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少爷
2021-10-15赵长春
赵长春
赵家米铺赵老板最后悔的一件事是让大少爷去南阳读书。
那时候,“米铺”的牌子已经换成“米行”。檀木板,寸厚,油黑;字洒金,黄澄澄,灿亮。看着这些,赵老板觉得家里得有个正经的读书人了,就下了狠心,让大少爷去南阳读书。
当年,袁店镇还没有谁家敢送孩子去南阳读书,去县上读书的就很少。码头上,赵老板再三叮咛,大少爷频频点头。船远去了,赵老板还一直盯着水流去的方向。
两年后的秋天,大少爷忽然归来。长衫,眼镜,一把油布雨伞,脸上少了读书前的学生味儿,眉宇间多了分英气。与往常站在柜台前算账相比,大少爷回来后多是昼伏夜出,挨家串户,所讲述的不再是米的成色、米的区别,而是男女平等、土地平均、抗日救国、财富归劳苦大众……不厌其烦。
大少爷有些变化,但袁店镇上下的人还认得他,知道他是从南阳念书回来的赵家米行大少爷。不过,对他的言行举止,大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
接着,大少爷又做了一件事,在袁店镇上下引起了一场轰动:他瞒着赵老板偷偷卖掉了河边的几亩好地,请人打了几十张书桌,又买回来《开明国语课本》《算学》,就在赵氏祠堂办夜校,免费教男生女生识字,学地理、历史。男女生同校,很新鲜。人们说:“大少爷读书多了,喝洋墨水多了,犯晕了。”
袁镇长也这样说时,他的女儿极力为大少爷辩护:“这是开民智。”
如此热闹了一阵子后,来看热闹的人少了,大教室换成了小教室,汽灯换成了煤油灯。灯下,几个人,年轻男女,和大少爷一起看书,低声地讨论什么。有人来,大少爷就教黑板上的生字,领读课文:“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看花。”
就像突然从南阳回来一样,半年后,大少爷又突然从小镇上消失了。走前,他解除了与袁镇长女儿的婚约,断绝了与赵老板的父子关系。
赵大少爷如此做派的明显后果有两个:赵老板头发一片花白;袁镇长的女儿脸色苍白。
袁店镇上的人们最后一次见到赵家大少爷,是在三四年以后的又一个秋天的傍晚。那个傍晚月亮升得很早,月色朦胧,裕隆茂布行的老板正要关门,看见一个背油纸伞、穿长衫的青年从店外走过,走向通往袁店河畔的竹林。虽然看见的只是一个背影,但裕隆茂老板断定是赵家大少爷。
第二天一早,袁店镇的大街小巷,出現了不少标语。人们一处一处地瞧,目光互相交流。袁镇长带着镇公所的团丁来了,驱赶着众人,揭下红红绿绿的标语。县党部也来了人,拥向赵家米行。赵老板拿出了父子断绝关系的书约,一脸的老泪。人群的后面,袁镇长女儿倚着一棵大槐树,抚着微鼓的肚子,口唇喃喃有词。袁镇长骑在马上,侧眼看着女儿,阴着脸。
几天过后的一个晚上,镇上人刚要入睡,几声枪响传来。一群投靠了日伪的“红枪队”的人,手执红枪,紧追着一位戴眼镜、穿长衫的青年,往山上跑……约后半夜,忽然从竹林里传出了一阵恐怖的打骂声、凄厉的叫喊,杂着大少爷“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的质问。慢慢地,这些声音就低下去了,好像有人被捂了口鼻……夜静了下来,细听,风呼呼,水哗哗。
早上,有人到竹林里去看。几株粗大的竹子下,一副碎裂的眼镜,一件长衫血迹斑斑,被撕裂成几条;地上淤着几摊血,半干;草丛里、竹竿上迸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肉块。——这是“红枪队”的杀人手法:将几株竹子压弯后,顶梢绑在一起;再将人绑在竹梢中心,然后,砍断绳子——呼!
赵家大少爷就这样走了。
赵家大少爷走的那个晚上,赵老板被袁镇长早早地请到县城喝酒去了,还有镇上另外几家大商行的老板。
那个晚上,袁镇长的女儿心里忽然地疼。她脚步蹒跚地挪动身子,想找丈夫问询一下竹林里的喧嚣。可是,早早出去的丈夫一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回来的他,眼睛布满血丝,瞅着她,嘿嘿地笑,目光停留在她惨白的脸上……
几十年过去了。1985年,袁家老宅翻修。在袁镇长密藏的一个铁箱子里,袁镇长的女儿发现了一本书中夹的一页纸——赵家大少爷的党证。
她一下子哭了,泪流满面!
1995年8月,赵家大少爷被追认为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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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