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育的“隐秘角落”:流失的学生和教师
2021-10-13张宇轩
张宇轩
9月9日晚8时,陈树辉刚刚忙完手里的事回到家里。
“明天是教师节,学校安排了许多活动,师生共同参与来庆祝这一节日,同时还安排了开学典礼。”电话里陈树辉的声音透着一丝倦意,他是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四家子镇初级中学的副校长,在第二天的庆祝大会上他还有一个小节目,歌曲独唱——《最美》。
差不多同一时间点,云南曲靖市富源县某乡镇中学的教师徐云也是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尽管第二天才是教师节,但是学校提前一天庆祝了节日。同样是教师的李佳,不久之前才从一所乡村中学调任到贵州铜仁的一所县级小学,升任班主任,同时还要兼顾校内信息化教学设备的维护工作。
每年的9月都是学校的开学季,也意味着老师们新一阶段的工作开始。
学校基础设施一直在完善,为何学生从1000多人下降到600多?
9月10日上午,陈树辉在教师节庆祝大会的舞台上一展歌喉,为师生们献唱了一首刘和刚的《最美》。这首歌的歌词中暗含了对军人、医生、运动员等职业的赞美,陈树辉在演唱时可能也带着对台下这些孩子未来的期盼。
陈树辉在敖汉旗四家子镇初级中学工作了20多年。“我们学校在‘鼎盛时期有1000多名学生,也曾经是全旗排名第一的中学。”陈树辉向记者回忆起四家子镇初级中学的往日荣光。
但一说起学校的现状,他的声调就明显沉重下来, “尽管近年来学校的基础设施一直在完善提高,但如今学校只有600多名学生,学生流失的同时,老师也在流失,教师队伍甚至出现了断层。”
该校教师刘晓微给记者发来一组学校的照片。这些照片里,四家子镇初级中学有着崭新的校舍和配置了塑胶跑道的新操场,教室里信息化教学系统齐全,孩子们都穿着干净整齐的蓝白校服。
“不少父母宁愿带孩子去旗里的学校读书,从四家子镇到旗里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刘晓微告诉记者,“旗里条件更好,有不少老师也从这里调走,这里现在只剩下83名在编教职工,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太少,年纪大的老师工作精力可能又跟不上。”
这些年里,陈树辉亲身见证了学生从1000多逐渐下降到600多,对于学生流失的问题,他颇感无奈。在他看来,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颇为复杂,很大程度上与近年来四家子镇居民的流失有关,“不少人外出务工,镇里很多人渐渐迁离,学生自然也就少了”。
说起赤峰,外界对当地的印象一般都是“有色金属之乡”,但对于敖汉旗或四家子镇,就少有人知晓了。据刘晓微介绍,四家子镇四面环山,当地几乎没什么产业,年轻人多以外出务工为生。正因为如此,学生里也有不少孩子是留守儿童,经济条件允许的家庭会把孩子送到敖汉旗的学校,或者整个家庭都搬迁到敖汉旗。
一些老师也渐渐离开四家子镇。“学校里现在也有一些老师住在旗里,上班通勤车程一个小时。”刘晓微说。
“当然学校也有学校的问题,我们的教师队伍出现了‘断层。”陈树辉坦言教师流失的问题, “年轻老师太少,年轻人愿意去更好的地方,我也可以理解。”
四家子镇初级中学副校长陈树辉在教师节庆祝大会上表演
9月10日,四家子镇初级中学正在进行拔河比赛。
劉晓微今年29岁,学生们很喜欢她,但像她这样的年轻老师在学校里并不多见。她笑称自己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像我这个年龄段的老师,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早前学校还有一些年轻的编外代课老师,后来慢慢都走了。
陈树辉说,学校里有不少老师都是50多岁,面对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在精力上着实有些不济。“由于编制问题,我们很难对教师队伍扩编。”
随着近年教学工作的变化、教育理念的更新,四家子镇初级中学年轻老师偏少的问题愈加突出,最近几年升学率也只有50%左右。这与陈树辉记忆里的“巅峰时代”相去甚远,他用“还算说得过去”来形容如今学校的教学质量。
防止学生辍学,难在哪里?
富源县地处云南曲靖以东,地接贵州省盘州市,当地矿产资源丰富,煤炭产业发达,2019年退出贫困县序列。
富源县某乡镇中学教师徐云告诉记者,这里一部分学生父母外出务工,孩子留守;一部分从事当地的煤炭开采工作,不少就是矿工;也有人在做一些小生意,月收入两三千元。
“我们班里今年走了五六个学生(辍学),毕业了30多个学生,其中20多个升入高中,剩下的去了民办学校读书。”徐云介绍上一届毕业班的情况。
据徐云粗略估算,每100名学生里,有十来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辍学。徐云深感无奈,这已经是当地乡村教育的一大痛点。
“学生辍学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有的孩子厌学,自愿辍学;有的是家里父母对义务教育的意识淡薄,不支持孩子继续读书。”
家庭经济状况、义务教育意识、学生功课基础等因素,使不少孩子在学龄期就过早结束了学业,而让孩子们重返课堂、控辍保学的工作也落在了徐云这样的乡村教师肩上。
几位同校老师还向徐云讲述过劝一名女生重返课堂的经历,那个女生开学没几天就不来学校了,几位老师去家访,劝这名女生重返课堂,老师们在家里见到她时,她只是一个劲地哭,说什么也不肯回到学校。
这名女生私下告诉家访的老师,她还是想读书的。
老师们去家访时,女生的父亲就在另一间房间里睡觉,当老师们请求见这位父亲详谈时,女生怯生生地告诉他们,父亲在煤矿上夜班刚回来睡下,拒绝了老师们的请求。
关于辍学的孩子离开学校后的去向,徐云表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早早就结了婚(甚至还不到领取结婚证的年龄),也有的在当地的煤矿做工,还有些条件好点的去了职业中学。
除了家庭原因,学生基础相对较弱、容易有厌学情绪也是造成辍学的重要原因。徐云说:“有的孩子基础不好,连个位数的加减法都算不来,学习跟不上,滋生出严重的厌学情绪,强硬把他们留在教室里也不是个办法。”此外,班级里还有少数残疾学生,要让这些孩子顺利完成学业并非易事。
控辍保学不是学校单方面的工作,从曲靖市教育体育局官方网站信息来看,自2018年开始,当地就将扶贫工作与控辍劝返工作结合起来开展。
2019年富源县已退出贫困县序列,在徐云看来,学生辍学并不全是因为贫困,她认为,对义务教育意识的淡漠也是造成这一结果的缘由。
四家子镇初级中学的学生们正在军训
徐云对云南多地的教育情况比较了解,据她介绍,在几年前,某些州的一些学校并不会以学生成绩、升学率等教学指标对老师进行严格考核,而是下大力气抓控辍保学的工作。而到了富源县,学校通过学生考试成绩等指标对班级有严格的教学考核任务,濒临辍学或者被劝返回来的孩子成绩可能不会太好,特别是勉强劝回来的学生,学习习惯、生活品行也许发生了很大变化,还容易对其他学生产生影响。
成绩、升学率等教学指标的考核目标一定程度又与控辍保学的目标相冲突。
“‘双减政策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是缺体育老师”
今年的9月10日是我国第37个教师节,也是“双减”政策实施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在这些接受采訪的乡村教育工作者眼里,“双减”政策对实际工作的影响如何?
李佳在贵州铜仁的一所县级小学任教,她告诉记者,“双减”之后,自己要比以前更加忙碌。
李佳今年刚刚升任班主任,“像是一下成了这些孩子的保姆”,要忙着给孩子们上课,还要时刻关注他们的情况。“有的孩子比较调皮,需要重点关照,好在都还比较听话,稍微开导一下就好”。
“双减”之后,李佳和其他同事还要抽出时间来给孩子们进行课后服务,由于学校人手不足,她还担负着维护信息化教学设备的任务。
晚上接受记者采访时,李佳还时不时被其他电话打断。
而在乡镇一级的学校里,受访的教师们均表示受“双减”政策的影响并不明显。
在陈树辉看来,“这里的孩子没有课外补习的条件,课业负担也不大,非要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现在体育老师特别缺,学校只有3位体育老师,一周排出这么多体育课,平均每个老师每周要上十八九节课,确实忙不过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徐云、李佳为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1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