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你,鲸鱼男孩
2021-10-14潘云贵
潘云贵
毕业以后的每年夏天,我都像活在大海中的游鱼,穿过一个又一个梦境的海峡,在回忆的潮水里辨认曾经。
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柏油路,在风中抖落笑声的绿树,一群单车少年飘扬的白衬衫,教室里疾速旋转的电风扇,还有窗外在蝉鸣中逐渐饱满起来的未来。
在所有身影的背后,我却看见你,如同搁浅在岸上的鲸鱼,有着无法翻身的孤独。虽然我已摸不到你的脸,但你那张还如孩童的脸在我的梦中越来越清晰。
小鲸,此刻,我站在二十五岁的路口,远远望着过去的夏天,像看到了黄昏时的洋面。日头渐渐坠入大洋,海湾荡漾着深情的水波,晚霞织锦,盛大绚烂。看这一场花火般迷人的黄昏,仿佛已经度过一生。我们坐在码头边,听流浪歌手唱着李宗盛的歌:“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年少无法懂得的道理,到后来逐渐明白时,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于是有人唏嘘,有人沉默,有人离开。我手足无措,留在了原地。
小鲸,我们初相见,也是在黄昏吧。
难以忘记北碚的夏天。我从西大正门出来,左拐,顺着路就走到了梁实秋故居。已近黄昏,鸽群在空中回旋。初识梁实秋,是因为他的《雅舍小品》,来西大念书后,才知先生也曾在北碚生活,且居于西大边上。我坐在雅舍前的藤椅上,望着先生的雕像。而在这个异常安静的傍晚,你站在我身后,跟我做着一样的事,在这个城市齿轮疯狂转动的年代,我们与周围追求未来前程的同龄人相比,显得那么孤独、愚笨、不思进取,但我们愿意这样,放慢自己的步子,只愿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所以,小鲸,我和你走到了一起,成为朋友,也成为这个世界的另类。
我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像琥珀一样发出璀璨的光。我們在深夜的操场奔跑,累了,躺在草地上。月下霜寒露重,我们却都不觉凉意,心上始终热气腾腾。
到缙云山上的古寺游玩,桂花正香,我们坐在树荫下念诗。你内心纯净,喜欢古典诗词,也爱和我讲佛道言辞。我则是把日常熟稔于心的外国诗歌读出来,与你分享。山风入怀,安宁自在,仿佛那个时候,那样的天地便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原乡。
我们也曾划过船,在湖心把船停下,收起桨,任流水带走船,带走我们。山峦寂静,荷叶田田,我们闭上眼睛,感知彼此与四周的气息,时光像一坛酒,我们饮过,醉意微醺。
我记得,在我去台北交换学习前,在缙云山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诵读各自喜欢的篇章段落。你背了《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孟冬寒气至》:“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你没有背完,突然停住,哭了,说,真舍不得你走。我强撑着笑容,看着你,说,只是半年而已,回来会给你带很多岛上作家的书。你还是哭。
我知道你平常是不流泪的,为我这样伤心,只能说明你太在乎我这个朋友了。我心里既开心,又为你哭得像快失去亲人一样而难过。
那些年,我们都还像孩子,总觉得毕业遥遥无期,以为生活还会如此绵延下去,时间不会改变什么。我们都是被孤独宠幸的人,它保护着我们的孩子气。
但此刻,我独坐孤灯下,而你在他乡,身不由己。我们输给现实,骨头里的倔强都被一一抽出,被填进的是妥协、失望、倦怠和不堪。
从岛上回来,我的大学时光仅剩一年,时间随即变成一根绷得紧紧的橡皮筋,拉着动物一样的我前行,一步步远离过去慢得仿佛静止的光阴。不断写论文,不断去面试,多少次午夜辗转难眠,翌日面对镜子,再也看不到一个微笑的自己。
许多次清晨醒来,我都希望自己还在岛上,走干净的路,看蔚蓝的海,即便只是成为一个兰屿岛上的渔人,我也愿意。因为我是离不开星辰、大海、田野、山林的人。只要远离这些,我就不舒服,像一个病人。光明道路、远大前程都不是能医治我内心痛楚的药。
小鲸,我知道,你会懂我,因为我们如此相似,但现在,为什么我们都在过着并不快乐的生活?我到台北后不久,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身体垮掉了,母亲神经衰弱,他们每日需靠药物维持正常状态。你一夜长大,开始真正成为男人,开始回避以前向往的生活投奔现实,去北京找工作。你逐渐成为一个太过用力活着的人。
我回来后,在学校见到你,人高了一点点,更显削瘦。你走上来问我在台湾过得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很好。你说如果不是要回来赶毕业论文的话,你现在还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实习。我听得有点难受,鼻子酸酸的。你倒是笑着说,我们都要试着跟过去再见。我又点点头,没有反驳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戳穿你的痛楚。
我也明白,未来的某天,当我离开了校园,我也会同你一样,摒弃当初的理想、向往的生活,回到同龄人的队伍,与工作、婚姻、汽车、房产、人情世故打交道,渐渐丢失天真,成为被操纵表演的木偶。所有的棱角将被磨成圆,所有的特别将成为平庸。星辰、大海、田野、山林都会被自己强制遗忘,趋近空白。
我也要跟它们再见,要跟它们告别。但在这一切到来之前,我仍然希望能和你一起看这世界,用我们孩子般的眼睛。
一直记得我们在南滨路上骑车的情景,你放开我的手,让我学会独自骑行。在大路的尽头,是静静平躺的江面,像大地一块柔软的肌肤,大桥座座,沙鸥翔集。你说,如果以后彼此分开太想念对方了,就前往水边,水底有鲸,它会将我们的想念通过孤独的声波传给彼此,那将是我们重逢的时刻,也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这样天真的约定,你现在没有忘吧?
小鲸,天涯海角,我们仍会相聚。炎夏蝉鸣中有归家的信号,你会从遥远的海域飞来,踏着清风踩着草香,在多梦的夏夜,再潜入我深深却明亮的水潭,不走了。
郑小满摘自《文苑·经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