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村人物
2021-10-15刘夏
刘夏
杜三娘
杜三娘自从嫁到我们村以后,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打,除非她男人不在家。时间长了,要是哪天她不出声地哭,左邻右舍都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连睡觉都不踏实。
她娘家距离我们这里很远,说话口音差别很大。按说她娘家人也该过来看看她,帮她收拾一下她男人孙金生,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影儿。她逢年过节也不回娘家,就像一摊泥巴一样糊在村西头的三间土房子里。那是我们村仅有的几间土房子,别人家都换成砖瓦房了。据说她是孙金生外出办事时给忽悠过来的,以为来我们这里能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被孙金生骗了。要不是她老家是个出名的穷地方,估计她也不会上当。孙金生是我们村的混混儿,父母早亡,也没什么兄弟姐妹,大家都说他是个又独又毒的家伙,连父母都容不下。他从小不好好念书,到处偷鸡摸狗,是远近几个村子的祸害。有了老婆后,他把里外所有的活儿都推给她,一不顺眼就开打。因为经常练习,他打起人来又狠又准。杜三娘身材瘦小,身子干瘪,根本不经打,连哭声也没什么力气,不过也没被打坏,可见打人者经验老到;不过也可能与他经常外出有关,他有时候一走就是三五天,有时候是半月二十天,回来后总是一身戾气,边走边骂人,边骂边吐痰,像是刚吃过粪便似的,吓得小孩子都躲得远远的。村民们经过调研,渐渐得出结论,他干的是替人消灾的活儿,经常顶替别人进局子,怪不得整天跟阎王似的。
有一年冬天,临近年关,消失了大半个月的孙金生回来了,不过是被人抬回来的。杜三娘大清早就被砸门声震醒了,她哆哆嗦嗦地帮着把断了右腿打着石膏尚未清醒的孙金生扶到土炕上,抬担架的人啪地摔下一摞钱扬长而去。杜三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她知道这是孙金生拿命换来的,就赶紧把钱放到孙金生枕头底下。撤回手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夹了几张,用塑料纸包住,藏在盛粮食的大缸底下。等孙金生醒来,她赶紧把枕头底下的钱递过去。孙金生数了数,把杜三娘大骂了一顿,只是碍于身子不便,没能揍她。杜三娘坚称自己没拿,浑身上下翻找了一遍,并说好像看到抬担架的人摸走了几张,这才躲了过去。孙金生抽出几张票子,命杜三娘去镇上买了些年货,并从村北头张屠户那里买了一套猪骨头炖汤喝。杜三娘好生伺候着,也常常跟着喝汤。等孙金生能下地的时候,她的鞋拔子脸也变得圆润起来。
这次替人消灾让孙金生认识到了老婆的价值,加上手生了,自此打她的次数少了,两个人慢慢有了点儿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天气暖和了,他拿出一部分钱,请村里人翻盖了房子。杜三娘原本贫瘠苦寒的身子肥沃起来,居然有了身孕,更没有被打的理由了。邻舍们都安慰她,说苦日子过去了。她说着大家听不太懂的家乡话表示感谢,还拿出自己炒的花生瓜子给大家吃。孙金生腿好了,又开始外出接活儿。这次他竟然在外待了三个月才回来,而且活蹦乱跳的,脖子上还拴了根金链子,口袋鼓鼓的。他进村后倒是没骂骂咧咧,但眼睛长在了脑门儿上,谁都不搭理,像是城里的惡狗不屑于跟村里的弱鸡斗。杜三娘听到消息,早就挺着肚子站在门口等他。孙金生好歹看了她一眼,嫌弃道:“跟个蝈蝈似的。”便梗着脖子进了屋。杜三娘瞅着他的金链子,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孩子他爹,家里没钱了,孩子需要营养,你这次肯定挣大钱了吧?”孙金生哼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个皮夹子,抽出几张拍在灶台上:“拿着买点儿好吃的,别亏待了我儿子!”杜三娘赶紧摸过来攥在手里,连声答应着。
待了一会儿,孙金生就往外走:“家里怎么这么臭!熏死人!我还有事,这两天不回来了!”杜三娘上前拦着:“孩子他爹,地里活儿我也干不了了,咱们请人帮忙干得付工钱,你能不能再留点儿钱?”孙金生一听就火了:“干不了不干!雇个屁!”说完就摔门而去。杜三娘打听到他去了镇上的王寡妇家里。王寡妇在家里支了牌局,还开着小商店,好烟好酒摆着,其实就是赌局,只要进去了,不把钱给你榨干你是走不了的。杜三娘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果然又开始挨打了,她紧紧护着肚子,最终还是被打出了血。
孙金生逼着杜三娘把那几张票子交出来,叫嚷着要去王寡妇家赢回本。杜三娘说这一阵家里缺东缺西,那点儿钱已经买东西花完了,结果又被揪着头发打了一顿,头发都被成撮地拽了下来。邻居们听到她的惨叫,想去劝说,没想到孙金生把门上了闩,大家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叹息。孙金生打累了,灌了瓶老白干,往床上一挺,就昏睡过去了。
接连几天,大家都没看到孙金生出门,也没见到杜三娘。又过了两天,杜三娘把门打开,脸是苍白的,肚子瘪了下去,裤子上血迹斑斑。大家凑上去,她哆哆嗦嗦地指着屋里:“醉死了,他醉死了。”胆大的张屠户进去一看,孙金生躺在炕上,早就硬了,面相吓人。屋子里难闻得很,血腥味、酒味,还有农药味混在一起。杜三娘拿出几张票子,跪下去,请人帮忙料理后事。张屠户见她可怜,就接了钱,找了块板子,吆喝几个人把孙金生抬了出去。事后虽然有人怀疑孙金生的死因,不过也没人追究。人们都说,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打死了。
杜三娘成了寡妇,又没了儿子作指望,左邻右舍都送了点儿鸡蛋米面给她,鼓励她活下去。她点点头,一一道谢。她从张屠户那里买了一套猪骨头,炖汤喝了半个月,逐渐精神起来。镇上赶集的时候,她买来一头小花猪、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和几只下蛋母鸡,外加一条小土狗,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过了几年,张屠户的老婆得病死了,大家撮合他俩搭伙过日子。一开始杜三娘不同意,觉得一个人过得很舒服,张屠户前后共送了十个大猪头外加十套猪骨头才打开了局面。
大爷爷
在我小时候,我们村“五服之内为亲”的观念还很浓厚,五服就是家族的五代。婚丧嫁娶这些事,五服之内的人都要参加。亲属关系超过五代,就没那么亲了,算是出五服了。我们家所处的五服关系中,最年长的一个人我叫他大爷爷。按理说,大爷爷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可是我的大爷爷却是一个很不靠谱的人,大人们提起来都会“唉”地叹一声。每年春节拜年,大爷爷天不亮就坐在他屋子中间那张破椅子上,接受大家新年最早的一拨问候,老派点儿的会跪在地上给他磕个头,年轻点儿的说一声:“大爷爷,过年好!”大爷爷频频点头,嘴里念叨着:“都好,都好。”没有人知道大爷爷确切的年龄,包括他自己。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不知所终,他靠着本家们的接济活了下来。他没有娶到老婆,自然也就没有儿孙。他住的两间小房是本家提供的,里面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逢年过节,本家们会孝敬他一些吃的,有不穿的旧衣服也会送给他。
据说大爷爷年轻时给地主家当过长工,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儿,所以老了也起得很早,并且老是嫌天亮得慢,也嫌大家起得晚。等公鸡打鸣时,大爷爷已经在村里转悠好几圈了。他一年到头不穿鞋,我曾怀疑他脚底板粘着一层泥灰,就像锅底那层厚厚的黑垢一样,但后来发现他的脚底不过有一层盔甲般的老茧罢了。我们村有好几个水塘,他喜欢去水塘那儿捉青蛙烧着吃,泥巴是粘不住脚的。他拽住青蛙的两条细腿,从中间撕开,扔进火堆里,很快火堆就发出奇异的香味。
对大爷爷来说,火堆就是天然流动的厨房和饭桌。他总是能找到食材扔进火堆里,也因此总会吸引小孩们跟着他分享食物。我曾跟着他吃过烤红薯、烤土豆、烤玉米、烤豆子……这些都是比较常规的素食;有些小荤腥,比如烤蚂蚱、爆豆虫,也是很香的;至于某些比较可怕的动物,只有男孩子跟着他吃。后来我读了几本武侠小说,觉得大爷爷很像丐帮帮主,领着一群小丐行走天下,可惜他没什么神秘的功夫。不过他的胆子大得很,手也极灵巧,几根狗尾巴草转眼就编个小兔子,几根小藤条转眼就编个小笼子,顺手送给身边的小孩当玩物。
大爷爷虽然吃遍全村,但他不会故意糟蹋。相反,他扒了地瓜土豆之后,还会仔细掩埋好窝窝,表示自己并不是贼,不过是过路的,拿点儿东西填肚子。加上他年纪大资格老,所以村里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他还会帮忙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晚上转悠时遇到黄鼠狼偷鸡,他会帮忙赶走黄鼠狼,把鸡夺下来扔进人家院子里。黄鼠狼会从鸡窝里“花式”偷鸡蛋,就是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贴着地面一下一下地往外扫鸡蛋,扫到墙角的出水口那里运出去。大爷爷从门口草垛抽些稻草编个结实的小篮子,装着截下来的鸡蛋挂在人家大门口。有一天晚上他居然跟小偷遭遇了。小偷没想到我们村主任家的大门有机关,他把门槛卸下来准备钻进去的时候,门像铡刀一样落下来,卡住了他的脖子。小偷挣扎着叫了几声,眼看要被卡死,大爷爷冲上去拼命抬起门,救了小偷一命。等村主任听到动静起来查看的时候,小偷已经跑了,好在没有什么损失。从那以后,小偷就不大来我们村偷东西了,连村里的狗都感激大爷爷,见了他摇头摆尾,因为小偷在偷东西之前,一般先丢一块带钩子的肉到人家院子里,狗吃肉的时候就会被钩住,不能对主人发出警告,然后被拖走,要么被卖掉要么被杀掉。偶尔大爷爷会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两瓶酒,大家怀疑是小偷报恩送给他的。
有一年春節,大爷爷居然在门口捡到一个快冻僵了的哑巴女人。这个哑巴女人穿着脏兮兮的破棉袄,精神还有点儿不正常,不像是本地人,可能是从外省流落过来的。大爷爷表现出了应有的道德水准,把哑巴女人带到了村委大院。村主任和其他干部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只好先把哑巴女人留在村卫生室里。大爷爷去转悠的时候,那女人忽然冲他哇哇哇说了一通,然后跟着他回了家。大爷爷算是有了伴儿,结束了光棍日子,二人结成了“互助小组”,开始了新生活。
大爷爷越来越像个正常的老头儿了。他穿上了鞋子,是那个女人凑合着缝的,市场上找不到任何一双鞋子能装得下大爷爷那奇形怪状的脚。穿上鞋子走路的大爷爷有点儿怪怪的,他大概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有点儿像腾云驾雾。他白天不大出去点火堆烧东西吃了,小孩子们觉得日子沉闷了很多;他晚上也不大出去转悠了,偷鸡的黄鼠狼于是多了起来。终于有一天,哑巴女人犯病了。她用铁锅砸烂了大爷爷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用剪刀剪烂了给大爷爷缝的所有鞋子,呜里哇啦地叫着跑了。大爷爷恢复了自由身,大家以为一切都要恢复了,包括对黄鼠狼的阻击和鸡蛋的回收,但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回头呢?大爷爷似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他迅速地衰弱下去,常常好几天不出门,只是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有一年春节,大家清晨推开门,发现大爷爷坐在他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只剩下半口气。等大家给他拜了年,他才离世,算是又长了一岁。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