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2021-10-15书岇
书岇
几十年了,老码头还和原来一样,十几级台阶下到河边,跳板连着过河船。以往这个时候,船儿忙着犁浪,接送乘客。近年来,坐船的人陡然减少,河两岸的村庄变得安静,都是上年纪的老人守着村子,他们不坐船。只有过年过节,年轻人们回老码头,叫一声“秉德叔”,才唤醒他操橹的激情。
他像木船一样老。
这一夜,船躺在岸边,他躺在船上,想着自己把一辈子交给了这条河,交给了河两岸的村庄,想一会儿,吱溜一口老酒。虽已入春,河上来的风还有些冷硬,他下了船,爬台阶时脚步踉跄。他用打火机点燃白日里堆好的枯树枝,嘴轻轻一吹,蓝色的火苗便舔着了黑黑的夜。就着火苗,他将白饭和油饼烤热,边烤边哼小调:“夜里坐船哦,四毛钱过河,七毛钱打个来回哦……”
小调也老了,几十年了。
“天下的苦,烂泥里的泥鳅风雨里的橹。”他父亲临终时说的。几十年了,应验了这句话。他接过了父亲手里的桨,不管刮风下雨,河上都穿梭着他的影子。为此,妻子差点儿要和他离婚,儿子经常无人照顾。碰到妻子怄气跑回娘家,他就带着儿子上船。船闲时儿子把着桨,装模作样地划着。儿子那时比桨还矮呢。想到儿子,他的脸就黯然下来。当初他要儿子接自己的橹把子,儿子就和他干仗。后来儿子一赌气跟了建筑队,下广东、上北京,几年前回来成立了乡里的建筑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他感觉风比往常大些,许是落雨滴子的缘故,河里的水涨得很快。他回到船篷。篷里有张小桌,是儿子送来的。油饼已烤得冒热气,他在手里颠了几下,就往嘴里送。
“嘿,老头子,打个来回!”
他只当是听错了,愣了两下,继续嚼着油饼,心里一阵嘀咕:“这鬼天,哪来的过河的?要么听错了,要么鬼来了。”船外那“鬼”偏不消停,脚步声愈来愈近,又喊了一遍:“打个来回哦!”
他掀开船篷帘,一看来人就别过脸盘子,挥挥手:“天冷嘞,打么个来回?回去歇着吧,莫冻僵了!”
年轻人踏上跳板,轻车熟路地上了船。他有些恼火,嘟哝道:“怎个不听话嘞?”
年轻人笑着,抄起船桨,自己划了起来,说:“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别看这崽子嘴里没个正形,摇起桨来可不马虎。”他心里嘀咕着。
年轻人摇着桨,说:“人家早挣得大把大把的,哪像你,摇个过河船,多少年来不涨个价,就图攒个酒钱?”
他坐在船篷里,卷起旱烟,缓缓抽了一口,说:“你晓得个屁,臭伢子!对岸的村子要出山,只有从这里坐船。你爷帮大伙儿摇桨,每天过去过来,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四乡八邻的说起‘老码头,哪个不跷大拇指?你爷走前交代,要把这桨摇下去,莫废了。偏偏你这伢子去拿砖刀抹水泥,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年轻人笑了笑:“爹,你看一眼,村里哪还有坐船的?人家可以坐车绕下游公路呢。”
一句话像捣了他的心窝子。他蹬了一脚,船晃了几下。他朝河里啐一口,愤然地说:“下游公路?绕十好几里!昨儿个乡里的人来河边,比画着商量了好半天,还不是给他们渡过去的?嘿嘿,就你小子看不起咱摆橹人!”
儿子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摇着橹。他也安静下來,胸口的起伏小了些。雨停之后,夜里安静,有鸟儿掠过水面,飞到对岸的树林里去了。船桨拍浪,流水淙淙。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船也打了个来回。儿子把船拴好,扶他上了岸。
“伢子,来回不费力气啊?”他嘴上对儿子喊,心里却嘀咕着,“怕是见了鬼哩,这崽子今夜专门来摆渡?”
儿子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儿子手上全是硬茧,但宽大温暖,异样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自从老伴儿死后,没人给过他如此的温暖,父子之间从来也是话不投机。
儿子说:“爹,该休息了您。”
“我休息了谁来摆渡?”
“我啊!”儿子笑了起来。
他听得一头雾水,撇撇嘴。
儿子激动地说道:“我们公司要建桥呢。”
“建桥?”
儿子点点头:“乡里决定,扶贫的第一任务就是建桥,我们公司出资一半。爹,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接了你的橹把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要失业啰?”
儿子站在灯影里,看着看不清楚的对岸,好久才说了一句:“难啊,再不修桥真脱不了贫的。”
他木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去收拾东西跟我回家吧,爹。”
儿子转了身,刚要走,他叫住了儿子:
“伢子,给钱。船是我的,按规矩来。”
儿子从口袋里掏出钱,塞给老头子。
老头子摇摇头,说:“你个伢子不是嫌我收钱少吗?我涨回价,来回五十,正好买瓶老酒,明儿去你爷坟前,陪他唠唠。”
[责任编辑 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