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尘清

几年前，我去北京旅游。当我第一次踏上北京那片土地的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种异于故乡的味道顿时充满了鼻腔。随之而来的紧张和兴奋占领了内心的高地。但我还是故作冷静地在机场走着，行李箱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音，试图融入这里。

那时我在北京，乘着故乡没有的地铁，频繁穿越这座城市，涉足另一片世界，闯进另一片繁华。那时我面对喧嚣的人潮，变得小心翼翼，言谈中不肯流露半句家乡话，怕什么呢？怕别人看出，我是个异乡客。

那时我站在北京不眠的夜里，望着不知疲惫的灯火，不禁感叹：大城市真好啊！

对比之下，总觉得故乡差了点，少了些味道。差什么呢？那时我聪明地以为，差的是不停歇的繁华，差的是一些让我为之骄傲的事物。

当我深处故乡之时，时光安静下来，一种想要离开想要去外面走走的感觉变得尤为强烈，仿佛那个沸腾的世界留下的余温还未消散，总在不经意间将我的思绪向外拉扯。很多次我站在学校空旷的操场，等一列动车经过，远远地望着它从黑暗里倏忽而过，猜想它以后会把我带到哪里。那个时候，心里住着风，在枯燥单一的日子里，吹拂起一阵阵希望与慰藉。我也迷恋上了“远方”这个词，曾数次暗暗想过，我一定要考到远方去。

后来，我真的去了远方。温凉的夜里，我站在陌生的人群中听对面的人唱隔壁老樊的歌，“我曾把完整的镜子打碎/夜晚的枕头都是眼泪”，心里涌起一阵酸涩，一瞬间对自己置身何处有些恍然。命运把我推到这里，也算实现了我当初的愿望，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我却先尝到了在风里飘摇没有归属的滋味。我似乎比过去自由了，但自由却也常常与孤独为伍。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这座城市。这里的夏秋要比故乡漫长，好像时间降临在这个纬度后就变得迟钝起来。雨水连绵的日子很多，雨声可以落在冬天的耳畔，对冬天低语：今年还是不要下雪了吧。我没有在这里见过雪。而我遥远的故乡，在冬季总是白雪皑皑，连枝丫都会染上洁白的颜色。也许是风把这里的雪都吹向了故乡吧？那么心里的雪呢？只有在这迟钝的时间里独自融化。

这里也没有海。

在故乡生活得久了，并不觉得海有什么特别，出门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见到它。但离开它很长时间以后，才发现自己会时常惦念起那一片广袤而深沉的蔚蓝。想念的同时我也感到十分惭愧，曾经我那么无所谓地轻视它，离开时那么痛快地舍弃它，而今真的和它远隔千里的时候，我却在没有海的城市里那么渴望见到它的影子。

可我还是要说，我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城市，想念故乡的海。

那片永远不知疲惫的海，曾在多少时光里给予我温柔的抚慰。那些温凉潮湿的夜晚，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气，我沿着沙滩一路走过去，看隔岸的灯火，看海里奔忙的渔船，看岸边并肩漫步的人们。海看见、知道太多故事，尘世的烟火，奔波的人生，难言的心绪，随风飘到天上的心愿和秘密，但它却始终保持缄默，决心做一个聆听者，偶尔会在潮水跌宕间送来一句无言的哲理，领悟与否，需要自己多加琢磨。

后来，我的文章里常常出现海。汹涌澎湃的海，温柔缄默的海，宽广包容一切的海。海洗涤我的灵魂，使我的心灵宁静，我想我之所以能写出平和干净的文字，有一部分原因要归于海。原来，故乡的烙印早就深深印在我的生命里，它的气质，它的品格，它朴素的人文情怀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我常常想，我的血液里一定有海的潮声吧。我的身上流淌着故乡的血，走到天涯海角，它的气息也仍旧在骨子里，影响着我的一生。

年少时，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故乡的逼仄。它没有大都市繁华，街道没有北京宽广，交通也未能跟上时代发展，我不吝笔墨地表达我对它的失望，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如今，我走在外面的世界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头顶绿叶如盖，却在无数个陌生的路口迷失方向。我坐着公交车看沿途倒退的风景，看各式各样的建筑，总在试图寻找和故乡相似的影子，哪怕只抓住一丝安慰也好。然而，那些陌生的路牌一次次地提醒我，这里不是故乡。一种伤感渐渐漫过心头，一如很多个夕照快要沉没的时刻，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一直以来都并不属于这座城市。

在这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离开故乡以后，我已经原谅了它所有的缺点。

我想念它那不算宽阔的街道，想念它那并不喧腾的夜晚，想念它和海风交织在一起的烟火气。那是属于我的港湾。

我不想再拼命要求它改变什么了，我只想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安静地矗立在那儿就好。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但没有一处在心里永是停留。因为我心里的那片空间早已被故乡占满。走过很多名胜古迹，抚摸过很多历史遗留下来的砖瓦，然内心深处最惦念的，却仍是故乡的那片海。

多少个夜晚，我在灯下默默追忆那座海滨城市，无数温柔的时光在一片记忆的潮水中慢慢生动起来。尽管我离它很遥远，但我的心却不断地向那里靠拢。村上春树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话，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可我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在仰望一段新生活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那些被我暂时留存在那里的日子，它们在时间匆忙更迭的时候还依然保持鲜活。

当然我也没有忘记那些可爱的人。我思念故乡，思念故乡里我深爱的亲友。在很多失意迷茫的时刻，他们总是慷慨地给予我温暖和安慰，为我驱散阴霾，让我好好地成长到现在。在他们身边，我不必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我可以永远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在外面呆久了，回到故乡，我才发现，故乡每一处的空气都是甜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像在空中飘摇太久的风筝，终于稳稳地投进故乡的怀抱。

像很多过去一样，我沿着海岸线向前走，用相机拍下快要浸入海里的夕阳，拍洁白的浪花，拍水里嬉戏的人们。仿佛时光从未离开，我也从未丢下过这片土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都是海水清爽凛冽的气息，是故乡的味道，是根植在我记忆深处的味道。这一刻我和故乡气息相投，这一刻，我忽然懂得了它。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光芒，每一处生活都有它的深意。湖水平静也有波澜起伏的时候，街市繁华也不乏灰暗和落寞。真正爱一座城，理解一座城市的内心，绝不仅仅是看它的外表。外在的事物可以改变，而它的风土人情，它从浩荡历史长河里继承下来的品格与精神才是永恒的，才是真正值得人们挖掘与领会的。

我的故乡并不完美，它沒有大都市那般光鲜亮丽，但它让我懂得，涉及灵魂的东西才最珍贵。

故乡养育了我，并且一直滋润着我，我是在她的怀里长大的，她像我的母亲，见证我一路的成长，我的落寞与失败，骄傲与荣光，都被她一一收藏。我与她血脉相连，同生同荣，走出这片土地，我也永远是她的孩子。

故乡才是我灵魂最后的归宿。无论我走多远多久，她都一直在那儿等我。当我披一身风雪回来的时候，她总会留给我一处栖息地供我取暖。我感恩生于此，也将不负于此。

又一年，我踏上告别的列车，奔赴我的远方。我久久地盯着窗外，想再看一眼，再看她一眼。只恨目光什么都留不住。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思念，轻轻一碰，便落了下来。

张泽林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