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竹楼记》中的人格精神与心灵世界
2021-10-14余丹
余丹
【关键词】王禹偁,行道观,《黄冈竹楼记》,声音景观,心灵世界
王禹偁(954年—1001年)的《黄冈竹楼记》[1],写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八月十五日。这年他四十六岁,三月刚抵达贬地黄州(今湖北黄冈),担任知州。黄州在唐宋时期乃偏僻边远之地,多为官员贬谪之地。宋元之际寓居黄州的文士龙仁夫就曾说:“黄为郡,历世称遐陬,非羁人谪客左迁鹢退,不至是间。”[2]在黄州子城的西北角,有处城墙坍塌毁坏,杂草丛生,虽然荒芜,但视野极佳,山光江色尽收眼底。王禹偁就在这里修建了两间小竹楼,并写下了这篇被王安石称为胜过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名作。[3]
对于本文的教学,笔者尝试结合知人论世、群文阅读、文化拓展等外部视角,帮助学生深入体察作者八年三黜、谪居黄州的人生境遇,感知文章独特的听觉描写对于作者心灵空间的塑造,深入思考黄州竹楼蕴含的人格精神在后世的延续。
一、屈身不屈道:王禹偁八年三黜的境遇
王禹偁虽然出身农家,但从小就有文才,不仅治学勤勉,还具有强烈自觉的行道观念,平生为人做官以躬行直道为己任,为文著述多涉讽谏,时常切中时政弊病。这也是王禹偁几经宦海浮沉的主要原因。他在《黄冈竹楼记》中说:
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
王禹偁总是感叹四年两黜、八年三黜的人生境遇。淳化二年(991年),他为徐铉辨诬而触怒太宗,从左司谏、知制诰、大理评事贬为商州(今陕西商洛)团练副使。这是他第一次被贬。至道元年(995年),他又因论孝章皇后丧仪事,被以谤讪朝廷罪,从翰林学士罢为工部郎中,出知滁州(今属安徽)。这是他第二次被贬。真宗即位后他仕途畅达,却又在咸平元年(998年)预修《太祖实录》之后,因为直书史事,引起宰相张齐贤、李沆的不满,最终出知黄州。这是他第三次被贬。
王禹偁因此以刚直敢言著称,他也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嫉恶过当,而贤不肖太分,亦天性然也。而又齿少气锐,勇于立事”[4]。对此,宋太宗还当面告诫说,他固然聪明,文章也不在韩愈、柳宗元之下,但为人刚直不阿,不容异物,身為皇帝都很难庇护他。[5]谏议大夫戚纶更在《王禹偁诔词》中称他“事上不曲邪,居下不谄佞;见善若己有,嫉恶过仇雠”。[6]这正是对王禹偁一生行道的准确概括。
其实,王禹偁从进入仕途开始就对行道有着明确的认知,时常在诗文中表达行道、直道的志向。早在太平兴国九年(984年)任长洲(今江苏苏州)知县时,他就心怀忠臣直道的大义,作诗将橄榄比喻成逆耳忠言:“皮核苦且涩,历口复弃遗。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我今何所喻,喻彼忠臣词。直道逆君耳,斥逐投天涯。”(《橄榄》)这种行道观念在酬唱赠寄诗中表露得更为清晰,如淳化元年(990 年)在汴京(今河南开封)送田锡赴任陈州(今河南淮阳)云“逢时谁不欲行道”(《酬赠田舍人》),淳化四年(993 年)从商州量移解州(今属山西)途中又寄孙何诗云“吾道不拘官冷暖”(《将及陕郊先寄孙状元》),至道二年(996 年)在滁州和曾致尧诗云“非才误受帝恩深,报国空存一片心。命薄任从官进退,道孤难与众浮沉”(《又和曾秘丞见赠》其一)。王禹偁在与友人的交流中,不时传达出不随世俗俯仰、无畏官场沉浮的行道信念。
不仅如此,王禹偁即使遭遇贬黜也不忘行道,作诗以言志,申述生平抱负。他在商州有诗云“直道虽已矣,壮心犹在哉”(《谪居》),“忠言殊不省,直道果见屈”(《怀贤诗》);在滁州有诗云“报国惟直道,谋身昧周防。四年两度黜,鬓发已苍苍”(《闻鸮》),“甚得进退理,深明祸福机”(《北楼感事》)。这就是王禹偁,在抒怀言志中反复锤炼着修身行道之志,也愈发坚定了不随世俗俯仰、无畏官场沉浮的行道信念。咸平二年(999年)春天,王禹偁在抵达黄州时,面临着丧父之痛、贬黜之苦,外加自身病情加重。但他即便屈身也不屈道,作《三黜赋》以明志,写下“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的豪言壮语。这就是在《黄冈竹楼记》这篇笔调流丽轻灵的文章背后,一个躬行直道、至死不渝的伟大心灵。
二、声景喻心境:听觉对心灵空间的塑造
《黄冈竹楼记》在散文题材上属于亭台楼阁记。这类记文通常先是记叙亭台楼阁的建造修葺工序、历史沿革,阐释命名原因和意义,再是描绘当地的山川形胜,最后表达作者身处历史时空、心系现实社会的时代关怀,或者抒发安顿生命的自适体悟、抚慰心灵的自足情怀。这篇文章之所以堪称胜过《醉翁亭记》,除了符合亭台楼阁记的基本写作模式,还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王禹偁独特的景观描写。
王禹偁在开篇说明新建两间小竹楼的取材、工序,交代竹楼的取址与月波楼相通。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建筑设计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美景:“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他站在竹楼上远眺,非但山色尽收眼底,还可以平视沙滩清流,以至于宁静悠远的景观似乎触手可及,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他仅用了短短十六字就形容了这种视觉景观,随即转向一段听觉景观描写: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这些得竹楼之助的声音景观交织在一起,共同造就了一场视觉、听觉上的双重盛宴。这就是《黄冈竹楼记》的独特之处。
王禹偁有关黄州竹楼的景观描绘兼具视觉和听觉,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对超出自然景观审美之上的士大夫心灵世界的追求和塑造。王禹偁在黄州有诗云“官常已三黜”“自甘成潦倒,无复事声猷”“寓形朝籍中,毁誉任啁啾”(《月波楼咏怀》),“修身与行道,多愧古时人”(《十月二十日作》)。他的心灵本是苦闷,行道无路,所以在黄州城西北处新建小竹楼以自娱,并在记文中写道: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这正是王禹偁心中所念之心灵世界和眼前所见之现实世界的重叠。小竹楼是他谪居黄州期间能够寄托骚客情思之处,也是他安顿生命、抚慰心灵,实现自适、自足之所。
三、易朽与不朽:黄州竹楼在宋元的影响
面对小竹楼的所见所思,王禹偁在文章最后又转述竹匠对于竹楼的评价,说这个楼采用竹制的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铺两层瓦就能用二十年。由此引发王禹偁对于竹楼之“易朽”“不朽”的感叹和思考:
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王禹偁不禁叹息,他仅仅在至道元年至咸平二年这短短四年时间,就不停辗转于滁州、扬州、汴京、黄州这四个地方。这两间竹楼至少能用十年乃至二十年,可自己连明年会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难道还会惧怕竹楼容易朽烂?王禹偁在无奈的反诘之后,最终提出了一个期待:希望接任黄州知州的官员能与之志趣相同,能够喜欢小竹楼,并且常常修缮它,那么这座竹楼就会不朽了。令人唏嘘的是,就在王禹偁创作《黄冈竹楼记》的第二年春天,他就奉命移知邻近的蕲州(今湖北蕲春)了。更令人惋惜的是,当时已经病重难愈的他,在四月刚到任,还没盼到回京的诏书,就在五月十七日病逝了,享年四十八岁。
由此来看,王禹偁生命中最后的三年时光有两年是在黄州度过的。谪居黄州时,他勤政为民,恪尽职守,为齐安永兴禅院题记,重修文宣王庙以重振儒学,在朝廷举行大阅礼时献赋颂美。他还自得其乐,在城西北处新建小竹楼自娱,在公署西边建成书斋“无愠斋”,取古人“三仕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之义;又建成寝室“睡足轩”,取杜牧《忆齐安郡》“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之义;还编成文集《小畜集》,取《周易》小畜卦象“修辭立诚、守道行己”之义。王禹偁进而行道,退而修身,始终不忘躬行直道的信念。他曾作《瑞莲歌》自喻,“吾君有诏抑祥瑞,异兽珍禽不为贵。瑞莲无路达冕旒,也随众卉老池头”[7],表达了行道无路、谪居黄州的苦闷心态,这也成为他的遗憾。
但可以让王禹偁欣慰的是,他不乏志同道合之人。据宋元之际寓居黄州的文士龙仁夫记载,竹楼在后来三百年间不断被修缮,尤其是元文宗至顺二年(1331 年)有一次大规模修缮:“究废兴修,故章揄材,鸠工改作此楼,栋杗楔椳,甍榱棂闼,黝垩漆丹,悉如度。”[8]经过这次重修,竹楼焕然一新,那些风帆沙鸟、烟云竹树、夕阳素月的景观,好像又回到了北宋王禹偁生活的至道、咸平年间。
黄州小竹楼不仅在宋元时期得到修缮,还与月波楼、睡足斋一起成为后世文人笔下的文学养料,如吕本中《寄题曾黄州重修睡足斋》、林正大《水调歌头·括王禹偁黄州竹楼记》之作,正是对王禹偁黄州遗迹的歌咏。王禹偁这位谪居黄州、屈身而不屈道的一代文宗,也与杜牧、苏轼、张文潜一同成为黄州的代言人。陆游就曾感叹:“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遂为名邦。”[9]正是这些不朽的人格精神、心灵世界,才造就了黄州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的独特文化地位和意义。这也是王禹偁及其《黄冈竹楼记》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