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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的日子

2021-10-13金曾豪

少年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生蛋沙堆养鸡场

金曾豪

中秋节前夕,友人送我一只鸡。是只黑母鸡,羽毛肮脏,精神萎靡。这种呆呆的“木鸡”是在养鸡场里长大的吧?一问,果然是。

讀过英国人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知道一点工厂化养鸡场里鸡们的悲惨生活。专门的“分鸡工”在刚孵出的鸡雏中把公的剔出,然后把叽叽叫着寻娘的小公鸡活活碾成饲料。留下的母鸡雏活下来了,开始铁笼里悲惨的一生。笼子很矮,鸡长成后就无法昂起头。因为要让鸡蛋滚到笼子外的收蛋糟,笼子的底网是倾斜的。矮,倾斜,而且挤,这三个合一起就是个灾难了。不是一般的挤—一张A4纸的面积要挤上一只半鸡。太挤了,太挤了呀!笼子里的鸡一生都在哀叫求助,一生都在互相践踏和攻击。在这里,鸡的所有本能都遭到践踏。生蛋是母鸡一生中最庄重的事情了,它们需要一点点私密。不行!在这里,它们只能挤在同伴中间产蛋。产蛋时,鸡的肛门会变红、变湿,旁边的鸡就会忍不住去啄……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对这只来自养鸡场的母鸡生出了怜悯,想让这只年轻的母鸡过几天鸡本应有的生活。

当晚,安排黑鸡宿在一只装过王庄西瓜的纸箱里。小母鸡很乖巧,当晚生了一枚蛋。这就有了“暂时养着它”的理由了。

把黑鸡用细绳子拴在前院的香橼树上。拴着是怕它跑了,可它根本没有跑的意识。在它看来,这院子已经宽敞到了不敢奢望的程度,还有必要跑出去吗?几天后,把绳子解开,让它在院子里自由活动,只是不让它走进屋里。撵过几次,它就遵守了不能进屋的规矩。它坚持每天生蛋。不声不响地跳进纸箱里去生蛋,很快就生完了,生完了也不“报蛋”。看得出,它对放在走廊里的这只纸箱很满意,很依恋——终于有了一个生蛋的私密空间了,多好呀!看到我们每天为它换掉垫箱子的旧报纸,就明白了,不再在纸箱里拉屎。不在窝里拉屎,是鸡的本能吗?

它对院子也满意。香橼树和海棠树之间有一小片书带草,一块石头旁边有一丛芍药花。这就够了——花、草、石皆有了,夫复何求?它像人一样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不时停下来歪着脑袋想一点事。一只鸡会想到什么呢?它会回忆在养鸡场的日子吗?不知道。当然,作为一只鸡,它更多的时间会在草丛间搜索点什么,似乎不时有所收获,有收获就快乐地嘀咕几句。

过些日子,它敢去院子外走走了,很小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飞奔着逃回院子来。一天,它发现邻家院墙外地上有洒落的桂花朵,竟一朵一朵地捡着吃呢。莫非桂花朵有点甜?这样它就有了名字,叫金桂花。金家的鸡,当然姓金。

自然,黑母鸡金桂花有很多机会吃到我家的“厨余”,但它好像不太感兴趣,吃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鸡是有舌头的,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味觉是不是和人类相同。

金桂花吃惯了养鸡场的复合饲料,在吞食时根本不考虑食物中有异物,有一次就被厨余中的鱼刺卡了,当场咳得厉害,一边咳一边徒然地往后退,指望退掉鱼的刺。我们想不出帮助它的办法,只能靠它自己了。整个晚上它都在咔咔地咳,把全家人都弄得很难受,一边不忍,一边怯怯地想:是不是天一亮就把它杀了,让它摆脱这样的痛苦?

天亮了,它居然没事了,跳出纸箱来喝了几口水。鸡啊狗啊就是比人类更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江南人常说的“鸡连皮,狗搭骨”,就是这个意思。

金桂花认为出了纸箱之后就可以随地方便,把我们弄得手忙脚乱的。为了这个,我们把它关进了后院。这个小小的后院与正屋无门可通,是个独立的空间,里头有一丛竹、一丛天竺和一棵蜡梅。鸡埘用砖块叠成,夹在蜡梅与天竺之间,是个很小的单间。金桂花对这次搬迁并不满意,一有机会就溜到前院来怀旧,天晚了就趴在原来放置纸箱的角落赖着不肯起身。当然,这可由不得它。

后院地僻,有了鸡,就成了麻雀的觅食点。金桂花的领地意识被激发出来,左冲右突,奋起驱鸟,却成效不大。麻雀们根本不怕它,仗着成群结队,游戏般声东击西,让它顾此失彼,疲于奔忙。金桂花终于厌倦了,只要麻雀不过分,它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装起了大方。为助驱雀,我们在鸡埘旁另搭一个小小的棚子,作为鸡的专用餐厅。食盆放在最里头,金桂花探身进食,蓬松的屁股基本就把进口堵住了。这一策略只几天就失效了,麻雀是天生无赖,硬是从鸡毛中钻将进去夺食。餐厅很窄,金桂花的驱鸟动作根本施展不开。想起杜老夫子的诗句来:“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哈!

偶尔会降落一两只家鸽。也许体量比较接近,金桂花对它们比较客气,只要自己饱着,容许鸽子蹭点吃的。鸽子是有人喂的,没有麻雀的饕餮相,稍稍捡一点尝尝就完了,就在院子里踱步,有时还参观一下鸡埘,咕咕咕发表一点观感。鸽子善飞,却没有忘记走路,走起路来尚有派头。麻雀飞得不怎么的,却把走路忘记了,只会蹦跳,有点贱相。

金桂花在鸡埘生蛋,不再像在纸盒里生蛋那样快速,生一个蛋要好久,趴着,蹲着,站着,不断变换姿势。关键时刻是半蹲着的,张着喙,喘的样子,猜想它是蛮痛苦的。这种时刻,人若去张望,金桂花会很光火,必厉声抗议——嗨,嗨,不可以窥鸡隐私噢!生完蛋,它立刻心平气和了,走到阳光里,抖擞一下,整好羽衣,然后进餐厅看看麻雀有没有给它剩下点吃的。它不报蛋。养鸡场的鸡大概都不报蛋。

金桂花不喜欢吃厨余,喜欢吃新鲜的菜。看它吃菜,你会很烦——它是没法一口吞的,只能叼住了菜叶用力甩,然后翻着白眼把留在喙间的菜叶吞下去。如果把菜叶用爪子踩住,吃起来会很容易,可它就是不知道这个窍门。养鸡场的鸡是人工孵化的,没有妈妈的呵护和教导,生活技巧都得靠自己慢慢摸索。生物的能力一靠本能,二靠传承,三靠自己摸索总结。鸡的一生很短暂,终其一生能获得的经验是很有限的。没有辈辈传承的生物,低能在所难免。

啃过的煮玉米芯子是金桂花最爱的食物之一。客厅的后窗外就是后院。见到拿着玉米芯的手,这家伙就会兴奋地呼喊着飞腾起来。这只备受养鸡场折磨的鸡,能这样奔放一下倒也让人欣慰呢!

能使它兴奋的还有蚯蚓。一天,我们在后院外的空地上坌土栽花,金桂花突然蹿过来叼起一条蚯蚓,侧着头在地上把蚯蚓蹭了几下后一口吞了下去。花坛里没再坌出蚯蚓,使守在一旁的金桂花很失望。它从此迷上了觅食蚯蚓。空地上的土太硬,它没法扒拉,唯一的机会就是等人去松土。只要有人一动土,它就会飞奔过来守候左右。人翻土的动作慢了点,它会显出不耐烦,咕咕咕地在一旁催促——怎么这样慢呀,快嘛,快嘛!这时候,它成主角了,松土的人倒成了它的雇工。

猜想是被大便逼着的缘故,金桂花一大早就要催着开鸡埘门。鸡埘的门是用一块厚厚的泡沫塑料充当的,金桂花啄门的声音相当响亮,一边啄一边咯咯叫。怎么还不开门啊?到底怎么啦?人去开门,它炮弹一样从鸡埘里射出来,嘴里还在不满地嘀咕。它这种自主自信的派头真让人忍俊不禁呢!

金桂花就这样在后院孤独地生活了几个月。时近春节,又有亲戚送来一只公鸡。看那委顿相,就知道是养鸡场出来的“肉鸡”。我们把公鸡放进后院,庆幸孤独的金桂花有个伴了。不料,金桂花对这位异性同类十分排斥,等我们一走开,它就对小公鸡发动了攻击,那种暴怒、那种无情是要把来者置于死地呢。小公鸡毫无血性,惨叫着逃来逃去,鸡冠上分明有了鲜红。这恐怕又是“养殖场综合征”的表现了。在超拥挤的鸡笼里,每只鸡都以邻为壑,把同类视作仇家。这真是可悲的事啊。

一开春,金桂花停止了下蛋,恋窝,没胃口,叫声有点“破”——咯咯声,变成了壳壳声。它这是要讨孵了。鸡的讨孵是一件挺让人头疼的事。这种时候,鸡一心就想孵蛋育雏,人绑它吊它用水浸它都没有用,痴迷的程度近乎疯狂。想不到养鸡场出身的金桂花还没忘记鸡族的这一出呢。金桂花窝在鸡埘里,脾气大得吓人,你向它伸手,它就会狠狠地啄你,决绝得令人惊骇。

想想,人厌鸡讨孵是没有道理的。这是鸡的本能啊,正是这一本能,鸡才一代代地从远古繁衍到了今天。又想:在养鸡场里,如果鸡要讨孵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其实是伪问题,是不存在的,鸡停止生蛋了就会被无情地处置掉,根本轮不到母鸡讨孵发脾气。

金桂花对小区的环境有了局部的了解。它是不敢走远的,看不见“它的院子”了,就会匆匆跑回来。养鸡场的悲惨经历,让它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金桂花对泥地有足够的兴趣,一天到晚在那里寻寻觅觅,从不厌倦。对草生草长、花开花落,它有足够的理解,只是对汽车漆面上出现的影像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气鼓鼓地和自己的镜像开展对啄。在养鸡场,它被挤怕了,排斥同类成了它的习惯。

邻居家装修房子,后院外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沙堆。金桂花发现它很轻易地就能扒拉动沙子,兴奋起来,积极地东扒拉西扒拉。蚯蚓呢?蚯蚓在哪里?它用很多时间来寻找蚯蚓,可一无所获。它不知道干沙里没有蚯蚓,不是妈妈没教过,而是没有妈妈教它。歪打正着,它在沙堆上学会了“打沙”和“吞沙”。在沙堆上挖一个浅坑,趴进去把沙子划拉进羽毛,滚啊滚啊,很舒服的。享受过了,顺便吞食几颗干净的沙粒,奓开全身的羽片把沙子抖掉,然后转移到芭蕉树下仔细梳理羽毛。这时已是春天了,空地的一角长出一株芭蕉。它就喜欢在芭蕉宽大的叶片下小憩。

初夏,邻居家临时在后院里养了一对黄母鸡。那些日子,金桂花被隔墙传来的鸡叫声弄得心神不宁,侧着头静静地听,然后咯咯咯地呼应。好多天后,它才寻到了邻家后院,隔着铁栅门和两只黄母鸡絮絮叨叨地聊天。安宁的日子终于让它平和下来,发现有同伴的日子原来是那么的好。母鸡们的聊天蛮动听的,听着,听着,你就觉得岁月静好。

因为它的热爱,在沙堆消失之前,我们特地为它弄了一点沙堆在芭蕉下。

下雨了。鸡不怕小雨,照样上它的班。虽然有人喂,但鸡还是会去觅食。母鸡认为吃饱肚子、生蛋、孵小鸡和领小鸡就是它们一生的事业。穿着毕生不脱的硬皮靴,鸡在雨中从从容容地走,它们低着头,看看有没有蚯蚓从湿地里钻出来,看看有没有新萌生的可以吃的青草和花朵。在鸡看来,大地发生的大事件不是地震,而是层出不穷的万物的萌发和生长。除了生蛋和讨孵,金桂花在白天是不去鸡埘的。雨下大了,它就去芭蕉叶下躲雨,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梳妆和发呆。

天晴了。金桂花就上它的班。有风,一走动,金桂花有一些羽毛随风拂动,犹如飘飘的裙裾。为了保持风度,金桂花在静止时总是逆风而立,不让风弄乱它的羽毛。它少妇般站立在芭蕉下,听凭斜阳镀亮它墨玉般的羽片,镀亮它朱红的脸颊和肉冠。这么多日子过去,养鸡场加于它的憔悴、萎靡和肮脏都不见了。仅仅给了它一点点空间、自由还有尊重,种类的本能已经在它身上一点点恢复。是的,金桂花现在已经知道隔些日子需要吞吃一点点沙粒,以帮助消化。对于厨余,它会作必要的检索和挑剔,看看有没有鱼刺或者塑料袋子之类有碍健康的东西。它也知道啄食菜叶时要用爪子踩住了。这一点是它自己总结的生活经验。

风中,黑母鸡金桂花娴静地伫立,而阔大的芭蕉叶在不停地摇晃。如果画家们认定芭蕉和白猫是一个经典的构图,那么芭蕉和黑母鸡的组合,则在静美之外还有一份侠士般的俊朗和潇洒。

黑母鸡静静伫立,分明在思索着什么。

芭蕉结果了。鸡不关心。世界在明年、明天或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鸡也不关心、不预测。那么,它在思索什么呢?

切近地凝视,我们发现鸡的眼眸深处似有远古的洪荒气息。难道鸡真是一种活到今天的恐龙?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对于所有的生灵,我们都是有理由敬畏的。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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