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回响
2021-10-15芦苇岸
芦苇岸
故 土
先人在这片林子里伐木,狩猎
他们高兴了,唱歌;悲伤了,望星空
遥想后辈出世,有江河一样的下游
我们生下来,栽秧种荞
热爱五谷杂粮,酿酒,煎茶……继续
快乐和悲伤
女人们围着火塘,烤家常
我躲在后山的石头旁,抄家谱
月亮在高天看我,许一道影子伴我
十八岁出远门
我才知道,这片林子叫故土
如今我在林中静默,接受落叶安抚
鲜亮的虫鸣,回答我——
那些秋后死了的草,春天都将再生
异乡的毕兹卡①
一个小时以内的生活——
跑步,自驾,乘动车,转地铁
当然这只是我,必须适应的
一次焦虑的异乡日常
从一个地理进入另一个地理
我多想用一首山歌唱醒一车厢的疲惫
但从心窝到唇齿的距离
比周转的路程更长
从这一个我到另一个我,陌生的亲人
在冬日的地铁上,汇聚,沉默
我翻着随身携带的诗集
像捧一封家书,面对手机丛林
不敢读出声来,穿行于几个角色之间
每个“我”,都生机勃勃
帮我从柜员机上取票的少年
用母语般的深情引导我
成功换乘,去往又一个异地
注:①毕兹卡,土家族自称。
遗 址
一件外套,随意摆放在那儿
荫翳里,树干分岔,树皮开裂有微光
好似对接了天意,光线
透过斑驳的叶缝儿,像有力的手
按住它,不让风吹跑
那件外套,保持着一个躯体的形状
明亮的色泽,裹着蝉的体温
时间停止在它的寂静里
一个肉体的蜕变,以它的神秘
把一个生命从蝉变成虚空
这古老的技艺,浓缩了看得见的死生
为了这一刻,蝉用尽吃奶的力气
把自己变成一个遗址
从阵痛中带离思想,把灵魂度给
飞翔的安谧。灿烂的鸣叫声
继续在林中—— 回响
似有故人轻声喊我
傍晚的醬园,秩序井然
锥形篾帽下的陶瓷,养着一串惊叹
连同酱香,都是非遗的
从喧嚣中突围的饮食男女
掩去潦草的屐痕
仪态如陶,釉彩般的表情
融入暮色,仿佛一堆移动的酱缸
被落日做旧,身体里的豆瓣
在缓慢发酵,弥散幽微的气息
酱缸们窃窃私语,好似另一个维度
有故人,在轻声喊我
雨,从子夜开始
是从子夜开始的,打着房顶
簌簌的神秘,被雨滴制造
雨丝缝合晨光,展开轻薄翅膀
我开窗相迎,可它们急切
对我的好奇不感兴趣
它们只对大地一往情深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雨声逐美的决心
和溢出诗行的婆娑的泪水
窗边,那棵茂盛的枇杷树
叶子浓绿,被雨打着
提示我的伫立里,藏着一个良辰
呼 应
除草是一门学问
带露草和下脚草
在弯刀下的区别,就像此刻
我披衣下床
拧亮台灯,整理案头书
尽量让翻页的声音比梦呓轻
必须抑制喉咙,不让它
把附着于文字的声音放出来
早前的荒草,今朝的青蒿
已让位于高阔
它们用特殊的方式
教导我屏息敛气,呼应万物
另一个自己
不是穿越,不是命,也不违和
此地种树,异地采获
果实里有饱满的青春,有风暴隐忍的寂寞
握在手里,它劲道很足
我抢先一口,吃掉皮肉,吐出籽粒
这次我比一棵树
更接近果实的真。我入世很深
也很动情。与我打过招呼的人
在树荫下,防晒,避雨
而种树人,正走在另一条路上
他和他的影子,彼此熟悉,却从不说话
暮 晚
黄昏,见一对老人走在夕阳下
我对妻子说,当我们
老了……她下意识地拉住我的手
突然有孩子对他妈妈说
前面手拉手的老人,好幸福啊
台风也吹不开的
妈妈不言。孩子自说自话
我们手拉手走路,老师会表扬的
街头啸声刺耳,妈妈左顾右盼
拉着孩子的小手,走得急……
两位老人停在时光里,笑而不语
妻子拉我的手,紧得颤栗
我的乡愁
人群散去时,我才走到凌公塘
夜灯的情绪,在光影罩着的
草丛上,如睡狮
打烊的夜晚,水静默,河在出神
我似乎跟不上那个
傩面的我—— 中午在莲荷的清香中
和雨橡小坐
石磨以卖唱的方式
将我推回大山深处
老乡们,从家常菜里夹出乡愁
山坳倔强地夹着滚烫的落日
回家路上,脚下石子
恨我一日三地快节奏
夜色里的凌公塘,像一只巨大的胃
将我反刍
灯 火 里
船菜生光,欢颜打蜡
曾经仗义走天涯
夜色阑珊,流水要走了青春
上世纪的上海,大功率的心跳
被78 路公交车运载,通往未知
记忆的碎片
嵌在“单程两小时”的唏嘘里
谁命里没有一趟回程车
唯有词语还反击着世俗的偏见
灯火爱闲情,爱得热气腾腾
你要的很少
能说啥呢?那些大词
原本就不属于你,将来也不会
它们即使不被人抢走
你也不需要
唯有——美,才配表达你,这个字
因你默默来去,成了动词
其实你要的很少,就像视线之外的云烟
散了,不见了,你默默
归位,像空灵的天使
让星辰陷入沉默,让沉默生痛
该说啥呢?你要的很少
比一个动词简洁
(选自《民族文学》2021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