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转换视角下杜甫诗歌中的黄河书写
2021-10-14张晔
摘 要:诗歌创作需要在特定的空间中进行,而不同的空间具有不同的特质。空间转变带来诗人创作心态与审美趣味的变化,最终影响了诗人的创作风格。特别是在诗歌意象的建构中,由于外在影响不断地内化为诗人的审美心理和文化性格,从而产生了风格迥异、丰富多彩的诗歌作品。作为大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空间存在,长安这一在地理空间中矗立不动的象征符号,却成为杜甫心灵空间中不断转换的情感坐标。随着长安在杜甫心灵空间中的“位移”,其诗歌创作心态也在发生着变化,这在杜甫诗歌的黄河书写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被赋予独特意义的黄河书写,在其诗歌意象建构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本文即在空间理论与诗歌美学的引领下,从向往长安、困居长安和去离长安等三个视角,考察黄河作为诗歌意象在诗人心灵空间不断转换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同的审美效果。这种跨界研究不仅对杜甫诗歌研究在方法论上是一种尝试,而且对杜甫诗歌研究领域的拓展具有一定的诗学意义。
关键词:心灵空间;杜甫诗歌;黄河;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09-0065-06
诗歌创作需要在特定的空间中进行,而不同的空间具有不同的特质。空间转变随之带来诗人创作心态与审美趣味的变化,最终影响了诗人的创作风格。特别是在诗歌意象的建构中,由于外在影响不断地内化为诗人的审美心理和文化性格,从而产生了风格迥异、丰富多彩的诗歌作品。唐代长安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宏伟与繁华的都城,正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作为大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空间存在,长安已经成为仁人志士大展宏图、实现政治理想的社会空间,也是文人墨客心中向往、笔下书写不尽的文化符号。回顾杜甫的人生经历,在向往长安、困居长安、去离长安这三个节点上,分别承载着他的理想、挣扎与眷恋。长安这一在地理空间中矗立不动的象征符号,却成为杜甫心灵空间中不断转换的情感坐标。随着长安在杜甫心灵空间中的“位移”,其诗歌创作心态也在发生着变化,这在杜甫诗歌的黄河书写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杜甫诗歌中关于黄河的诗作约45首,这些被赋予独特意义的黄河书写,在其诗歌意象建构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本文即在空间理论与诗歌美学的引领下,从向往长安、困居长安和去离长安等三个视角,考察黄河作为诗歌意象在诗人心灵空间不断转换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同的审美效果。这种跨界研究不仅对杜甫诗歌研究在方法论上是一种尝试,而且对杜甫诗歌研究领域的拓展具有一定的诗学意义。
一、向往长安: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
儒家思想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正统思想,历来是文人信奉的经典,其中所蕴含的丰富的思想内涵对塑造古代文人的精神信仰具有重要的作用。儒家所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格理想,在封建社会,它对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影响是极其深刻而广泛的。这一思想是传统文人共同拥有的价值观,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形成了共同的理想追求。杜甫家族“世代书香,门第清越”[1]。杜甫在《进雕赋表》中曾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又在《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中说:“吾祖也,吾知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出身于这样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里,杜甫对建功立业有强烈的愿望,都城长安是将理想变成现实的最佳地点,虽然杜甫并没有置身长安,但心向往之。向往长安时期的杜甫满腔热血,诗中黄河的奔腾壮阔寄托着他出仕的梦想和希望。《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2]一诗是开元二十九年(741)秋所作。是年黄河泛滥,河南、河北二十四郡遭受水灾。杜甫弟杜颖任临邑县主簿,兼领防川之职,因洪水灾害,写信给杜甫陈述灾情。杜甫作此诗,以宽慰杜颖。这首诗歌诗题很长,先说兄弟书至,又说黄河因为久雨而决堤,正好与诗歌内容是相反,诗歌开篇写黄河泛滥,后写兄弟书至,使得诗歌不平铺直叙,颇有气势。开篇写道:“闻道洪河坼,遥连沧海高。”[2]实写黄河灾情,把黄河泛滥比做汪洋大海,烘托出一片狼藉的气氛。后八句展开想象,描绘沿河水灾景象。最后一句“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借言自己虽然漂泊无成,仍有渡过洪水,去东海摘取蟠桃的雄心。这里巨鳌比做洪水,“掣巨鳌”则表示杜甫对制服洪水的自信,也显示出杜甫积极进取的精神。诗歌先抑后扬,先写洪水泛滥的艰巨的局面,又以积极豪迈的心态鼓励兄弟战胜困难,全诗意兴迭出,一气呵成。是年,社会政治承平,30岁的杜甫刚与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结婚,这时他虽然没有官职,但父亲尚在任上,生活衣食无忧,没有经历生活的沧桑巨变。因此,诗歌风格透露着精致雅正的盛唐气象。杜甫“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一成囊。”[2]这里说七岁就会作诗,九岁诗书法水平就已经想当可观了,可见,少年时就才华斐然的杜甫对自己的前程充满希望。于是,无论是诗歌的写作手法,还是诗歌内容与风格,处处体现着杜甫渴望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综上,对长安还有着无限期待与向往的杜甫,黄河被用来抒发对实现人生理想的自信与期待及年限自己的积极与率真,可看出杜甫此时的心态与其诗歌风格是乐观向上的。
二、困居长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诗人将客观现实时空诉诸于内心感受,它在诗人心灵中受其精神的投射而发生改变,最终经过诗歌作品得以具体呈现……由于主体心灵对现实时空有不同的心理感受形态,因而形成不同的时空结构,其中灌注了诗人丰沛的情感,整体以丰厚的内蕴显示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3]寓居长安十多年,求仕失败又经历战乱。于是,长安在杜甫的心灵空间中发生了变化,由向往长安转变为困居长安,穷困潦倒的杜甫,仕途不利又经历战乱,盛世心态已不再,只剩沉郁与怅惘,黄河意象也不再寄托杜甫的豪情壮志,而是用来抒发对身世的感叹与对朝政民生的担忧。天宝六载(747),杜甫来到长安,满怀希望开始了他的求仕生涯,期间,他参加科举考试,四处干谒以求援引,向玄宗献赋陈情,三种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不但政治理想覆滅,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的统治受到重创,由盛转衰,诗人在长安的生活因战争发生巨变。黄河在诗歌中寄寓着困居长安时期杜甫的一系列情感变化。以安史之乱为界,可将诗人在居长安时期的黄河诗创作分为求仕时期与战乱时期2个部分。
(一)求仕时期:怀才不遇与忧国忧民
杜甫离开洛阳家乡,来到了都城长安。他是怀着“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4]“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4]的理想和梦想来到长安的。长安十年屡遭打击和不幸的经历,使黄河在其笔下也产生了更为复杂的涵义。
天宝六载(747),杜甫参加科举考试,李林甫上书称“野无遗贤”以压制贤才。考场失意杜甫由于父亲去世,家中没有了经济来源,只好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4]的生活。为了解决衣食问题,他一方面“卖药都市,寄食朋友”,一方面开始走上干谒的道路,以求荐举。《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4]便是杜甫困居长安时写下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求人援引的诗篇。诗歌运用对比的手法表达心中的愤懑之情。起笔以“纨绔”之“不饿死”对比“儒冠”之“多误身”表露了自己的愤慨。接十二句,言自己的才华可与扬雄相匹敌,相近曹植,曾得到李邕、王翰等文人的赏识,可以凭借才华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又接十二句,言自己骑瘦驴,四处奔波。在他们的残羹冷炙中,潜藏着自己讨生活的种种悲辛。又遭李林甫科举考试的骗局,如青天下折翅的鹏鸟,如大海里困顿的鲸鲵。此十二句與前十二句对比强烈,形成极大的反差,说明政治的黑暗,现实的残酷,使才华横溢的诗人误身受辱、痛苦不幸的情绪达到了顶点。“残杯”二句,道尽了世态炎凉。一个“潜”字,写尽人生心酸。由此可见,杜甫对于长安的向往变成了无奈与困顿,于是,长安在杜甫的心灵空间中发生了变化。“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4]长安黄河支流渭水沿线,“清渭滨”此时就代表了诗人心里的长安,道出作者虽出仕无门但对于长安依然有期待,渴望得到引荐。天宝十三载(754)年秋,杜甫作《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征士》[2],“悄悄素浐路,迢迢天汉东”。往浐水的路使人忧虑,渭水之东遥远难去。黄河在这里比喻作者前进道路上的阻碍,表面是表示对王征士思念,实际暗示自己仕途受阻的无奈。同年杜甫还写诗赠给哥舒翰幕府,因杜甫还有高适在歌舒翰幕府任掌书记,杜甫困守长安城中,急需生活出路,希望获得引荐,“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河湟”指黄河上游的支流湟水,世称西戎地曰河湟。这两句在赞赏歌舒翰镇守西域,收复河西九曲之地。盛唐与土蕃,土蕃如果占领了陇右地区,大唐的丝绸之路就会被阻隔,边境也受到威胁,因此,歌舒翰有戍边卫土之功。杜甫既是对其战功的歌颂,也侧面表现出自己愿同他一样建功立业。然“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一句写出岁月虚掷,日暮而穷途,自己依然没有归宿,本是表诗人的希冀援引之意,却满载长安求仕期间的心酸。杜甫在长安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官场,无论是参加科举考试、干谒社会名流、还是向玄宗献赋,最终一无所成。没了父亲的帮助,自己从衣食无忧的官宦子弟,变成了穷困潦倒寒士,心态一落千丈。天宝十三载(754)秋,霖雨成灾,物价暴贵,人多乏食。诗人因留京久困,不能自存,决议隐去,故先往奉先安家,作《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4]。“前半篇但咏桥陵,略不及诸官,后但咏诸官,略不及桥陵,结则陵与官皆不及,但自作感慨。此少陵自成章法也。”[5]“轗轲辞下杜,飘飖陵浊泾。”[2]一句讲到自己辞长安前往奉先,前途不平辞别长安,身世动荡不定将渡过泾水。入仕长安是杜甫的终身理想,如今由于生活艰难不得不放弃,可想杜甫此刻心中极度悲凉,于是把历经坎坷的自己比喻成了漂泊于泾水上的浮萍。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的一天夜半,杜甫从长安动身前往奉先探视妻儿。长安、奉先之行,诞生了《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2]这首长诗。虽是旅途的实录,但仍以述志抒感为主。全篇议论,间以叙事,由个人仕途的失败,写出统治集团的聚敛奢侈;由己妻子的饥寒,写到人民的颠沛流离,从而反映出安史乱前唐朝危机四伏的社会面貌,表现了对于国家前途的深重忧虑。《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正是杜甫长安十年生活的总结。始终写到生活所迫,杜甫与妻儿相隔两地,探望妻儿需要渡黄河,于是有诗句“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2]冬天河床结冰,渡河危险,不得不作罢,连与家人团聚都成了问题,可见诗人在长安的生活十分艰辛苦涩。
长安求仕的十年蹉跎,杜甫通过与上层社会达官贵人的干谒与交往,对上层社会的腐化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天宝十一载(752)秋,杜甫和诗人高适、岑参、薛据、储光羲同时登上长安东南的慈恩寺塔,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2]。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时为他母亲而建,故称“慈恩”,建于贞观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称大雁塔,共有六层。在塔上极目远眺,全城风貌一览无余。《诗经》有:“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渭水浑浊,泾水浑浊,泾水流入渭河时,清浊不混,古人以“清渭浊径”来比喻是非分明。诗中写道:“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2]以秦山破碎、泾渭混淆、皇州莫辨拟写京都朦胧,政治昏暗,呼应“百忧”暗讽玄宗深居禁中,迷恋声色;痛斥奸佞李林甫谄事左右,迎合圣上。可见杜甫以自己深刻的观察,看到国家已危机四伏,深感担忧。在长安的苦难生活,使杜甫跌入了社会底层,他的立场渐渐地转到了下层百姓的一边。他“穷年忧黎元”[2],处处以一个普通百姓的眼光来观察社会,体验到了民生的疾苦。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天宝年间,唐玄宗实行“开边”(扩边)政策,穷兵黩武,与吐蕃长年征战。频繁的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战争更使士兵血流成河,埋骨荒野,《兵车行》[2]则是这一现实的深刻反映。“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2]一句写出,有的人十五岁就去驻守黄河,有的人到了四十岁还要去屯田驻扎,百姓是没有自主选择权利的。此时,黄河成为了杜甫用以关照民生艰难的见证。唐玄宗天宝十三年(754)秋天,下了六十多天雨,庄稼歉收,粮食匮乏,房屋毁坏民不聊生。杜甫作《秋雨叹》[2]组诗,第二首是实写久雨摧伤农作物,哀叹人民遭受到的苦难。一句“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2]道出了秋雨之大,百川灌河,牛马不分,泾渭不明,可见水势凶猛。这是依然写黄河洪水泛滥,向往长安时“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2]的天真与乐观已经不复存在,此时的杜甫面对眼前民不聊生的场景,更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黄河也不再用以表达他对一切困难的藐视,在长安煎熬了数十年的杜甫,生活依然困顿,再面对黄河是苍凉的。
综上,杜甫在长安求仕的十年可谓步履艰难,随着杜甫由一个乐观积极充满幻想的青年人,变成了一个对社会人生有清醒意识的中年人,对长安向往之情变得困顿与感慨,洛阳到长安,由青年到中年,在时空转换中,黄河成为杜甫思想变化的见证,也是杜诗风格由精致典雅转向沉郁悲凉的见证。
(二)战乱时期:家国情怀与终不得志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六月,潼关失守,玄宗仓皇西逃,唐肃宗至德元年(756),杜甫将家搬到鄜州羌村避难后,便只身北上,去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不料被叛军押往长安,身陷长安一段时期,757年四月投奔玄宗至凤翔,被任命为左拾遗,短短一年时间后,至德二载(758)八月,杜甫就因房琯被华州司功参军,从此他就永远地离开了长安,再也没有回朝的机会。这一时期,黄河在杜甫笔下又被赋予了更为沉痛的涵义。
《塞芦子》[2]是至德二年(757)的作品。杜甫困陷长安,十分关切战事。他看到安禄山的一支主力史思明、高秀岩军队长驱西入,包围太原,威胁朔方,深为焦急。他认为延州的门户芦子关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切望唐军派兵坚守,于是写了这首诗。芦子关是唐代军事要镇,治所在延州延昌县,今陕西延安西北。杜甫“以韵语代奏议,洞悉时事。见此老硕画苦心学者熟读此等诗,那得以诗为无用,作诗为闲事”[6]。这首《塞芦子》诗,主张堵塞芦子关,截击史思明、高秀岩的西犯,无疑也是正确的。诗中黄河以地图上的参照物出现,来形象指出朔方的位置,可见杜甫对朝廷战事有着大局意识。此外,这一时期所做《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的“五原空壁垒,八水散风涛。今日看天意,游魂贷尔曹”[2],书写黄河之景,也在书写诗人对国计民生的担忧之情。
天宝十五载(756),杜甫从白水县前往鄜州。恰巧水涨,因此作诗《三川观水涨二十韵》[2]。三川,唐代鄜州三川县有华池水、黑源水、洛水汇合,故名“三川”。诗歌写出山洪涨势的凶猛和遭淹面积的广阔,“交洛赴洪河,及关岂信宿”[2]。可见诗人在战乱中惶恐的情绪,杜甫在逃难的过程中艰苦跋涉,又遭天灾又是遇人祸,千家万户流离失所,这更令他感到世事无常。爆发水灾黄河就如同横遭变故的杜甫,道出此刻求生的艰难与无助。同年八月,杜甫投奔肃宗途中被带到沦陷的长安。旧地重来,触景伤怀,诗人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第二年春天,诗人沿长安城东南的曲江行走,感慨万千,哀恸欲绝。写下了《哀江头》[2]。这是李唐盛世的挽歌,也是国势衰微的悲歌。其中“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2]写杨贵妃长留渭水之滨,唐玄宗却远去剑阁,去留东西,生死两离。这与前面的“同辇随君”情景相对照,是何等的凄切。长安作为社会空间的地理位置没有转变,然而它在杜甫的心灵空间中却随着心态的变化而发生了相对的位移。面对人事沧桑,诗人顿生感慨。清渭之滨曾象征着杜甫笔下的繁华都城长安,此时,它却成了生离死别的场所。至德二载(758)八月,杜甫被贬官,来到华州。从朝官被贬为地方官,杜甫倍感失落。华州天气炎热,加剧了杜甫的烦闷。至德二载(758)重阳节,杜甫去蓝天山寻访王维,未见到王维,做了一首《九日蓝田会饮》写道:“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2]杜甫因贬官华州而产生了隐逸之思,便寻访王维等,从优游山中寻求思想解脱。诗中写了杜甫与崔季重等人的蓝田之会,内容有些悲凉气氛,虽然他“强自宽”故作放达,但心情仍是宽不了。虽诗中有名句装点,但诗尾中,醉把茱萸,不知明年能否健在,对未来的前途却很不自信。灞水为黄河支流,亦名蓝谷水,此时写蓝水的绵长,已然在诉说自己难以释怀的悲伤。
综上,杜甫困居长安的黄河诗,无论诗歌思想内容还是体裁、风格,都发生了变化。杜甫早年居洛阳时衣食无忧,对长安充满了建功立业的向往情怀,来到了长安,却跌进了“困于衣食”[7]的窘境之中,又由于战乱流离失所,生活的困顿使他由一个充满理想抱负的有志青年,转变成为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仁人志士。困居长安时期,杜甫笔下黄河意象寄寓了他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开始形成了一种沉郁顿挫风格。
三、去离长安: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长安作为全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同时也是文人志士谋取功名的最终战场,这里汇聚了唐王朝最优秀的文人学士,他们在这块热土上抒写着大喜大悲的人生。长安是唐代诗人心中永远放不下、解不开的‘心结。”[8]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华州司功参军,仅当了一年朝官是的杜甫,就彻底结束的他在朝中的政治生涯。自此,他永远离开了长安,没有回朝为官的机会。从朝官贬为地方的佐吏,杜甫产生很大的失落感,乾元二年(759),杜甫辞官,开始漂泊西南的人生旅程。杜甫大半生都生活在两京地区,长安与杜甫来说可说是故乡,杜甫对长安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离开了令自己向往又困顿的长安,空间上与长安的远离,在杜甫晚年诗中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随着远离长安的日渐久远,而杜甫思之愈切。杜甫衣食无着却依旧有着深厚的长安情结,黄河则表达了杜甫对于长安无限的眷恋;同时,对于心怀天下的杜甫来说,无论身处朝堂,还是漂泊他乡,他无时无刻不关注国事,于是,黄河继续承载着他对家国天下的感怀。
杜甫在长安生活十多年,其间天宝十三载携眷在城南下杜城居家不到一年,后又移家至奉先,只身寓居长安。他将长安视为自己的家乡。在漂泊西南的十二年时间中,他写了大量思念长安,如“每依北斗望京华”[2]等著名诗句;杜甫辞官远游后,黄河都在表达他对长安的深厚情感和不尽的眷恋。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抛弃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开始了“因人作远游”的艰苦历程。他从长安出发,首先到了秦州。在秦州期间,他先后用五律形式写了二十首歌咏当地山川风物,抒写伤时感乱之情和个人身世遭遇之悲的诗篇,统题为《秦州杂诗》。其二有诗句:“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2]黄河水一刻不停地向东流淌,而自己却一直在向西退行,距离长安越来越远。“愁”字则将杜甫对长安的想念物化成了绵延不绝的流水。表达自己对长安的无尽的想念。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春夏之交,杜甫携家人离开成都东下,抵达云安时,因病留居半年;于次年夏初移居夔州,居住了一年零九个月时间。大历三年(768)正月离开夔州,经巫山县出东下。这期间,以夔州为主,起于到达渝州时,止于离开巫山县,共约两年半的时间,统称之为杜甫的夔州时期。夔州自然环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山川险峻,这里的地形以山地为主,长江汇众流之水,横贯全区,在奉节县、巫山县境内穿山而过,形成险奇的长江三峡。这样的环境,既让杜甫感到新奇,也让他感到压抑不适。大历元年(766)夏季。杜甫到夔州后,作诗《峡中览物》,于峡中景物多所登临游览,但内心深处伤流寓感弃置之情是非常浓烈的,所以有时眼前风光又勾起过去感受,忆旧思乡的感情油然而生。因此写道:“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2]仇注云:“此公在峡而思乡也。上四追忆华州,下四峡中有感。向贬司功,而诗兴偏多,以华岳、黄河足引壮思也。今峡江相似,而卧病经春,无复前此兴会矣。盖此间形胜虽佳风土殊恶,几时得回首北归,仍动长歌之兴乎?”[8]同年作《览镜呈柏中丞》云:“渭水流关内,终南在日边。胆销豺虎窟,泪入犬羊天。起晚堪从事,行迟更学仙。镜中衰谢色,万一故人怜。”[2]水代指长安,寄托杜甫对长安的思念。夔州时期作诗歌《九日五首》(其五)[2]、《怀灞上游》[2]与《归梦》皆以黄河代指长安,道出杜甫眷恋长安,眷恋朝廷,眷恋故乡。杜甫携妻子来到秦州这个边塞小城,虽然说是“因人作远游”[2],但他所交游的人并不多。他的朋友或被贬外地或被流放,其中许多朋友都与他的遭际和命运相似,都是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游子和逐臣。杜甫自然与他们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焉。杜甫与贾至、严武,在肃宗朝中同为僚友,皆是房琯集团的人。故乾元元年(758)六月,當房琯遭贬时,杜甫和贾至、严武皆受到牵连,被贬出朝。贾至贬汝州刺史,再贬岳州司马;严武贬巴州刺史,杜甫贬华州司功参军。杜甫在秦州思及这二位政治上的同道,而写下《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2]一诗。使君,是唐时对州官的尊称。阁老,是唐时对中书、门下两省中属官的敬称。“苍茫城七十,流落剑三千。画角吹秦晋,旄头俯涧瀍。”涧瀍二水是洛水的支流,诗句写的是杜甫与对昔日同朝为官的回忆。其全国上下一致抗敌,河南与关中形势一片大好。涧瀍此时代指关中地区,诗人借二水的回忆,来抒法对友人的思念。杜甫在夔州是所作的《八哀诗赠司空王公思礼》[2]与《哭李尚书》[2],皆以黄河代指长安或长安往事,同时叹怀旧友。
杜甫虽然已弃官,并离开了朝廷,但他的忧国之心,一日也未曾歇息。他有很敏锐的政治判断力,对陇右和西域政治形势与朝中情况的变化,一直都在关注着,因此,秦州以及陇右的时局变化,他了如指掌。故在他秦州的诗中,充满了对时局的关注,充满了忧患意识。一些场景出现在杜甫的诗歌中,如“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所居秋草净,正闭小蓬门。”[2]诗中的渭水,位于黄河上游的一段,在这里指边地。下了一场秋雨之后,有在渭水边看涨水的羌童。这里的羌童,可以理解为羌族的年轻人。下句中的“村”,当是羌村,羌人以放牧牛羊为生,这连接了上面的“羌童看渭水”。从诗中来看,杜甫想表达的是,当时虽然是汉羌杂住,军民杂居,各民族仍能相安无事。但从使节频繁往来的现象来看,大唐与秦州以西的吐蕃之间的关系,似乎已有微妙的变化,为以后的形势变化埋下了伏笔。从本诗的结尾二句,可以看出此时是吐蕃入侵秦州前的暂时平静。阅读本诗,可见杜甫对秦州边地政局有很深刻的认识。乾元二年(759)年末,杜甫来到成都,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定居下来。前期居住浣花草堂的两年多时间,虽然他时刻为中原地区的战事担忧,为远离故乡、漂泊万里的境遇忧伤,也为蜀中的环境忧虑,但毕竟这时的心境相对平静。但是宝应元年(762)七月严武奉召回朝,随即知道在成都发动了叛乱,杜甫当时送严武至绵州,无法返回成都,只好漂泊梓州、阆州一带。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在成都杜甫又作《黄河》二首。其二云:“黄河西岸是吾蜀,欲须供给家无粟。”[2]对蜀中长期防御吐蕃,供给大量军需粮草,使蜀中人民已到了穷困至极地步的情况,表达了同情和担心。其一则对昔日作为威震天下的海西军驻地的黄河北岸,今天却成了吐蕃人耀武扬威之地的情景难抑。“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2]可见,蜀中时期虽然是杜甫暂时闲适安定的一个时期,也是他对国家和人民的忧患情怀极为深重的一个时期。大历元年(766),杜甫在夔州时所作诗《昔游》:“隔河忆长眺,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无复故人杯。”[2]诗人远望黄河,回忆物是人非,同时反思、总结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原因。同年作《往在》:“京都不再火,泾渭开愁容。归号故松柏,老去苦飘蓬。”[2]“泾渭”在这里指吐蕃入侵的地区,位于黄河上游。这是诗人憧憬叛乱平定、天下太平、经济发展、政治清明的美好画面。杜甫著名的《诸将五首》以“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2]斥责诸多武将驻守泾渭一代,还是难以遏制土蕃,致使长安陷落。“泾渭”在这里代指长安。作者虽“处江湖之远”,依然关心国难,感叹朝廷失策。
综上,杜甫从离开长安到去世,心态一直比较沉重忧郁,离开长安以后,忧国忧民,回望长安与伤怀身世依旧是杜甫思想情感及心态的主导。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陌生的社会环境作用下,杜甫的心态再此基础上进一步呈现出悲伤、孤独和压抑的倾向。因此,杜甫诗歌的创作风格以沉郁顿挫为主,由于心态的变化,黄河在表现沉郁困顿的基础上多了苍凉与无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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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The Yellow River Writing in Du Fu'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ime-space Transformation
ZHANG Y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0021, China)
Abstract: Poetry creation needs to be carried out in specific Spaces, and different Spaces have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The transformation of space brings about the change of poets' creative mentality and aesthetic taste, and finally influences the poets' creative style.Especiall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poetic imagery, the external influence is constantly internalized into the poet's aesthetic psychology and cultural character, resulting in different and colorful poetic works.As the spatial existenc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center of the Tang Dynasty, Chang 'an, an immovable symbol in the geographical space, became the emotional coordinate of constant transformation in Du Fu's spiritual space. With the "displacement" of Chang 'an in Du Fu's spiritual space, his mentality of poetry creation was also changing, which was vividly shown in du Fu's Yellow River writing.These unique Yellow River writing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his poems.Under the guidance of space theory and poetry aesthetic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different aesthetic effects of the Yellow River as a poetic image in the process of the constant transformation of the poet's spiritual space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yearning for Chang 'an, trapped in Chang 'an and leaving Chang 'an.This crossover study is not only a methodological attempt to 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 but also has a certain poetic significance for the expansion of the research field of Du Fu's poems.
Keywords: Mental Space; Du Fu's Poems;; The Yellow River; Image
收稿日期:2021-07-21
作者簡介:张晔(1989-),女,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