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夜雪城

2021-10-12刘宜霖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飞雪

刘宜霖

春日温情的月光似乎也阻挡不了飞雪肆虐、游荡。

明明快至四月,但我所居住的地方仿佛已被春时遗忘在了暖冬的枝头、开河的冰床。飞雪,总是有散不尽的飞雪,混淆了天地,将长空融化,如同被打洒的树蜡,从高处倾泻而下,把城市、木林笼罩,桎梏在那一个个点点滴滴的寒霜里、冰柱上。一个精灵,一个白茫茫的精灵,在那春日的月光下,徘徊、流浪。

孤冢青树催寒鸦,凝雨空吹日暮斜。岭上白梅树三百,一时应化杜鹃花。

夜的来临,总是那样平淡无奇。伴随着高速上流淌着明晃晃的车水马龙,陋巷里碎石板路上散落的昏暗暗的灯光,总是少不了细细飞雪的光顾。有时在中午推开窗户,便会有几朵不知趣的雪花飞进屋里,迫不及待地窜入你的头发。下雪时朋友来舍中做客,刚坐下便不停地抱怨着屋外雪的寒冷与粘人,樱花从开放到被风吹落的时间是十分短暂的,就像雪花从形成到消逝那样,但樱花好在生于暖阳下有人观赏。雪,好像就没那么幸运了,在这钢筋混凝土苦于奔波的世界里,刺骨的冷风都避之不及,又有谁会在意那飞舞在寒风中平凡而又不起眼的一朵朵呢?有时在偷闲的下午热一杯咖啡,坐下来仔细想想,雪似乎就没有那么讨人厌烦。它每一次那么急于与你相拥消逝,可能,只是单纯地想感受你炽热而陌生的体温;融为一体,大概只是想与在你余下的岁月里,挽留你的衣角,一起去聆听冷风的呼啸。从物哀之美到无常之观,修远的世界、造化的默示、岁月的摩挲,或许都再也无法形容这个时时刻刻行走在生死之间,刹那间便可几近幻灭的生灵。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荒唐?理性?疯痴?张扬?依我看都是,却又都不是。

不过是喘息了一时半刻,再一次地,起风了。天色渐渐模糊,那些藏在屋檐、立在枝头的雪,便又悄悄地聚在了一起,飘浮在城市朦胧的月光中。雪越下越大、越聚越浓,大到似乎凝固了窗外的星辰;浓到屏蔽了那一个个窥探天地,渺小而又茫然的双眼。在大雪中行走多了,总是会体会到大雪之外无法晓得的东西,子夜的街道上,蒙蒙雪海、席席北风,隔断了彼此的目光,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回家的路,只得听到几句零星的吆喝。

行走在沉沉的大雪间,本来长长的巷子也只能将自身所站之处周遭几米看的真实,视线再远些,也只得看到被揉碎的飞花,白茫茫的一片。若想看得更远,唯有裹紧身上的皮衣,一頭扎进皑皑白幕中。但当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蓦然回首,来时的路已淹没于杳杳飞花,而那脚印也早已被风雪抚平,仿佛从未来过,陌生而熟悉。有时想想,在风雪中行走的人何尝不像是一个孤独文明行走在岁月的长河上,昔日的黄土已布满绿色枝芽,历史的尘土终会将一切掩埋,只有那日出日落,似乎从未变迁。逝者为生者掌灯,前人为后人铺路,或许只有这样,才会使那雄伟而脆弱的文明在一片片旧朝的废墟之上得以传承。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西下的日暮似乎都有过踌躇,但历史是真实的,淡然地看着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却从未有过停止。一辆辆车疾驰而过,摇曳的灯火将风雪中那一个个幻影加以刻画。远处,孤零零的灯塔还在用那微弱的光强撑繁华。世界也许就是这么迷茫,就好像在茫茫雪野中,你只能看见点点雪花,但当你去仔细打量时,它却不等你回味,再次匆匆地融入茫茫白色间,飞向城市深处,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俯瞰人世,飞雪茫茫间,城市是孤独的。而在那灯光万盏的高台上,缓缓起舞的人儿,又何尝不孤独呢?前路漫漫,没有一个生命是平凡的,当然,也没有一个生命是永久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好似一束束妖冶如火的夏日之花,璀璨夺目。看惯了风雪依旧的你,哪次不是托着疲倦的躯体,承受着心跳的负荷与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呢?

人间经常下雪,但空荡荡的山野里,从来不乏蛮荒贵族。

飞雪,坦诚的白色中又夹杂着黑夜的神秘,寂兮寥兮,从虚无中产生而又在虚无中消逝;独立不改而又和光同尘;滌除玄览似处子却又专气致柔如婴孩。吐纳间将万物臣服膝下克而不攻,却又柔情似水利万物而不争,让芳枝无憾辞树,又使春草怀梦生发。

“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退却于茫茫世间,或许真的才会在离离大千中遇见那一抹飞白的归属。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宝玉拜别贾政最后的一段话:“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巧在也是发生于落雪时节。不知在迷蒙的雪夜里,是高鹗梦遇了红楼飞雪,还是红楼飞雪梦遇了高鹗呢?来来回回,宝玉的雪终是飞出了大观园,可是高鹗、曹雪芹的雪却不晓得是不是永远困在那小小红楼中了。浮浮沉沉,红楼客亦疯亦谬;洋洋洒洒,满江雪亦恼亦痴……

周西伯笔下曾写过这么一句:“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昔时名臣志士大多伤于生活的过分刚猛,力拉崩倒,伤时、伤势、伤天和,不知雪柔软的心跳与傲然的外表可否予苦恼的人儿们以启迪呢?那夜绵绵,候鸟正忙碌的飞回北方,三五成群,而那小虫正酣睡于岭上树洞,那蛇龙正盘旋于山间白云。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远离人烟的地方了。蜿蜿蜒蜒的小路穿越林间,消失在了雪原的尽头,远处仅有几点冒着昏黯微光的村舍瑟瑟地蜷缩在风雪中,与那放荡吟唱的林海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累了,倚在了一棵老红松下,不知是遥远的山路还是深层的冻土下传来了一阵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远方的游子归来的声音吗?还是土地孕育新生发出的喘息呢?我缓缓抬头望向松树,寒松无言,只是轻轻地摇摆自己的枝叶。

风似乎又猛烈了许多,吹弯了树枝,吹乱了飞雪,就连那月下的山包仿佛也被吹得摇摇欲坠,裸露出了嶙峋的石岩和峥嵘的山脊。宁静的长夜里再一次响起了来自远方世界对天性的召唤。忘掉城市里的纸醉金迷,酒吧前的灯红酒绿,职场中的尔虞我诈,不再需要那生硬的伪装,放肆地扯下脸上牵强的面具,释放镜中那个久违的自己。不再怕那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和那一根根乱戳的手指,有的只是洁白与纯净。

寒风再次拾起冰雪划向了人的脸颊,穿过了多年的窗台,混入岁月的流沙。在飞雪中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走着另类而又怪诞的步伐,走出一个虎虎生风,走出一个一日千里,走出一个恍如隔世……尼采曾说,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与恶龙搏斗的勇士,要小心自己不要变成下一代恶龙。不要在深渊旁凝视太久,因为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虽然他最后被世人的偏执与撕裂的病痛折磨得几近疯癫,但在这个略有荒诞的世界中,于历史进化的路上,固守着对与错辩证的阶梯,慢慢坐下,做一个望着飞雪傻笑的孩童,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吗?也许只有小孩才会区分对错吧。

寒风从不会停歇,但总会有些东西如同冬日烈火一样深深地烙印在那里,已燃至柳月的余烬,却依旧可以灼烫人心。

再往前走就是一坐古刹了。不知是出于对古老文明的礼貌,还是被环环绕绕的山窝圈住了去路,寒风逐渐平息,雪下得便也轻松了许多。雪,似乎永远下不完。大概已是凌晨四五点钟,天空依旧漆黑静谧,万物沉浸在梦中,但在那高高的浮屠塔下的大堂里早就传出“沙沙”的扫雪声,与那阵阵晨钟相融,格外肃穆、庄严。轻轻地抚摩斑驳的柱子,跨过用铁皮补了不能再补的门槛,久远的年代感扑面而来,古朴而沉重。时间的刀将古老的庙宇刻写得颇为残败,但那雪,依旧执拗,固执地将腐朽埋葬,抚直了酥软的屋脊,冻结了瓦上累累的伤。

飞雪,游走了一夜的飞雪,似乎疲倦了,就连雪花都变小了许多。独自穿过大堂,踱步绕到仙龛的后方,便会看到许多僧尼在做早课,袅袅梵音,经钟佛号越来越近、愈来愈大,警醒着世间名利客,呼唤着苦海迷路人。不知是哪位智者将这原本充斥于天地间的风雪又藏于这天地间了呢?寒风轻轻地划过湖面,穿过那几棵屈指可数的小草,将庙中的古木吹得婆婆娑娑,掀起碧彻丹楹旁的一排排猎猎经幡,不小心吹灭了台上烛火,堂下黑压压的人影里便會有一名法师匆匆上前将其点燃,微弱的光便又将这沉积了千百年的昏暗再一次打破……

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痴人乙己,挂角书生……世人的烦恼可能真的在书上无法找到答案,但总会有些人不厌其烦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可能就是如此吧!或许早就猜到对岸一无所有,却仍然要奋不顾身一探究竟。世界依旧茫茫然,但真正的勇士,还是敢于踏入他人未至之境地。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月光混浊了些许,沉璧微暇,却也不掩其瑜。天空的颜色缓慢地变幻着,如同一张记录着缘起缘灭的底片一点点地褪去原有的乌黑亮泽。远处的雪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犬吠,这满天的飞雪连同那杳杳钟响一股脑地冲进了灵魂深处,而又似燎原大火一般席卷着心中的诗意,从单薄的躯体里喷薄而出。但也许,此时空故无言才是予以这无形飞雪和三千大千世界最好的答复吧。

宇宙,似橐龠虚不屈,动欲出却又于无中生有、从有中失无。站在其中,抬首远望,如梦似幻,亘古苍然。骤然间,在这团浩瀚的虚无里,“人”这个词汇竟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弱小无助。“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不知天地这个偌大的须弥可否愿意藏下我这颗小小芥子呢?

眼前模糊高大的身影慢慢清晰,届时,已身在浮屠塔下。

雪小了许多,虽少了些狂放,却显得更加有韵味,如炭灰微红亦如杯酒渐浓,似有无尽言语,却又欲说还休,只得沉默于这平淡淡的北风。转身,草草地打扫了一下身上的霜雪,迈入深沉的古塔,脚下木板“吱吱呀呀”,尘封多年的楼梯被我这个来自飞雪中远方来客的突然造访而叫醒,雪在风中悠悠扬扬,落在了布满泪痕的古铜黄扶手上。霎时,又一不小心飞入龛上火炉,安然燃尽心中那份最后的执念,声闻、缘觉,拾清寒凉月,开顷刻之花,随后,便又遁入那未知的黑暗。

那夜悠悠,那雪依旧,无言……独上高楼。

曾模糊地记得,在儿时的老家,也有这么一间庙宇。那时的自己太小,只知道与几个发小,在院中傻傻地追逐着一只只不知名字的飞虫,直到看到堂里走出一个个反背着念经用的袋子的老妪,才恍然发现,绯红已烧破天边——是时候该回家吃饭了。曾以为,小孩,是这世间最难满足的生物,吃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说好了去小卖部只是为了买一个棒棒糖,回来却捧回了一大包零食,竟还理直气壮。后来随着不断的成长,才发现,原来小孩才是这世间最纯洁、有趣的精灵,有时贪吃,但也只是贪吃;是有时候十分气人,但也会在吵架之后偷偷愧疚。可见,小孩是那么单纯,又是那么脆弱复杂,从一张白纸到被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揉搓浸染,却依然用那胖乎乎的小手挡住早就湿润的眼眶……

因此,在我看来,也许只有那小小孩童才真正晓得慈悲中的真义,可能只有那小小身躯,才是这世间真正如雪般强大的“金刚”。正如奥菲莉亚走后哈姆雷特所独白的那样:身虽囿核桃,心为无限王。那纯净的飞雪,既没有选择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又没有挺身反抗于人世间无涯的苦难,只是默默地离开了枝头,扩散到空气中一一脱离了身囿形役,进入了真正的无限空间。

塔内还真没有从外围远远望去所看到的那么神秘,不过还是那样沉重朴素。一口气登上塔顶,低头拜过了八角塔刹下供奉的世尊,便又被忽然吹开的窗棂所吸引,径直走向支堤窟外的木檐廊,天似乎要亮了,漫漫长夜还在固守最后一丝倔强,可能是凛凛北风吹得自己都觉得冷了,上一刻还在覆钵上大嚼口舌,下一秒便争先恐后,涌入香殿。来到这个城市多年的我,不知这窣堵波顶的视野竟如此开阔。雪,停了。从十三层的塔端远眺,虽无阳光照耀,但也已经非常清楚了,幽幽月光下的飞阁低瓦如拳似豆,连我这肉眼凡胎都觉得美妙,不知久居于此的应供、善逝眼中又会看到哪番景象,听到些什么呢?茫茫苦海里信徒们的贪愚奢念?还是厚厚冻土下新树绿芽破土的铮铮?

雪仅仅刚停了一小会儿,便又再一次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倏然,沉重的“呜呜”声稳稳地罩住了天空,黏稠的月光将火车的影子托得好长,飞快旋转的车轮将雪花柔弱的躯体无情地绞碎,那一节节昏暗的身影,满载着片片残雪和那些回望异乡门前游子的梦,义无反顾地冲向地平线,飞向了天边……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莽莽白色间,孤城,再一次孤独了,可在孤城的眼里,那无壁浮屠和踌躇在月下的我又何尝不孤独呢?倘若寂寞是这凄辉下白雪唯一的出路,那么我想,孤独,也许就是这渺渺孤城于风雪中唯一的归宿吧。

那夜不可名状,那风冰冷依旧,那雪温情如斯。

后记:霞光慢慢透过窗幔,那漫漫长夜即便再竭力挣扎也于事无补了,只得发疯似的撕扯自己的身体强撑局面,却依然恓恓惶惶不可终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城里,凌乱的街道充满了生气,人逐渐多了,在孤城的一个个角落里上演着已经熟烂的戏码,匆匆忙忙,荒凉且繁华。那飞雪,希言依旧。人们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以至从未留意过头顶的飞雪。昨天、今天、明天从未在意,当然,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在意。

慢慢地,我也挤入了汹涌的人潮,便也再无暇顾及着它,从以沫相濡到江湖两忘,也许铭记这一切最美好的方式,就是渐渐忘却吧!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成都文理学院)

(责任编辑 葛星星)

猜你喜欢

飞雪
潮细胞
偶见飞雪闲吟
潮细胞
自题
潮细胞LITTLE BIT OF LOVE
飞雪迎春到
记得
舞马
第九朵桃花