合。透过恍惚的神思,他又重新打量这个现实的世界。司机的背影仍然在明暗之间交错,而夜雨如坚硬的碎石般落在车顶,发出急迫的响声,街道上行人如烟尘四散,而他心静如水,坐在现实与梦境的交汇处,如被拉长的夜,神秘又宽阔……

公交车驶上建设路后,路边一家店的门还是大大地敞着,里面灯火通明,与周围已经黑下去的店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由于是雨夜,司机开得很慢,宋平看清了那家店面闪着霓虹光芒的名字:昌盛文化用品店。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他记得自己曾到这家店买过美工刀什么的,当时透过玻璃柜台他还看到这家店也卖信笺纸,其中就有一种浅绿色的信笺……他像被什么猛地敲击了一下,他想到了给他写信的人用的信笺纸,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疑问,就像被一种梦境困住了似的,让他又有一种隔膜感,这家店离他住的小区只有两站路,不过……他扭头又看了一眼,那家店已经消失不见了,外面只有黑得发亮的雨滴悬挂在他的视线里……

从公交车上下来,雨还没停,但变得舒缓。走在雨中,他有一种沐浴般的舒适与清爽。进了小区,他走了便道,便道两边的榕树与玉兰树在雨水的催促下,散发着混乱的香气。走了不到一百米,前面竟然黑了下来,估计是路灯坏了,不知为何,前面的黑暗让他不由得有些紧张,但紧张什么呢,他又说不清。他只好继续向前走,就像一种暗示,在越走越暗的便道上,树枝摇晃出一种诡异的窸窣之声,便道也变得不平坦起来,如同一个陌生而封闭的甬道,他在惊奇与微微的恐惧中感到四周的黑暗变得黏稠而厚重,甚至连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一颗硕大的雨滴顺着玉兰树的叶子滑落,滴在他裸露的脖颈处,如同一枚冰冷的暗器扎在记忆的深处。那应该是他两岁半时的记忆,母亲带着他也穿过一片黑暗之处,母亲还没有走到一半便丢开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瞬间便被只属于他的黑暗吓哭了,喊着母亲。母亲停了下来,扭头说让他自己走。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加伤心绝望。母亲气呼呼地走了回来,把他拉起来,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两下,又把他丢在更深的黑暗中。他害怕得连哭都不会了,盯着母亲坚定的背影,黑暗在向母亲的背影聚集,形成了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此刻,这个雨夜如记忆深海里的浪潮把最初被遗弃般的孤独重新又送到他面前。他颤抖着,就像被崭新的委屈与恐惧禁锢。又一颗冰冷的雨滴落在他的鼻尖,并顺着他微微仰起的脸滚到他的唇边,他伸出舌头,品尝着雨水的滋味,一股苦涩的怨气顺着他的口腔向喉咙深处弥漫,如同一丛幽暗的火点燃了他体内淤积着的怨恨,他瞬间便被一种灰暗的情绪裹挟了。在犹疑、焦虑与不甘中,他再次触摸到这个世界的边缘如礁石般坚硬而冰冷,绝望与悲伤挤压着他,他呼吸着黑乎乎的空气,突然变得异常暴躁、愤怒,如同这个冷酷的雨夜吞噬掉最后一丝活着的尊严,他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着那些过往岁月留给他的伤害与阴影,从一张张发旧的面孔中重新种下仇恨的种子。他一件事也不放过,一个人也不轻饶,他骂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无辜者,他从愤恨中获得了崭新的力量与勇气。他走得飞快,当前面的光一点点把他从黑暗中显影,重新把他整个罩住时,他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似的,惶惶然不知所措。他终于平静下来,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还是再一次伤害了自己……

宋平回到屋里,心神俱疲,躺下却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他翻腾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忘了给白猫喂食。他慌忙来到小花园。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得让人迷醉。他在瓷碗里放好猫粮,然后关掉所有的灯,透过外面路灯的光注视着小花园。

半个小时后,白猫出现了。它走到碗边嗅了嗅,然后开始进食。白猫吃完猫粮后,又向栅栏外走去,钻出栅栏的瞬间,它习惯性地回了一下头。它的目光漠然而冷峻,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孤独本身。

命运便是如此,你注意到什么,什么便经常在你的生活中出现。那只白猫经常在宋平的小花园逗留。宋平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只流浪猫,虽然它长得那么可人,体态那么优美,却是一只流浪猫。就像是为了赎罪,他给白猫精心准备了最好的猫粮和猫罐头,一天两次。白猫没有半点扭捏,坦然接受了他的喂食。喂了半个月后,他才慢慢靠近白猫。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白猫并没有受到半点惊吓,如同毛毛一般,视若无物。

他终于看清了那只白猫,他的注意力最终被白猫的两只眼睛吸引。它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简直美到了极点,而另一只有点凹陷,其实是一个黑洞。苍天呐,他在心里惊呼一声。这只白猫身上一定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灾难。难道是它瞎了一只眼后遭到了主人的遗弃?那么这只美丽而高贵的白猫不是又经历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他唯一感到困惑的是,第一次遇见这只白猫时,分明看到它两只眼睛里都放射出不一样的光芒。难道是他的错觉?抑或是他的视线出了问题?他不得而知,他隐隐感到白猫那只黑洞似的眼睛里隐藏着什么。

他对这只白猫充满了怜惜。他伸手触摸着它,它的皮毛柔软,骨骼纤细,他的手几乎融化在那里。白猫既不瑟缩,也不躲避,对他的抚慰无动于衷,只是把眼睛微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常态。

他小心翼翼地把白猫抱在了怀里。白猫没有抗拒,在他怀里安静地卧着,目光看着不远处。不远处有两棵海棠树。白猫终于感到了厌倦,它转过身来,微仰起头,望着宋平。它那只蓝色眼睛里的光淡然甚至充满一丝居高临下般的不屑,纵使那只黑洞似的眼睛里也泛出一种凛凛不可侵犯的威严与庄重。宋平对视着,再次感到它那与生俱来的冷傲。他困惑了,更多的是震惊,就像没有什么诘难能真正伤害它的内心,更没有什么能磨灭它一丝一毫的高贵。面对这只白色的流浪猫,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卑贱。

他抱着白猫回到了屋里。当他把白猫放到客厅的地上,才意识到自己想收养它。那只白猫走向通往阳台的门,但门是关着的,它望了一会儿,又回头望了宋平一眼。宋平用余光观察它。白猫放弃了守候,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就像巡视它崭新的领地。接连三天,白猫没有表现出一丝不适,恍若它对什么都坦然接受,随遇而安。宋平放心了,第四天,他打开阳台门的瞬间,一道白影从脚下掠过,是那只白猫。它如生出一对翅膀似的,飞窜出了阳台,接着是小花园,在铁栅栏后消失了。

就像是对宋平的惩罚,一个月后白猫才重新出现。当白猫钻进铁栅栏时,宋平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本以为这只白猫再也不会光临荒芜的花园。白猫看了他一眼,从容、镇定,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囚禁”过它一样。它径直走到猫粮跟前,开始进食。宋平生怕惊扰了它。

白猫终于恢复如初,早晚两次到他的花园里觅食。他再也不敢限制它的自由。他在花园的东南角盖了一个小屋,在木板上铺着麦草,麦草上铺上柔软的绒毯。整整一个星期,小屋都没有白猫住过的迹象,宋平感到沮丧。一个月后,在一场凶猛夜雨的第二天清晨,他刚来到花园,就看见一道白色闪电从小屋里飞蹿而出。整个上午,白猫都没有回来进食,到了傍晚,宋平隔着阳台的玻璃看到那只姗姗来迟的白猫。白猫的神态有些异样,在它没有发现宋平的身影后,又镇定下来,开始安静地进食,吃了一会儿,它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朝四处看了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温柔的妩媚。

宋平打开门的瞬间,对面明亮了许多。他转头望着门洞,才注意到单元大开的门被一块石头抵着,他想可能是楼上的人在搬运东西。他望着对门,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半年前的一天早上,老者来敲他的门。这是老者第一次敲他的门,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去敲过对方的门。宋平打开门一看是老者,脑子有些发蒙。老者身穿蓝黑色的西服,还打着蓝色格子领带,一副去参加重要集会或葬礼的派头。不用说老者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一个劲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您老这是要出去办重要的事吧?宋平笑着问道。老者第一次没有弯下身躯,而是把身子挺了又挺,由于刻意矫枉过正,让宋平有一种他随时可能会向后倒下去的错觉。

老者摇了摇头说,不是想出去,而是想认真地拜访你一次。宋平被他严肃的神情弄糊涂了,僵持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老者是想到他家里坐坐。他不喜欢老者到家里来,但此刻只能违心地说,欢迎,欢迎。老者进去后,并没有四处看看,只是坐在沙发上。宋平问他喝什么茶,并补充说自己的茶也不错。老者说什么茶都好。宋平给他泡了特级“铁观音”。看他端茶过来,老者站起身说,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很好,像新郎官的衣服。宋平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轻佻。老者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傻乎乎地笑着说,我也觉得挺好,这是我第一次穿。宋平感到纳闷:难道第一次登门拜访要搞得如此隆重?

老者喝了一口茶说,这一年多真得感谢你,听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的儿子,等我儿子回来后,一定让他来给你谢罪。宋平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之所以愿意听老者唠叨,是因为他跟老者一样孤独,再说,他已经习惯在老者述说的时候想起一些悠远的事情,好像老者关于儿子的故事是他打开记忆的助推器。当他意识到这点,不免暗自羞愧。他在羞愧中一次次接受着老者的邀请,又继续让自己的记忆说话。

我今天想说说我自己可以吗?老者的目光真诚而虚弱。当然可以啊,宋平赶紧说道。老者再次对宋平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

老者从他最初的记忆说起,讲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他讲得细致生动,尤其是两次恋爱的甜蜜与忧伤,事业的曲折与辉煌……老者一直讲到傍晚才住了嘴,但后面不用讲宋平都能猜到故事的尾声:儿子出国,老伴去世,他在半糊涂与半清醒间拄着无边的孤独度日……整整一天,宋平都沉浸在老者的讲述中,无法分神,听完后还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一个看似平凡的故事贯穿于人的一生时是如此迷人、如此令人心碎,他甚至有這样一种错觉: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体察过每一个人,包括他逝去的父母、去世的妻子以及在世的所谓情人与朋友……他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从眼前滑过,然后永远消失……他被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吞没。

老者站了起来,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他听他的唠叨,并为耽误了他的午饭与午休感到抱歉。宋平也站了起来,哆嗦好一会儿才说,应该说感谢的是我,真的谢谢你。眼泪从他脸上滑落下来,他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羞耻。

他把老者送到门口时,老者突然转过身说,你是我五年来唯一的朋友。宋平望着老者,老者的目光如同孩子般清澈,并有一种深深的悲悯。宋平笑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者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黑暗之中……

接连三天,他都没有看到对面有任何动静,就像对面从来都没有人。当天晚上,他又做梦了,他梦见老者在给他讲他儿子的故事,老者越讲表情越生动,但越讲也越艰难,老者捂着胸口继续努力地讲着,像一条绝望的鱼努力吐出一串串氣泡……他从梦中惊醒,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天刚亮,他就去敲对面的门,却没有动静。他敲了一会儿,便开始砸门,旧门在他的拳头下抖成筛糠,但仍然紧紧地闭着锁舌。宋平只好去找社区工作人员。社区只有一个刚来不久的毛头小伙,其他人去区里搞活动了。年轻人搞不清楚老者的状况,问宋平。宋平也说不清,只知道他是一个电气工程师,儿子在美国……年轻人说,既然你们住对门,并且还经常聊天,你连他最基本的信息都没有,这可能吗?宋平从年轻人的疑问中听出了责怪与嘲讽,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说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

年轻人给片警打了个电话,警察很快就来了。宋平带着警察来到对门。警察重重地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反应。警察再一次问宋平,你确定里面有人吗?宋平点了点头。警察撞开了门。宋平跟进去后,忍不住张开了惊讶的嘴,里面那些层层叠叠的相框都不见了。警察推开大卧室的门,进去后,又制止住宋平和年轻人。但宋平看见了老者,他穿着那套拜访过他的西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警察探了探鼻息,又抓了抓老者的胳膊,对宋平说,人已经硬了,最少死了两天了。宋平木刻般地站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

社区终于联系上了老者单位的人。单位的人飞快地赶来了。宋平着急地对单位的人说,得赶紧通知他在美国的儿子。老者单位的人说,李工是有个儿子在美国,但七年前回国省亲的时候出了车祸,一家三口都死了。宋平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感到天摇地晃。单位的人扶了他一把说,你没事吧,李工也真是可怜,老伴没法接受现实,两年后抑郁而死,后来李工就从家属院搬走了……

宋平在东湖公园东门下了车。东门已不是他记忆中的东门,装修得金碧辉煌,他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进过东湖公园了,而东湖公园在他年轻时代占据着重要位置。他的大学校园就在公园的西面,大学的一些郊游活动有时就在公园里举行。大学毕业后,宋平顺利留在了本市的工商部门,工作单位离东湖公园不远,宿舍更近,就在公园的南面。他和妻子谈恋爱时,常去东湖公园散步、说笑、划船……

顺着记忆,宋平慢慢地走,就像漫步在自己的青春时代。阳光很热,宋平走得热气腾腾。对面走过来一对老年夫妇,老头眼神呆滞,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就像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一遍遍画圈,步伐更是机械而局促,仿佛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满头银发的老妇搀扶着他的左臂,虽然岁月留下了无可挽回的印痕,但老妇的脸部轮廓仍然清晰,年轻时她一定是个美人。老妇突然停了下来,掏出手帕擦去老头嘴边一挂晶亮的涎水,她动作轻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好像那是一挂阳光的晶体。她继续扶着老头走,神态安详,好像与这个世界达成了某种契约,更好像能容纳所有的不公与愤怒……

宋平痴迷地望着老妇,这样的画面他在电视或电影上见过,但从没有此刻震撼和感动。老妇搀扶着老头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再一次想起了妻子。

妻子刚过五十就检查出已是肝癌晚期。他当时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记得妻子确诊前两年还做过全项体检。仅仅两年的时间,妻子的身体便遭到灭顶之灾。这怎么可能?他神经质地一遍遍问妻子难道就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平静下来的妻子只是漠然地说,起初什么疼痛与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当觉得那里有些闷胀时,一切就定型了,就这样了……妻子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怪异的嘲讽,既像嘲讽自己的命运,又像嘲讽病魔本身,如同她是一个局外人。他知道妻子长期处于抑郁状态,更知道妻子对他根深蒂固的成见与怨恨。他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

妻子最后的三个月,他放下公司所有的事,专心在医院陪护她。第二期化疗后,妻子的头发全掉光了。妻子过去最在意自己的头发,光是护发产品就买了十几种。宋平不知该怎样安慰妻子,只是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当病魔在妻子的躯体上留下更深的印迹时,他完全被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占据。面对妻子的淡然,好像他才是那个被病魔迫害的人。在手足无措与无边的惶恐中,他第一次发现,与死亡相比,一切成功与荣耀都微不足道。

妻子在弥留之际,才缓过神来,无动于衷的淡漠里有了一丝暖意与专注。妻子说她爱他。他既惊讶又感动,更多的是困惑。他真弄不懂爱了,回想他和妻子共同走过的岁月与婚姻,竟然有那么多的怨恨、偏见、嘲讽和冷战……难道这些才是爱?抑或才是爱更真实更本质的呈现?在妻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如同回馈般地对妻子说,他也爱她。妻子眼睛里有了一丝光彩,如同被什么照亮了似的。而他在妻子最后的心满意足中瑟瑟发抖。

妻子走了,他空了,体内就像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其实一直隐约意识到妻子对他的重要性,如同现实生活中最坚实的一部分,就像阳光和空气,但正因为像阳光和空气,他才如此心安理得地享用她、忽视她……

妻子的离去就像是生活与命运对他的惩罚,三个月后,他又遭受到命运更严厉的惩罚。他被合伙人踢出了局,他的公司没了,事业没了,雄心与野心也灰飞烟灭……别墅无论如何住不下去了,那里无疑是一种身份、地位与财富的象征,更是一个放大的光圈与焦点,如果还赖着不走,只能遭受更多的非议与耻笑,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宋平转身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年夫妇,恍惚间觉得自己是那个手脚不太利落的老头,妻子脸上挂着老妇般的宽容与祥和搀扶着他……“陪伴”两个字狠狠敲击着他心灵的壁石,他感到疼了,万劫不复般的疼,他在这一瞬间才理解了妻子爱的意义以及妻子对他尘土飞扬最终又归于澄明的情感。

宋平走到东湖边,觉得湖水面积小了许多,他还注意到湖面修了水上长廊,一直通往湖心岛。他没有找到过去那个亭子。他问一个卖冷饮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没有说话,只是向湖心岛指了指。宋平顺着水上长廊一直走到湖心岛,果然看到那个“勿忘亭”。“勿忘亭”只是把名字搬到了湖心岛,现在的亭子比过去大三个都不止,风格也完全不同。他在亭外坐下来,沐浴着阳光,要了一杯茶,望着湖面,阳光如碎银般洒在上面,一尾半大不大的鱼翻动起响亮的水声。一阵风吹来,湖面动荡起来,他盯着更加细碎而混乱的波光,整个身子随着包裹着他的湖面左右摇摆了几下。他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昨天上午他又收到一封匿名信,同样是蓝白相間的信封,给他送信的还是那位一脸愁苦的邮递员。当邮递员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他保持着平静的微笑。跟上次一样,看到邮递员的瞬间,他又猛然想起昨晚甚至前晚的梦。他的平静让昏暗中的邮递员脸上的困惑淡化了些,变得格外凝重。他请邮递员到他家喝杯茶,并说他辛苦了。邮递员飞快地拒绝了。他又问起了邮递员现在的状况。邮递员迟疑了一下,终于憋不住了说,你也晓得的,现在的邮局可以说是惨淡经营,我现在的收入只有过去的二分之一,但什么都在涨价,我还有一位上大学的儿子要供,老婆早些年下岗了……宋平点着头,对他的窘境表示理解与同情。他感慨地说,是啊,我记得二十年前能到邮局工作是非常幸运的事。那当然啦,邮递员的脸上泛出一层稀薄的红光,我高中毕业后,就是顶替父亲进的邮局,当时班里的同学都羡慕我,我现在的老婆当初可是班里的校花,我给她写了两年的情书她都爱答不理,但我到了邮局工作后,她对我改变了态度……宋平笑了,邮递员也笑了。他照例把邮递员送出了门洞。邮递员临上车时,又转过脸来,那缕往日的荣光仍然挂着,他突然有些担忧地对宋平说,你还好吧?宋平愣了一下,镇定地说,我没事,谢谢。

宋平回到书房,翻到那封信的背面,与普票紧密相连的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特种邮票的第二张“宝钗扑蝶”。拆开信封,还是同样浅绿色的信笺纸和同样字号的打印笔迹。

同样是一封没有署名的温暖之书。信的内容照旧提到了一些他年轻时的旧事,同样让他好好活着。他拿起浅绿色的信笺纸,抖了抖,又嗅了嗅,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拿起信,慢慢读,透过字里行间努力回想着那些既清晰又模糊的旧事,终于,他捕捉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但又冷静得出奇,他的全部神思都凝聚成一个点,并不断地下潜、深入……他绣花针似的专注与耐心终于从往事的灰烬中拨弄出死灰复燃般的光亮……一个人从记忆深处走了出来——张磊。他多少有些吃惊。两年前的往事再一次向他传递过来愤怒与恨意,只是他竟有些无动于衷,就像他已经从自己的肉身上分离,就像他并不在这里。他坐着不动,直到天边涌起暮色。他点燃一支烟,望着它一点点燃烧,他已经戒烟两年了,他发誓再也不沾这个东西。当一截整齐的烟灰跌落到地板上时,他听到体内也有一种东西跌落了,碎成灰烬,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拿出手机给张磊发了一条短信,约他第二天下午在东湖公园的“勿忘亭”见面。直到临行前,张磊都没有回复。他还是出发了,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出来透口气。

手机响了,并发出可怕的振动,他吓了一跳,就像一颗微型炸弹突然在胸口处引爆。这怨不得他,自从搬到旧屋后,他就和过去所有的人断绝了联系,并把自己的手机扔进了垃圾箱里。第一次和吕丽见面后,吕丽要他的联系方式。他尴尬地说没有,他现在只有家庭住址。吕丽没多说什么,眼里甚至连一丝疑问都没有。她给他拿来一个黑色的手机,轻描淡写地说,真是巧了,我昨天路过一家手机店,因为无聊就进去看了看,就买了这款新上市的手机,鬼知道我为什么要买它,就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蛊惑了似的。当然,我现在喜欢乱买东西,但也没有这么不靠谱,毕竟这是一款男士手机,我现在明白了,原来冥冥之中都有玄机……

宋平无法拒绝,并深深为“冥冥之中”这四个字打动。吕丽又执意陪他去电信营业厅申请手机号码,整个过程他有些恍惚。选号的时候,吕丽不厌其烦,在一堆号码中仔细挑选、甄别,并在一张A4白纸上算着什么,看着宋平茫然的神情,她突然一笑,拉过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这里面也有玄机,可以影响一个人的运势。宋平望着吕丽鼻尖泌出的细汗,感觉到她身上焕发出的一种少有的生机与活力,就像年轻时的吕丽。选完号,吕丽认真地把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并拨打了一遍才放心。

他手机里现在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吕丽的,另一个是昨晚新加进去的张磊的。手机还在响,他在惶恐不安中猜测着。是吕丽,他感到庆幸,接着便是失落。

一个星期前,吕丽给他打了个电话。她语气轻快愉悦地说,那晚我睡得像一头死猪似的,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二点。幸好你没有打扰我,你是一大早走的吧?宋平含含糊糊地嘟哝了句什么。吕丽没在意他的含糊,她说她有好几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焦虑与怨愤让她的神都散了。他小心翼翼地建议让她用点安眠药,他就用过一阵儿,效果不错。这还用你说吗,我当然用过,吕丽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烦躁,我对它一点儿不适应,每次醒来,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好像我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似的,我不认命,一点儿也不……小丽,宋平不自觉间叫出了过去亲密时的称呼,心里对她充满了担忧。吕丽在那边怔了一下,突然笑着说,我要谢谢你,现在每晚我都看《红楼梦》,真的看进去了,它真是一本奇书,我多少平静了些,接连五天,我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做。宋平有些感慨地说,你才四十出头,只不过你让自己身上闪光的东西沉睡着罢了,你还记得你给我挑手机号码时的专注与耐心吗?让我感觉年轻时的你又回来了。吕丽困惑地说,那天咱们不是随便选了一个号就走了吗?宋平糊涂了,他开始述说吕丽挑号的每一个细节。吕丽在那边怔了一下,连忙改口说,估计是我脑子糊涂了,你说是这样,那一定是这样的,总之,我得谢谢你……挂了电话,宋平感到不安,吕丽的突然妥协一点儿也不像她的个性,相反,他还听出吕丽对他的一丝隐隐的担忧。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挑号时吕丽所有的细节,他也拿不准了,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他的臆想……

他接了吕丽的电话,吕丽保持着沉默。宋平说,《红楼梦》读了多少了?快完了,我也下了一个“喜马拉雅”,准备读完后再听一遍,吕丽语气平和地说。睡眠呢?还好。吕丽在那边笑了起来,显得心满意足。你有什么事要说吧?吕丽的反常引起了他的疑问。

吕丽迟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上网,更不看电视、报纸,但有件事已经在我心里憋了三天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本想让你听着解恨,又害怕破坏了你现在内心的平静。

关于谁?宋平心里一动。

张磊。吕丽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他怎么啦?

你离开公司后,张磊的公司发展得异常迅速,还准备上市,但今年由于银根紧缩,他的摊子又铺得太大,资金周转出现了大问题,他不死心,向业内的人借钱,利息高得惊人,还借到了我丈夫那里。

后来呢?宋平干巴巴地问,被一种担忧越陷越深。

就是不出你那档子事,业内的人对张磊的评价也不高,说他野心太大,急功近利。他虽筹了些钱,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他一咬牙,找了地下钱庄。

宋平感觉空气变得异常稀薄,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虽然暂时缓解了,但窟窿越来越大,资金链彻底断了,幸好他公司的基础不错,一个财团看上了进行了收购与整合,但张磊什么也不是了,虽然他还挂着一个副总……

宋平保持着沉默,一种钝痛从心脏部位扩散开来。

你在听吗?你没事吧?吕丽小心翼翼地问。

对,我没事。宋平闷声地说,喉头在粗糙尖厉的狭小空间里艰难地滑动着。

宋平把手机重新装进上衣口袋,望着湖水,一丝风都没有,湖面凝固着波光,凝固得一点儿也不真实。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感到很伤感,虽然那不再是他的公司,毕竟他付出了全部心血……他说不上是为自己还是为张磊感到难过。他起身,在亭子的烟摊上买了一盒烟,还有打火机。他点燃一支,拿在手里看着它静静地燃烧。香烟冒着淡蓝色的烟雾,气若游丝般,像是祭奠。那支烟终于燃完了,照例留下一小堆灰烬,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几乎可以肯定张磊不会赴约了。

一个黑影投射过来,遮住了他左侧脸上的阳光,他扭了一下头。是张磊。两年没见,张磊老了许多,空洞了许多,就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走失了似的。服务员过来,问张磊需要什么。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宋平面前的那杯茶。

你前几天是不是给我写过一封信?宋平语气柔和,他的目光慢慢升起,漫过张磊的头顶,继续向上,一尾红鲤鱼连接着他记忆的某个支点,跳跃着,优美而超拔……

这估计是最可笑的开场白了,张磊冷笑一声说,公司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也是刚刚知道,就在半小时前,宋平放慢了语速,就像在说给自己听。张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狐疑而警惕。宋平也在看着张磊,他的坐高比张磊高,这让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就像搭建起了一条神秘的滑道。张磊僵硬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了,又猛然意识到什么,直直地迎了上来,就像拼命顶撞着什么。这已经无济于事。宋平只记住了他的退缩,他记忆的车轮隆隆作响,张磊向过去的时光急速后退,交出了憔悴与皱纹、狡黠与心计……

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吗?咱们形影不离,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宋平的神情里有了一丝梦幻般的色彩。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我当初之所以跟你做朋友,是因为你是城里人,这样就没人看不起我,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跟班罢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什么都要以你的意志为准则。当然,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比如一起吃饭吧,我就算到你会充老大,尽量不让我掏钱,出去玩也是如此。说到底,我对你充满了羡慕与嫉妒,还有一种莫名的恨意……张磊挑衅似的说,阴暗的脸上涌上一层奇异的血色,有着撕碎了什么的痛快劲。

哦,是这样。宋平的记忆打了一个踉跄,又继续向前走:你能这样想其实也很好,我能理解,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生活也是如此,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不觉得这样有趣多了吗?丰富而玄妙,反而更让人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宋平的镇定自若让张磊脸上那层血色迅速退去,归于漠然与抗拒。

还记得那次咱们去野外郊游吗?我看到一家菜地里的黄瓜不错,鼓动你去偷,你就去了,但被一条德国黑背追着不放,那条狗太可怕了,我伏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真怕它把你撕碎了。老天,你竟然跑赢了它,还带回来了两根黄瓜,太让人匪夷所思啦……宋平语速飞快,表情生动而丰富,在记忆里的管道里,如同一位明察秋毫的焊接工,在蓝色电弧的闪光中修复着一道道裂缝……

张磊被宋平脸上的神情迷惑了,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东西拖着不放,他忍不住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一回頭,便被突然打开的记忆拉了下去:你懂什么,我怎么能跑得过狗,我边跑边突然蹲下身子,狗怕这个,以为你要袭击它,我就是靠狗的顾虑才顺利脱身。再说,那根本不是黑背,否则我的伎俩也不会管用,那是一条四眼土狗……

我知道那是土狗,尾巴一半黑一半黄。宋平笑眯眯地说。

张磊感到受到了戏弄,奇怪的是他的语气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坚硬:你找我不是为了怀旧吧?

怀怀旧不好吗?

你不恨我?张磊主动挑起了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

我为什么要恨你?宋平的目光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亮: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一定记得大三下半学期的那天晚上,咱们去东湖夜泳,在湖中心的时候,我的腿突然抽筋了,我一边呛水一边喊你,你过来救我,但我那时慌了神,死抱着你不放,拖着你一起往下沉,你终于挣脱了,我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以为你会不再管我,但你又回来了,从后面拖着我,直到把我救上岸……

我当时之所以回来,是害怕回去无法交代,那对我来说才是更恐怖的。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当初我在单位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时,是你满怀诚意让我到你公司共同发展,还把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了我,你之所以执意把法人换成自己,不是想着让自己来承担后果吗?那是公司最危险的关口,谁也不知后面的局面会怎样,否则,我也不会在抗拒中最后妥协……宋平语气轻柔,就像用声带与气流擦拭着一块绒布。

我了解你的个性,如果只是你的事,你会松懈,但如果是我承担责任,反而会激发出你全部的斗志。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在公司关键的时期,正是你充满灵感的决策与建议,还有你的勤勉,让公司渡过了难关,最终达到了质的飞跃……

那确实是一段光辉而让人难忘的岁月。宋平喃喃着。

我最终把你踢出局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张磊艰难地说,这不僅是我的贪婪与冷酷,当时公司已经站在了新的平台上,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理念已经有了致命的分歧,如果我们继续合作,我的梦想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实现,为了我的梦想,我要踢开一切绊脚石,但我没想到你会拒绝我给你的巨额赔偿……

那不光是你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宋平冷静地说。

张磊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说,没错,也是你的,在你眼里我一定是最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让你指责我痛骂我,这样我心里多少平衡点,也好受些,可是,你……难道你真的不恨我?

恨有用吗?宋平淡然地说。

张磊愣了一下,自嘲地说,幸好老天是公平的,如果我们继续合作,公司绝不会垮,公司有时正需要你的谨慎和保守,尤其是在飞速发展时期,这下好了,老天惩罚了我,让我重新回到起点,让我重新成为被耻笑的对象……

没有谁要耻笑你,从来都没有,除了你的自尊心作怪,除了你曾经的卑微一次次放大、变形,现在好了,你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不是吗?宋平悲悯地说,目光深处就像裹着一把刀。

张磊哆嗦了一下,他错过宋平的目光,竭力不看他,湖水如绿色的布匹般在他面前展开,同样开阔而温情。他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慌忙抹去,但后面的泪水不可阻挡,他顾不上羞耻,顾不上卑怯,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宋平拉开门,门发出一声吱呀般的呻吟,恍若替对面应和着什么。他凝重地望着对面的黑暗,怅然意识到老者再也不会蹦跳着请他进去喝茶了。

办完老者的后事,接连两天宋平都过得恍恍惚惚,他老是听到对面的门又开了。他一次次拉开门看,但并没看见殷勤的老者。他这才意识到老者对他的重要性,其实对他来说,老者也是他一年多来唯一的朋友。

正空洞的时候,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对着他微笑。你叫宋平吧?宋平默默点了点头,他并不认识他。中年人进去后,拿出一沓文件说明了来意。中年人是律师事务所的,受对门李工的委托,来办理房屋赠予手续。你只要在这些文件上签字和按手印就好,剩下的事由我们来办。中年人自信而漠然地说。宋平被搞糊涂了,他不知道老者为什么要把房子赠予他,但他还是稀里糊涂地签了字按了手印,觉得一点儿也不真实。

中年人走后,他望着孤独的房间,才慢慢体会到老者对他的感激和对他们之间情义的珍视。老者绝不是患老年痴呆症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么会如此清醒地安排自己的后事与嘱托,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宋平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老者走后,他就陷入彻底的孤独之中。一天,他用钥匙把老者的房门打开,坐在洁净的沙发上喝茶。门被敲响了,他吃了一惊,把门打开,竟然是老者。老者春风满面,额头光洁,立得笔直,身上黑色的西服闪着一层奇异的银光。老者笑嘻嘻地望着他,说回来看看。他竟然忘了害怕,被一种虚幻的兴奋鼓舞着,说,你能回来看看那当然好了。

老者进门的瞬间,腰一下子弯了下去,像只活虾似的蹦跳着走。他吓了一跳,过去扶老者,老者摆了摆手,他又吓了一跳,皱纹重新布满他的额头与面庞。更奇异的是,老者走过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相框也生长出来。当老者在屋里转了一圈,一切又恢复到屋里最初的样子。看到宋平的视线在正对面的一个大相框停留,老者得意了,说,那是我儿子,想听听我儿子的故事吗?宋平没有说话,屋里有一股神秘的气流在快速流动,灌满他的胸腔,他丰盈起来,感觉张开翅膀就能飞翔。他的左右手紧紧绞着,克制着飞翔的欲望。老者的嘴在动,儿子的往事飘浮在屋子的半空……老者的腰弯得更深了,像被秋天的果实压弯了似的,他笑得如此甜蜜,如同新生的婴儿……

老者边说边在屋里不停地走动着,走到客厅东南角时,突然陷入凝滞,就像被什么吸住了似的,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他捂住了胸口。宋平感到害怕,喊了老者一声,但他的呼喊如同隔着厚厚的睡眠,老者不为所动,或者根本没有听见。老者继续挣扎着,又突然消失不见。他走过去在老者消失的地方停留了下来,看见一面粘在墙壁上的穿衣镜。他摸了摸,光滑,明亮,如同天堂的门。他敲了敲,镜子开了,把老者又推了出来。老者抬头望着镜子,但显出的却是宋平的面孔。宋平疑惑地擦了擦眼睛,没错,还是自己,他弯着腰,像另外一个老者……

宋平回到自己屋里,喝了一杯茶,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觉得格外不真实,唯一真实的是他的心情变得舒缓、平静。一杯茶喝完,他几乎可以肯定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他绝对没有打开对面的门。但他还是有些迟疑,又打开对面的门,进到了客厅。他看到一杯放在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半,尚有温度。难道自己得了健忘症?他惶恐起来。

接连一个月,他一次次打开对面的门,走进老者的屋里。他弯着腰,操着老者的语气说话,生动而耐心地讲述老者的故事、老者儿子的故事。他感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便给自己泡一杯茶。他把老者留给他的茶全喝了一遍。老者说得没错,都是好茶。喝完茶,他照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就像是一次新的凭证。再次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察看那个茶杯。茶杯孤零零地立在茶几中央,如同一个奇异的圆心,每次都能吓他一跳。他记忆的一部分已经彻底沉睡或死去,如同提前的告别……

宋平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手机就响了。他飞快地掏出手机,是吕丽。近段日子吕丽和他的联系颇为频繁,她已把《红楼梦》看了两遍,也听了两遍,终于,里面的一个个人物从书本里走了出来,并如开水般在脑海里沸腾,她承受不住了,想和宋平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宋平便认真地听她说里面每个人的性情、命运。宋平耐心地和她讨论,有时,两人还发生激烈的争执,比如说宝钗,她就觉得她的人物形象更为丰满,更具美学价值。宋平则偏向林黛玉。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争执归争执,但两人又同时翻出书来,从可能忽视的细节中寻找新的支撑点。

阅读不光改变了吕丽的睡眠,她整个人也松弛下来,并且开始健身。一次,她边在跑步机上跑步,边和宋平打电话讨论。她呼吸急促,语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宋平觉得陌生而新奇。当吕丽的呼吸恢复往常时,他意识到她从跑步机上下来了。他突然说,视频好吗?就现在。不等吕丽拒绝,他主动发起微信视频邀请。吕丽接受了。视频里的吕丽脸颊微红,额头湿漉漉的,尖削的下巴处還凝聚着硕大的汗珠,反射着晶莹的光,并在重力的作用下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滚落,她的眼睛黑亮,如同水洗过一般,泛着单纯和朝气之光……宋平恍若看见年轻时的吕丽,他耸动着鼻翼,几乎嗅到那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气息……

宋平接了电话,但灌入耳朵的却是呼呼的风声。你在哪儿?宋平问。我在灵山之巅,吕丽几乎是呼喊着说,你的提议真棒,看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山峦与云雾,我快要疯了,就要消失不见啦。

你真不够意思,为什么不约上我?我起码有十年没有去过灵山了。

你说什么?吕丽在那边大声说。

宋平眼前的城市消失了,升起了一片云雾,他仿佛被带上了灵山之巅,翠绿的山峦如同新鲜的过往擦拭着他记忆的锈斑,云雾弥漫着,不停地伸展腰肢,变幻着体态,如同一个个向他告别的梦境……

呼呼的风声消失了,升起来的是吕丽微微的喘息声,就像细小的风。我丈夫前天晚上喝多了,他要和我谈谈。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可相互冷漠着,就像一对敌人。但他想谈谈了,他说我突然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不想和他谈,一点儿也不想,更厌恶他喝醉的样子。你在听吗?

我在听。宋平声音沙哑着说,嗓子一阵剧痛。

但我丈夫非要谈,我从客厅里站起来准备回卧室。他过来抱住我,不让我走,但他酒喝多了,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他不死心,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松手。我没有办法了,就和他谈……

宋平的手出了一层细汗,他把手机握得更紧了,生怕它如一尾鱼般挣脱出去。

但他是个神经病。他让我还他最初对我的情感,他说他再也没有了,对谁都没有,那份魂牵梦萦,那份撕心裂肺,那份不顾一切的坦诚和勇气都给了我。他只是一个空壳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已经不再属于他。我气坏了,这个世界竟还有如此无耻的人。他几乎什么都有了,事业、地位、金钱、儿女、众多的女人……可他竟然还不满足,竟然向过去的岁月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想对他破口大骂,但他哭了,哭得像一只丧家之犬,落魄而绝望……

宋平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我刚才在山顶突然想起前晚的那一幕,奇怪的是我竟觉得他有点可怜了,他得到了那么多,努力让一切变得圆满……可是,他还是孤独,所有的得到都帮不了他……我想明白了,我不怨恨他了,一点儿也不,我只是羞愧我的怨恨差点毁了我……

吕丽的声音突然消失,宋平慌忙又打了过去,但是无法接通,他估计吕丽正走在下山路上的某个死角。他捏着如一尾鱼般的手机,望着眼前的城市,城市在阳光中烟尘弥漫,一种声音从他胸腔里升腾起来,如同一首歌……

宋平站在“夕阳”疗养院外望了好久才走了进去。在接待办公室,一位扎马尾辫的护士问他是陈素贞什么人。宋平迟疑了一下说,我是她侄儿。其实陈素贞能进“夕阳”疗养院就是他暗中出资的,只是他一直没有勇气走进来罢了。护士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便来了一个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护士。

长着青春痘的护士带他穿过水上长廊时,宋平四处看着,这家疗养院环境幽静,湖水环绕,荷花盛开,亭榭点缀其中,空气清新宜人,不愧是本市最好的疗养院。护士带他来到501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是白色的,洁净得很。他看到一位老妇坐在轮椅上,老妇头发雪白,闪着一层淡淡的银光,映衬着她枯黄的脸,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和,只是她的眼睛弥漫着空洞似的孤寂。护士说她散步的时间到了,建议他带她走走。宋平默默地点了点头。

宋平推着老妇在水泥路上走着,阳光很细,如同加倍细瞅着什么,分辨着老妇,也同样分辨着宋平。阳光很热,如同加倍倾下身子,用滚热的呼吸罩着老妇,也罩着宋平。宋平脸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他不知疲倦地走着。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老妇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凉亭。宋平懂了,把老妇推到凉亭,而自己坐在了老妇对面。

阿姨,你是不是给我写了信?当他把这句话像开场白一样说出的时候,他瞬间克服了内心的愧疚与不安,如同灵魂出窍般,获得了恍惚而短暂的平静与镇定。

杏,什么杏?我上个月吃过,那个管我的丫头隔一天便给我拿来四颗杏子,只有四颗,她怕我吃多了肠胃受不了,但这个月没啦,我知道吃杏子的季节过啦……老妇表情认真地说,掉了的几颗牙就像几个黑洞。

宋平苦笑着,沉默不语地望着老妇。老妇也望着他,眼睛努力地睁着,里面的黯淡与空洞蠕动着,如同伸出的无数条触须,索取着明亮的光线还有别的什么。

宋平受不了她的目光,就像一种本能的躲避,他眼前开始发黑、变暗,如同记忆开始说话。那是他十岁时的记忆:放学了,他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结伴回家,他突然鲁莽地给了班里那个最高最壮的男生一拳。男生恼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立足不稳,撞向左边的小伙伴亮亮,亮亮无助地向马路中间退去。一辆卡车几乎是擦着宋平的鼻尖飞驰而过。而亮亮如同一个皮球般被卡车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踢了出去……

宋平蹲下来,握住老妇的两只手,准确地说抓住了两把干枯的骨头:阿姨,我早就想来看看您了,想郑重地对您说声对不起,正是我的冲动与鲁莽害了亮亮,更害苦了您和叔叔,我有罪,有罪啊……

孩子,你怎么哭啦?老妇垂下了头,目光里的空洞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几乎是压抑着内心的欢喜与爱意说:不哭,亮亮你这不是回来了,我们等了那么久,眼泪早就流干了,老天终于开恩了,把你又送了回来,亮亮不怕,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你,没有啦……

宋平从“夕阳”疗养院出来,站在马路边仰头望着正午的太阳。太阳如同天神刚刚打开的第三只眼,闪烁着眩目的白光,并聚焦着他,穿透着他。他的眼睛一阵阵剧痛,干涩的泪水汹涌着,他努力对视着,就像迎回着蒙尘的坚定与勇敢……

十一

宋平从噩梦中惊醒,但噩梦并没有罢手,翻过现实的篱墙,继续袭扰着他,发出滚雷般的怒吼。宋平一身虚汗,他弄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又一阵雷声传来,他彻底清醒了。他下床去关窗户,关窗户的瞬间,天空传来更加凌厉而沉闷的雷声,并且雷声持续不断,像要把天空彻底震碎似的。和雷声同谋的便是闪电,它不是一道,而是无数道,或白、或红、或紫,神秘而灵动,撕咬着天空,并让天空留下形态各异的伤口。在雷电的暴动下,大雨倾盆,潮湿而迅急,如同天空流淌的血液。

宋平去开灯,灯却没有亮。已经不止一次了,一到下暴雨,他们这个老小区的电路就会出现问题。卧室里憋闷得厉害,就像雷电抽走了室内的空气,他来到客厅,透过阳台上的玻璃和打开的窗户,听到的是更多的雷声,看到的是更加诡异的闪电。

宋平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天气,如同现实本身发出的一次最严厉的审判。濕冷透过阳台上打开的窗户完全占据了客厅,他浑身冰凉,恐惧与孤独如同一条复苏的两头蛇噬咬着他。他的神经缩成一团,意识如同遭受凌迟之刑,片片割下,又片片剥落。他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瑟瑟发抖,身体里的血液在加速流逝,可这正是他想要的苍白,他越变越轻,成了恍惚本身,他在怯懦的反抗中,整个人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一道低矮的闪电识破了他的伎俩,在小花园的上空撕出一道蜿蜒的恐吓,他的恍惚如遭棒喝,脆薄如纸,在更深的孤独与恐惧中,一盏绿莹莹的灯陌生而诡异地闪烁着。那是什么?他心底的声音在发问。一道更加低矮的闪电照亮了小花园。他发出一声惊呼。是那只白猫。它伏在铁栅栏的顶上,透过阳台的玻璃注视着他。他的胸口透出一口气,但他更加困惑,死死盯着那只白猫。在接连的闪电中,他看到冰冷的雨水生硬地敲打着它,狂风掀动着它湿冷的皮毛与身体,但它仍旧紧紧抓住铁栅栏,望着他。他整个人从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又被惊奇占据。他弄不清这只如同孤独本身的白猫为何不惧狂风暴雨,为何注视着他。他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灵魂都在抖,但他全新的颤抖为他带来了一丝热气与温暖,他感到了白猫对他的关注与牵挂,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从来都不是孤独一人……

霜降的那天中午,一封信静静地躺在茶几上。这封信是宋平从他那件黑色夹克里发现的。那件夹克就放在客厅沙发的靠背上,看上去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知为何他心里一动,拿起夹克,从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封信来。信封口已经封好,只是没盖邮戳,不用说,这是一封还没有寄出的信。翻到信封背面,与普票紧密相连的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第十二张邮票“妙玉奉茶”。

他感到震惊,透过迷惑般的光芒,又无意中触摸到他沉睡的部分记忆,他从他的遗忘中想起了那十一个梦境——十一封信……他想起来了,他是那么孤独,靠着给自己写信取得微薄的慰藉,更是靠着给自己写信,让自己勇敢地走出封闭的世界……

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与喜悦中,他微闭上眼睛。短暂的黑暗过后,是一条透明的闪着白光的甬道,光滑而又坚固,那是他重新找回来的记忆,他慢慢地走,走过他的童年、青年、中年……前面的光变得模糊起来,不用说,那是他的老年以及之后的岁月,触手可及,就像他已经走过似的,一切了然于心,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他真的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他体察了他的性情与命运,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与抱怨,宽恕了别人也得到了别人的宽恕,偿还了罪过,也接受了别人的偿还,没有什么再让他感到焦虑、犹疑、恐惧,就连无法消除的孤独也只是一种陪伴,温暖而冷酷,尖刻又宽容,清晰又模糊……只是为了让他不再感到孤独……

那份一直停留在想象中的充盈、自在包裹着他,他感到奢侈般的幸福。他用剪刀把“妙玉奉茶”剪了下来,照例把这最后一枚邮票泡在清水中,等待着时间穿过,然后轻巧地揭下,用镊子夹起,用吹风机吹干,压平。

他拿出编码为“6”的集邮册,翻到第三页,把“妙玉奉茶”放回它原来的位置。那块仅剩的黑色背影似的地方消失了,这套邮票齐全了,他也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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