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满意足的人生”不存在

河合隼雄

“满足的人生”或许是人类的理想蓝图之一吧？没有任何遗憾，总是心满意足，如果能保持着这样的心情过上一辈子，这不就是幸福吗？可是实际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生活吗？或者说怎样才能得到它呢？

想到这里，我便试图到民间传说中一探究竟，看看是否有差不多的素材。正因为民间传说是经过人们长时间口口相传留存下来的，所以即便乍一看荒诞不经，其实里面却包含着了不起的“民众智慧”。如果读得足够多，自然能发现优秀的故事。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意大利民间故事集》里就有一个故事“知足男人的衬衫”。我先来介绍下这个故事吧。

有位国王有个独生王子，王子的内心总是无法满足，整天茫然远眺。国王为了让儿子心满意足，想了很多办法，却无济于事。于是国王找学者们商量，学者们提出一个好主意：“找到一个永远心满意足的男人，让他和王子殿下换换衬衫就行了。”

国王发出告示，命人寻找“心满意足”的男人。一名神父被带了过来，说自己“心满意足”。国王说：“如果是这样，我就让你当大主教。”神父大喜，说：“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但是国王却说：“想过得比现在好的人并不是心满意足的人。”于是赶走了他。这个国王真是聪明过人。

接下来邻国国王派来使节，说自己过着“非常满足”的生活。可是这个邻国国王却说：“我什么都不缺，然而我必须留下这一切死去，這太遗憾了，为此我夜不能寐。”所以他也不行。

有一天，国王出去打猎，听到一个在田野间放歌的男人的声音显得无比满足，于是上前搭话。国王对他说，要是他来都城一定会盛情款待，年轻人却说：“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也很满足。”国王大喜过望。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正准备脱下年轻人的衬衫，国王的手却停了下来，无力地垂下双臂，因为年轻人根本没穿衬衫。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大家怎么看这个故事呢？读过民间故事的人可以想一下自己喜欢的故事，里面常常不会出现“正确答案”。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因为要找心满意足的男人，先是神职人员出现，却暴露出他也有强烈的入世欲望。接下来是一位无所不有的国王，但他因为害怕“死”，所以无法“心满意足”。最后竟是一个一无所有、连衬衫都没穿的穷小子以“心满意足的男人”的身份登场。说到“心满意足”，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已经得到了很多东西的人，莫如说，故事所揭示的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真正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这一现象让我们有些许难以接受。人生包含着有趣的悖论，民间故事似乎正适合讲述这些。

就算能让那个年轻人转让衬衫也对王子无济于事，我想这揭示了“心满意足的人生”是无法从别人那里借到的。认为只要有了这件衬衫、儿子就会得到幸福的国王正高兴着，却发现对方赤身裸体，随即变得心灰意冷，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想来，希望儿子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的父亲热心过头，这一出发点本身或许就是错的。

为了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富有者必须不断扔掉一些东西，这是一种人生方式。或许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追求“心满意足的人生”，而是享受自己一点一点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